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哪里还像一个人?简直和妖精没两样!

眼前的画面陡然紊乱,呼吸渐渐紧促。

八年前,这个妖娆少女也曾依依拉着自己,一双眼睛纯净天真。

她会甜甜地唤她:『姐姐!姐姐!』

她捏紧拳头,一个箭步冲上台去,反手捉住那少女的肩膀,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又脆又重。

所有人都呆住了。

加穆暗叹一声,急忙上去将净砂揽在身后,对那个面无表情捂着脸的妖娆少女微微一笑。

“澄砂,我们……来找你。”

“跟我走。”

净砂不待她回答,上前一把扯住她的手腕,转身就走。

“你给我放开!”

那少女突然厉声说道,然后用力摔开她的手,陡然抬起头来,赫然又是一个尖下巴,漆黑的眼如同深潭,只是面目却比净砂还要娇媚一些,漂亮的让人不能逼视。

“我不走,你少管我的事。”

她说完,转身下了台,往角落里的一个座位走去,那里聚集了好几个男女,见她过去,立即递给她一杯酒,她一口喝干,早有人递上烟来,替她点燃。

“澄砂,他们是谁?那男的好俊,是你凯子?”

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笑嘻嘻地问着,目光不正经地在净砂脸上身上绕了一圈,又笑道:“那女的真靓,你朋友?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吧!我不会欺负她的……”

话没说完,他忽然暴跳了起来,捂着胳膊尖叫。

他胳膊上有一块被烟烫出的伤疤,澄砂将那根烟丢出去,冷道:“郭觉明,以后说话给我小心点!她是我姐姐!”

那被烫的男子又怒又急,瞪着她娇媚的脸蛋看了半晌,才恨道:“好!天澄砂,算你狠!今天就算了,老子以后要是上不了你,老子就不叫郭觉明!”

他气恨地走了开去,头也不回。

净砂看也不看他,盯着澄砂,半晌才道:“你宁愿和这种人在一起,也不愿意回家?你不要做人了吗?”

澄砂冷笑一声,回头毫不示弱地回瞪她。

“你总是用你的做人标准来规定我,你以为你是谁?!笑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要你来规定我什么吗?!”

“啪”地一声脆响,她脸上又挨了一巴掌,嘴角缓缓渗出血丝。

净砂冷冷看着她,“我再说最后一次,给我回家去。”

澄砂轻轻抹去嘴角的血迹,也不发怒,眼神阴森森的看着她。

那一个瞬间,一抹暗金色的光芒从她眼睛里一闪而过,又迅速消逝。

“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对的,什么想法都是正义的。你自己正义自己的去,何必要来强迫我?难道不顺从你,我就成了罪该万死的混帐吗?!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哪怕做错了也不会道歉,也不会后悔。世界上怎么有你这种人?!你以为你是神啊?不允许别人反抗你,否定别人的一切,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交的朋友都是混帐,所以你就可以毫无歉意的杀了他们?!是不是?!”

她厉声吼着,话音刚落,舞池里震天响的音乐声突然停了,天花板上的灯泡“兹啦”着闪出电火花,然后“铿”地一声,舞池里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一切突然陷入深沉寂静的黑暗里。

舞池里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加穆急急叫了起来。

“净砂!快!加上印!她要发作了!”

净砂的动作比他的声音更快,手指飞速轻点,一指戳上澄砂的额头。

澄砂不防被她戳中,立即软倒在地,被她飞快揽住,抱了起来。

一直出了PUB,坐上加穆心爱的宝马跑车,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回头看看那对相处如同冰火的姐妹,他只有苦笑两声。

“好在及时又加上一道印,不然在那种人群聚集的地方发作起来,场面就没办法收拾了。她还好吧?”

净砂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轻轻“嗯”了一声。

眼前这个昏迷的小丫头,是她的妹妹,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对自己崇拜又亲密,自己对她疼爱又喜欢。但是——

『……我交的朋友都是混帐的,所以你就可以毫无歉意的杀了他们,是不是?!』

八年了,原来她一直在责怪她那件事情。

她到现在才明白。

她忽然伸手入口袋,在里面仔细掏着,半晌,手指捏着一根细小的事物举到眼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车窗上点点水痕流动,路灯的光芒模糊暧昧,淡淡晕在那东西上,几乎成了半透明的。

那是一只小小的角,只有小拇指那么大,玉色玲珑,切口利索光滑。

净砂看了半日,突然烦躁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燃,深吸。

淡蓝的烟雾在车身里弥漫,她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将那些缠绵的烟雾吹散,却依然纠缠着,袅袅地往上升。

一直以来,自作聪明的是她。

澄砂说的太对了,她找不到责怪的对象,又绝对相信自己,所以,迁怒到其他人身上。

纪都,纪都,你说的对,什么都不明白的人,竟然是我……

八年前——

她们从小是孤儿,从她有记忆起,她们姐妹俩就跟着师父生活。

师父是什么人,居然无证可考,到现在为止,只知道他是一个男人,住在深山里,门下无数弟子,每月进行筛选,一年之后只得五个。

她们就是其中两个。

她十二岁那年,澄砂十岁,都是天真烂漫的时节。

澄砂是她唯一的亲人,这个认知她仿佛天生就了解,师父的那五个弟子里,除了她们之外全是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于是她们两个女孩子成了众矢之的,尤其是小一点的澄砂,由于年纪小修为不到家,经常被师兄们欺负得哇哇直哭。

她的责任就是护在澄砂身前,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为此,她没少和师兄们打过架,常常鼻青脸肿地被师父训,不过最后经常是那些可恶的师兄挨揍。

进了师父的门,三岁开始学艺,擒拿,格斗,灵力修炼……为了做一个出色的法师,需要下极大的苦功。

十二岁学有小成,她和二师兄,也就是加穆成为五个弟子里面最杰出的。

平时只是拿一些人偶假妖来修炼,从来没遇过真正的妖魔,这是最让这些骄傲的孩子烦恼的问题。

师父总是告诫他们,功夫还不到家,要学的东西太多,他们现在的功力对付不成气候的小妖还可,一旦遇上邪气深厚的大妖,根本动也动不了。

没有人听从他,大家都一样的高傲,宁愿相信是师父看走了眼,其实他们自己都是天才。

事情的开始是在一个秋天,山中的枫叶红透,远远望去烟霞明媚,极是美丽。

师父难得出门,只说是去赏景,顺便去对面山头寻一些药草。

他们这帮孩子,老虎不在家,当然猴子称大王,一个个功课也不做,擒拿也不练,兀自在院子里玩得开心。

净砂和几个师兄闹了一场,跑的满身是汗,气喘吁吁地去找澄砂。

那丫头最近几天都不怎么对劲,也不见她来找自己玩,动不动就跑去后院的仓库里,乌漆抹黑,也不知在那边做什么。

“澄砂!快出来!我们去练几套师父新教的擒拿法!”

她一到后院,就嚷嚷了起来,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天真热情没心计的丫头呢,成天就知道大呼小叫。

结果没人理她,后院安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偶尔风声吹过,带起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

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突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那个时候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现在却了解了。

那是妖气,不浓,从仓库里面散发出来的。

她没想那么多,直接推开门就冲了进去,一边还高声叫唤。

“澄砂!懒丫头!快出来啦,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们一起玩去!师父难得不在家,今天休息一天!你在哪里啊?”

仓库里面黑漆漆的,只有接近天花板的一方小天窗透过一线光明,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徘徊回响,没人理她。

她当时只觉得越来越不舒服,或许是因为接近那只妖魔的原因。

她的能力刚刚才被分类,属于数量极少的除灵师。加穆是天生的结界师,能造坚固无比的结界,任何妖魔都无法逃脱。澄砂的本领没有一定特征,师父也看不出她的属性,每次考验她都平均通过,没有特别突出的。

或许是这个原因,澄砂越来越孤僻,经常被师兄们嘲笑戏弄,她从以前的反抗痛哭发展到如同不闻,到了最近,更是过分,连她这个姐姐都不怎么说话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澄砂?你别躲啦,快出来吧!我们一起去玩啊。”

她一边走一边叫唤,怎么也没人理她。

走了一圈没找到人,她正打算出去,却忽然听见里面发出一阵细微的衣裳的窸窣声,然后是一声轻轻的低呼。

她哈哈一笑,转身往声音处跑去,笑道:“死丫头!在和我玩捉迷藏吗?差点被你耍了一道呢!”

穿过一堆杂物,她眼尖,立即看到了澄砂白色的身影。

她佝偻着背,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背对着她,头也不回一下。

“我可找到你了!快,出去吧!和师兄们玩去,一个人在这里闷着干吗?”

她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不料澄砂的反应极大,居然用力摔开了她的手,依然背对着她,颤着声音说道:“姐姐……你出去玩吧……让我一个人待会……我不喜欢和师兄们玩。”

净砂呆了一呆,“为什么?怕他们欺负你?有我在呢!你待在这里能干吗呀,不过就发呆罢了!别任性了,快走吧!”

她又来拉,这次却被她躲了开去。

“我说了不想去!你自己去玩吧!”

净砂怔了怔,转转眼珠,说道:“那……好吧。你喜欢待这里我也没办法,那我出去了,要是闷了,就来前院,我们都在那里。”

澄砂点了点头,肩膀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着。

她顿了半晌,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一直出了仓库的门,她在前院里消除身上的气息,这个法术还是刚刚学的呢!刚好现在用上。

她要去看看老妹到底搞什么鬼,如果有秘密瞒着她,那就太可恶了!她们一直是一体的,她绝对不允许澄砂排斥她!

那个时候,她真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只想着和澄砂恢复以前的亲密无间。

她一直以为,两个人之间要没有秘密才算真正的要好。

她是个标准的笨蛋。

蹑手蹑脚走进仓库里,立即听见澄砂的声音。

她在说话!和谁?!

“……纪都,你说我该怎么办?姐姐那么优秀,我却一事无成,我好怕拖她的后腿。我到现在也找不到自己的类别,我觉得师父根本就放弃我了……”

她的心里微微一动,有些发酸。

纪都是谁?澄砂的心事能对那个人透露,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说呢?她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最关心的人就是她吗?!

一个沙哑却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听起来很像患了重感冒的人,居然分不出是男是女。

“为什么这么没信心?上百个弟子,最后挑出你们五个,作为其中一个,你应该感到自豪,而不是沮丧。你不了解别人的心,就不要乱猜测。”

她似乎能听见澄砂叹气的声音。

“可是关于这方面,他们谁都不对我说什么,我也只能去猜啊。越猜越觉得师父讨厌我,师兄看不起我,姐姐担心我……我觉得自己根本是个废物……”

那个声音低柔地说道:“澄砂,人的心永远也不要去猜测,因为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就好象我们俩是朋友,我不会去猜你想什么,因为我相信,我愿意相信你说出来的就是你心里想的。你要想过得轻松一点,就不要猜,宁愿相信别人说的都是真的,这样你才会快活一点啊。小姑娘,我喜欢看你笑的模样,这样哭丧着脸,连我也会跟着难受哦。”

澄砂嘻嘻笑了,柔声道:“纪都,我真是喜欢你。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啊,因为你说的话我不会去猜,我相信你心里想的就是说出来的,所以我才喜欢和你在一起。可是,如果不去猜,被骗了怎么办?因为我总觉得他们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所以我才要去猜。如果有能读懂别人心理的法术就好了,我一定第一个去学,这样就不用猜别人了。”

那声音含着笑意,却透出一股凄凉的味道。

“澄砂,等你真学会了这个法术,你就不会觉得那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你年纪小,不懂的。人心是世界上最难测,最可怕的东西。上一刻可以爱你如命,下一刻就可能恨你入骨,当你完全了解对面那个人的心思之后,你会觉得世界根本没有希望可言,你会憎恨这种能力,然后知道你有这种能力的人也会憎恨你……你会觉得,隔着一层肚皮,那样安全很多,至少你永远也不会亲耳听见别人是怎么表面上和善,心里算计你的。哪怕是自我催眠,宁愿相信别人真的对自己好,那样也轻松一点,你的人生才有乐趣。”

净砂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想伸脖子去看看,能说出如此温柔悲伤话语的人,到底是谁。

忽然听澄砂说道:“纪都,你说得很对啊,现在我想想,老去猜别人在想什么太累了。我做好自己的,那样会轻松很多,也不至于每天都跑来打扰你。要是让师父和姐姐他们知道这里有你的存在,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的。尤其是姐姐,她刚成为除灵师,每天就想找真正的妖魔来练手,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你的!”

净砂心里一惊,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她却说不上来那到底是怎么样的感觉。

正在踌躇,那个叫做纪都的人忽然笑了,笑声带着一种睿智的顽皮。

“你这个小丫头,我原是不在乎这些了……但为了你,我或许也该好好活着。纪都有生之年竟然交了一个小姑娘做知己,以前的老友一定会笑死。哈哈!但是丫头,不好意思,或许你的愿望没办法实现了……那个偷听的姑娘,你听了这么久,怎么也不出来说说感想?”

净砂大惊失色,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出去还是转身就跑。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怎么知道?!她的隐身法术还不到家吗?!

正犹豫,又听那个人轻道:“小姑娘,你的隐身法术十分出色,不用怀疑。只是在下有一点特殊的本领罢了……你别怕,出来就是,在下绝对没有任何恶意。”

她呆了半晌,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人……这个人……莫非能听到别人心里的声音吗?!

“你想的对,那是在下仅剩的一点本领……在下和你妹妹聊得十分开心,她是个很单纯很好的孩子,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的姐姐好……方才在下失礼,也听了一点你的心声,能感觉出来你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好姐姐。所以在下不怕危险,愿意和你见面,请出来吧。”

澄砂惊惶地叫了一声,似乎不敢相信她还在这里。

净砂怔了半日,终于还是咬牙走了出去。

面对能读懂别人心声的人,让她感觉自己根本就和没穿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一样恐怖。

长久以来师父的严格训练已经给她打上烙印,绝对不能暴露在这种赤裸裸的危险之下。

可是,澄砂在那里,她怎么能不管?!

她慢慢从杂物后面现身,一双眼睛略带惊惶地望向澄砂。

却见澄砂脸色惨白,几乎丢了半条命似的,惊恐之极地看着她。

她手里捧着一个东西。

眼光下移,她的浑身都僵住了。

脑海里一瞬间被同一个单词塞满,挤掉她所有的理智和思绪。

长满青色鳞片的身体,惨碧的眼睛,长长的尾巴,狰狞的爪子,头顶却有一根纤细半透明的玉色小角。

“你……你……”

她喃喃地念着,倒退了数步,脑袋里忽然乱了。

“妖魔——!”

4.纪都之角(下)

“妖魔——!”

她尖叫了起来,几乎是本能地抬手就要施法将它除去。

十二年的严酷训练,妖魔是邪恶的这个规律深深刻在她的灵魂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