他虽然天资聪颖,可偏偏是个坐不住的性子。

他对修炼和法术也没那么大兴趣,每日只练习一小会儿,便跑出去找村子里的小伙伴们去山里玩,经常一玩就玩到晚上才回来。

和灼华的宽容不同,云景对两个儿子的教导则要严厉多了。

说起来,夏念快认不出现在的云景了。

他蓄起了胡须,眼角多了几分细纹,明明才刚刚到而立之年,可看起来却苍老成熟了许多。

每次看到大儿子灰头垢脸地从外面疯玩回来,他就会大发脾气,把他狠狠地训斥一通。

自从他妻子去世之后,他对修炼的热情似乎大打折扣,现在的他每日除了在房中独自一人饮酒之外,便是在窗前发呆。

偶尔,他才会想起植妖书的事,匆匆地书上记下几笔什么,便搁到了一边。

至此,从前那个活泼开朗、求知欲旺盛的少年,便彻底消失在了变迁的岁月中。

而此刻的灼华,也清楚地察觉到了友人的变化。

自从灼华用灵核救了他的小儿子之后,云景对灼华的态度就变得非常客气,甚至有些刻意讨好的意味。

而且,他也不允许两个儿子违抗灼华。

有时候听到两个男孩顶撞灼华,他毫不留情地训斥一番。

若是火气上来,他还会狠狠地扇上一巴掌,怒骂他们不知好歹,忘恩负义。

每次面对这样的云景,灼华的嘴唇都会微微抿起,表情淡漠,像是在无声地抗拒。

透过记忆传递的情绪,夏念清晰地感觉到了灼华心中的无奈和痛苦。

她不禁心脏难受得缩成一团。

虽然,赵云景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祖先,而且她也能理解云景当初救子心切的心情…可不知为何,看过这样的记忆之后,她却更替灼华难过。

她眼前的记忆依旧在不断地快进中。

灼华似乎在尽量避免和云景见面。

他很少在赵宅附近出现,只会每天准时在后山的树下,等着两个男孩过来,然后传授他们法术。

在教导他们修炼的时候,灼华的脸上便会多了些笑意。

偶尔,云景会远远地望着他们,却不靠近。

每当这个时候,他脸上总会露出些许惆怅的神色。隔了许久后,他才会低低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很快,两个男孩也渐渐地长大了。

他们长得越来越像少年时期的云景。尤其是哥哥辰旭,他的性格也和年少时的云景如出一辙。

和当年的云景一样,赵辰旭也是个好奇心和求知欲十分旺盛的孩子。

他的兴趣很广泛,除了研究天文地理、飞禽走兽之外,还跟村里的木匠叔叔学了几门手艺。

只可惜,他却是个三分钟热度,任何事物都是浅尝辄止,没有一样学得精的。

而且,他虽然根骨不错,可偏偏就是对修炼提不起兴致,每天只修炼一小会儿,便坐不住了。

一开始,灼华还偶尔训斥他两句,说他没有定性,最后实在教导无能,便无奈地放弃了,默许了他的行为。

而弟弟辰昇却对修炼十分刻苦上进,甚至有些痴迷的程度。

他对除了修炼之外的任何事都不感兴趣,每日除了跟灼华学习之外,剩下的时间,他都在自己的房中打坐,或者研究修炼方面的书籍。

每次辰昇在法术上有了些许进步,灼华都会毫不吝啬地夸赞他。

每当如此,少年便会勾起嘴角,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记忆迅速地快进了。

不知不觉之中,两个男孩又长大了一些。

而灼华的身体却忽然开始缩水了。

他越来越年轻,从成年人的模样,渐渐地变成了少年。

夏念记得,灼华说过,这是他的灵体虚弱时的“自我保护机制”,会自动变成灵气消耗较低的“节能模式”。

两个男孩都知道灼华是妖。而且,妖都是可以变换外貌形态的。

所以,面对灼华的变化,他们竟没有怀疑什么。

而在这段日子里,云景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了。

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云景的身体忽然变得日益憔悴,再加上常年酗酒,才过了而立之年的他,竟然看起来就像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一日,云景在窗边饮酒,刚倒了半杯,却被一把纯白的扇子挡了下来。

“别喝了。”

灼华淡淡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云景抬头看去,身穿白衣的少年正站在窗边低头望着他。

他不禁怔住片刻。

“…是你。”

说罢,他便轻轻推开灼华的扇子,然后将酒杯放到了唇边,却忽然咳嗽了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灼华似乎有了些怒意。

他微微蹙眉,将他的酒杯抢走,酒水顿时洒了一窗台。

云景只得作罢。

他单手支撑着下巴,醉意朦胧地瞟向灼华,忽然勾起唇角,低笑了两声。

“灼华,我知道么…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灼华蹙眉:“羡慕我?”

“你是阳寿无限的妖仙,在这人世间,你可以毫无牵挂,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他微微眯起眼,望向天空,“再过上一百年,像我们这些凡人,对你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那样多潇洒。”

灼华沉默了一下:“妖仙和人,并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同。”

“…是吗?”

“只是活得比你们长些罢了。妖仙们也有凡人的喜怒哀乐,也有恩怨情仇。”

“如果是这样,那你们比我们还要可怜些。”

“为什么?”

“因为…再过了几十年,我们阳寿尽了,便可以脱离肉体转世投胎,重新开始。等喝下一碗孟婆汤,过去的烦恼,便眨眼间烟消云散了。”云景唇角上翘,笑意冷涩,“可对于你们来说,这些都是没有尽头的。”

“人生也不全是痛苦。”灼华皱眉,“你太悲观了。”

云景却只是笑了笑。

他又重新拿了个酒杯,斟满酒。

他端起酒杯,轻轻碰了下嘴唇,忽然目光涣散了几分,低声喃喃自语:“只可惜,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什么都没了。”

灼华忍不住提醒:“别忘了,你还有两个儿子。”

云景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啊。”

“若是为了他们着想,你也该珍惜自己。”

云景不置可否地沉默了,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隔了片刻,他忽然面无表情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很久之前…我的大部分灵脉早就已经损毁了。”

听到这句,灼华顿时微微睁大眼。

他忽然猛然伸手,抓住了云景的手腕

云景单手端着酒杯,面无表情地继续喝酒,任由他给自己把脉。

片刻之后,灼华才默默地放下了手。

看向友人的眼神中,忽然多了几分悲戚和同情。

“为什么会这样?”

“十几年前,为了救婉儿,我用尽了生平所知的所有法术,甚至还用了书上的禁术。所以,我早就成了个不能修炼的废人…”云景说着,低喘似的轻笑了一声,“能苟延残喘,靠着你炼制的灵丹活到现在,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云景平静道:“跟你说?难道你还有第二个灵核来救我?”

听到这句,灼华顿时哑然了片刻。

云景抬头望向他,忽然再次露出一丝笑意。

而这次的笑意,却多了几分柔和。

忽然,他用手背掩住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又毫不在意似的伸手抹掉了嘴角的血迹。

他冲欲言又止的灼华微微摇头。

然后,他忽然声线嘶哑道:“对了,灼华…这些年,我一直没问过你,没了灵核之后,你的灵体到底还能维持多久?”

灼华目光微垂。

“…我也不知道。”

云景瞟了他一眼,再次沉默了。

他望向窗外,再次给自己斟满酒,喝了一杯,然后又是一杯。

这一次,灼华并没有阻止他。

隔了不知多久,云景忽然再次开口。

“再给我三年。”他低声道。

灼华回头看向他,面露困惑。

“三年什么?”

“三年之后…”云景涣散的目光聚焦在白衣少年的脸上,“我会亲手取出辰昇体内的灵核,还给你。”

灼华十分震惊。

“取出灵核?你知道这样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当然知道。”云景语气平淡而机械,“他的灵脉已经与你的灵核融为一体,我要是那样做的话,他就会死。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说着,便再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忽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肉体凡胎罢了,大不了死后再转世投胎,没必要用你的命来换。”

他说这话的语气,仿佛真的看透了生死一般。

听到这句,灼华忽然眉毛紧锁,脸上露出了些许愠色。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真是喝醉了。”

云景却平静道:“你若不是你救了他,这孩子也不会在这世上多陪伴我十年。这十年来,我一直都对你…”

说到这里,他看向灼华,忽然欲言又止了片刻。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咳嗽了两声。

“现在…都已经够了。”他望向窗外低声道。

眼前的场景渐渐地模糊了。

记忆再次快进。

夏念下意识地抬起手,却摸到了她自己脸颊上的泪水。

她有些茫然。

刚刚一瞬间,灼华残留在记忆中的情绪,深深地缠绕在了夏念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就意味着,即便灵核离体,可它与主人的连接还是存在的,所以才能存下这些记忆。

之后,在接下来的记忆里,云景忽然又变得不一样了。

他就像是卸下了心中的什么重担一般,脸上忽然多了些笑容。

他喝酒的次数少了很多,平日里陪自己两个儿子的时间多了些,还会偶尔指导他们修炼植妖术。

偶尔,他还会端了棋盘,去找灼华下棋。

两人坐在树下,常常相对无言,交流的媒介便是眼前的棋盘。

他们就像所有相处多年的老友一般,即便沉默以对,也不丝毫不会觉得尴尬。

一眨眼,时间便过去了几个月。

春去秋来,院子里很快就堆满了厚厚的落叶。

云景的状况开始令人堪忧。

他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虚弱,甚至开始卧床不起。

灼华炼制的丹药,对他而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并不能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毕竟灵脉是一个人生命的根本所在,一旦受损,就再也无法修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