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砂微微眯起眼睛,暗暗心惊。

她应该不会算错……难道说……

那个佝偻的老太忽然抬眼望她,目光里充满一种歇斯底里的笑意,却又冷冽如冰。

那是……疯子才有的眼神……

净砂没有停下脚步,慢慢走到她面前,直直与她对望。

“原来是你,终于捉到了。”

她低声说着,将老太手里的水桶接过去丢在地上。

老太太怔怔地看着她,嘴角开始颤抖起来。

半晌,她忽然笑了。

“厉害,你是第一个这么快认出我来的人。可是,你想收我,还早了一点。”

她这样说着,原本佝偻的背忽然挺直,目光灼灼地看着净砂。

“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你收不了我的。”

她笑,原先盘在脑后的发髻突然散了开来,花白的头发瞬间变白。

白发如银。

18.白发如银(下)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大婶和大叔被加穆强行支开,送进大房车里,防止他们被妖魔伤害。

净砂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对面这个老妇人满头的白发。

一个人,要活多少岁月,才能拥有如此纯粹透明的白发?

那种美丽的银色,似乎连日光都可以轻松穿透,圣洁得像一种讽刺。

“人呢?那些失踪的人,被你弄哪里去了?”

她直接开口问,不打算和她缠下去,手上微微一晃,火红的筷子已经夹在手指间。

老妇人咯咯笑了起来,也不答话,转过身子,直接望屋子里走去。

“别动!这是第一次警告,你若再动弹,我便不客气了!”

净砂冷冷地说着,筷子尖隔空抵在她的背心,将所有的灵力集中在那一点上。

老妇人停下脚步,半晌才轻道:“你不是要找人么?那就跟我来。”

她的声音含笑,似乎很开心的模样,她的背影看上去纤细柔弱,银发柔顺地垂在上面,半点老态都没有。

这只妖魔,给她一种很异样的感觉,阴森森地,不由有些毛骨悚然。

加穆走到她身边,扶了一下她的肩膀,轻道:“你还是别过去了,让我去吧。”

他推开净砂,径自走上前,立即就要跟着那老妇人进那栋小小的瓦屋。

“加穆!”

她有些惊讶地低喊了起来,他到底怎么了?以前也没见他那么积极过啊!

“净砂,你要是还愿意听我的话,就离开这里,以后也别接什么任务了,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吧。除灵师不适合你,你的心太软了。”

不但软,而且很容易被外来的冲击改变。

至少现在,他真的不想看见她被人王那个老家伙毁在这种地方……这种,充满血肉味道的地狱……

他刚走两步,脚下突然被人一绊,一个不稳,差点跌个狗吃屎。

“谁?!”他狼狈又恼怒,自己的光辉形象啊,就这么给破坏了!人家好不容易做一次护花英雄的说!

一只手忽然盖上他的眼睛,柔软滑腻,然后净砂低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废话呢?不做除灵师,我还能做什么?给我好好待在这里,这一次任务,我绝对不会放弃。”

说完,她将他用力一推,黑色的身影飞快一闪,跟着老妇人走进了那栋屋子。

“笨蛋!别进去啊!”

他急叫,可是门却砰地一声合上了。

他怔在那里。

怎么办?他要跟进去吗?他好不容易放弃之前的坚持阻止她,可是,门却合上了……

只要再等一等,他盼了很久很久的东西就会到手了。

只要马上冲进去,净砂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他,要怎么做?

颤巍巍的大婶大叔从房车里跑出来,拉着他直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平时的巧舌如簧现在一点都发挥不了。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呼唤着什么,催促着他赶快行动,不然即使得到了妖之果,他也会后悔终生。

可是,他选择不去听,咬紧牙关转身。

身后的一切,都陷入黑暗里。

“奇怪,平时这个时候,秦家村的人应该都出来活动了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大婶有些惊恐地自言自语着,忽然拉住身旁的大叔,对加穆强笑道:“年轻人,你也是法师吧?这村子里,是不是真有妖魔啊?刚才……那老寡妇……她到底是……还有现在都快中午了,怎么村子一个人都没有?是不是也给什么妖魔魇住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

何止是给魇住了呢……这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啊……

人王,人王……你究竟从什么地方找来这种妖魔?

满鼻子里都是浓厚的血腥味,他几乎能想象到净砂进了妖魔的屋子里,能看到什么样残酷的景象……

屋子里黑洞洞地,昏暗异常,只有靠近天花板的一方透气窗,泄进缕缕阳光。

无数灰尘仿佛钻石的碎屑,在阳光里窜来窜去,闪闪发亮。

空气里,有一种暗哑的香甜气味……

净砂的心忽然一紧。

不对!她似乎曾经经历过这种事情……

这种夹杂着血腥的,腐臭的香味;这种阴暗潮湿的房间……

在哪里?在哪里?为什么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有一根冰冷的事物突然触上她的手背,她骇然欲呼,眼前阵阵发黑。

她连低头看的勇气都没有。

为什么,她那么恐惧?

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麻麻的。她咬了咬牙,猛地将手抬起来,定睛一看,却是加穆给她的黄金手镯。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你在怕什么呢?一个人身处黑暗里面,容易胡思乱想么?”

那个白发的老妇人,声音里带着一种魅惑,在前方不到四尺的地方骤然响起。

净砂防备地将筷子举在胸前,冷道:“那些失踪的人呢?!你想耍什么花招?!”

老妇人呵呵笑了起来,居然颇有妩媚之意。

从刚才她就感觉不对劲了,这个老妇人……似乎根本就对法师什么的不甚在乎。

她是在开心什么?

“人啊,是一种非常害怕孤独的动物。一个人没有办法生活下去,所以,我们需要光明,需要群居,需要有人陪伴自己度过短暂的一生。”

老妇人轻声地,柔软地说着。

黑暗里,净砂感觉她的衣袂微响,似乎向前走了两步。

她立即警惕地跳后两步,厉声喝道:“你在胡说什么?!再不把失踪的那些人交出来,休怪我收了你!”

老妇人轻笑一声,有些调皮,有些淡漠。

“人?人都在你周围啊,你看不见么?”

话音一落,眼前突然灯光大作,满目的血红几乎刺伤了她。

老天……!

净砂捂住口鼻,踉跄着倒退好几步!

家具!屋子里只有家具!可是,都是人做的家具啊!

白森森的腿拼起来做了桌子和椅子腿,大块的人皮铺做桌布,墙上掉着无数人头,灯光就从它们的嘴巴和眼睛里透出来!地毯是一种阴干了的暗红,弥漫出香甜又血腥的气味……

净砂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张口就欲呕!

地狱……地狱!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她行业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残酷的景象!

她的手脚第一次开始发软,竟然有夺门而出的冲动!

老妇人慢慢走进她,缓缓抬手从人骨嵌成的床上拿起一根断了的手臂,爱怜地贴在脸上。

“开始,我只是不想死亡,我害怕寂寞。可是,一个人是寂寞,两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在一起,却反而成了孤独。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我找了那么多人来陪我,可是没有人能陪我多久,他们那么脆弱,很快就会生病,死亡。我只是不想再孤独而已,可是找来的人越多,我就越孤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连问三声为什么,人已经走到净砂面前,一双衰老却一点也不浑浊的眼直直瞪着她。

净砂本能地后退,不经意间,后背已经抵在门上。

无路可逃。

老妇人将断臂丢了开来,抚着自己的胳膊,柔声道:“那个时候,我只是怕他离开我,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虽然更加孤独,可是我总觉得再等一等,等一段时间,孤独的感觉就会过去。但是,他却执意要离开我,因为我们都是为了逃避孤独而结合的人,但是结合之后,却更加孤独。我恨他抛弃我,所以我杀了他……”

“杀了他,恨到将他全吃了,他的血肉和我融在一起,这样我会不会就不再孤独?你说呢?”

她妖异地贴近净砂的脸,笑得迷茫。

“你……你是人堕落而成的妖魔……!”

净砂艰难地说着,难怪她总觉得她的妖气不对劲!竟然是人变成的妖魔!

万物皆可化妖,只要能感天地之精华。但是,人呢?人如何成妖?

她生吃了人,灵魂堕落至十九层地狱也无法弥补,于是干脆成妖。

那一头的白发如银,也不知她究竟活了多少个百年!老天,她第一次见到人化的妖!

“你身为凡人,竟然堕落成妖!”净砂厉声呵斥,“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只为了你那些什么孤独的论调!怎么能让你这种害人精继续生存!受死!”

她捏紧手里火红的筷子,闭上眼猛然划出!

她承认,自己是在害怕。

面对妖魔,第一次,她天净砂感到恐惧。

她有预感,自己或许会栽在这个老妇人手上……如此妖异的人,她第一次见到。

筷子划了个空,老妇人侧了侧身体,轻松让开她没什么力道的攻击。

她嘻嘻笑了起来,柔声道:“你在怕我……对不对?让我猜猜,站在外面等你的那个年轻人,他是你的心上人吧?愚蠢的孩子啊,你一心要和人相守,你一心想逃避独自一人的寂寞,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只有更大的空虚等着你吗?”

她的话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净砂觉得浑身都没有气力了,捉着筷子的手也开始颤抖。

“你仔细想想,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面孔,每个早晨醒过来,都见同一个人,说同一句话。那样一张少年意气风发的脸,会一点一点被时间侵蚀出皱纹,他会生病,会开始吝啬,会对你发脾气,会开始对其他女人感兴趣。而你,每天看同一本书,做同一样菜,去同一个市场,笑同一种笑容……呵呵,这样的日子一天天重复,没有波涛,没有惊喜,你们的生命就在重复的规律里慢慢消磨。那是一种怎样的空虚啊……”

净砂摇着头,厉声道:“别说了!别说了!住嘴!”

可是老妇人的声音仿佛一种古老神秘的咒语,无论怎么躲避还是逃不开。

“我……我和加穆……绝对不会像你一样的!你不要把自己的意见强加到别人头上!”

她用力吼着,感觉浑身的气力都吼了出来,胸口一阵剧痛。

老妇人微微一笑,无限哀伤感叹。

“我曾经以为,我的生命和其他人都不同,他们都是重复着一种动作,可是我,却是在轻盈舞蹈。我有爱人,我有无限精力,我才貌双全。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一辈子,也和所有人一样,重复着拣米粒的动作罢了。我以为自己拣的是金子,其实却只是包裹虚幻外衣的米粒而已……”

她细细抚摩着人皮的桌布,悄声道:“我真是不甘,我找来那么多的人陪我,可是人越多,我越寂寞。没有人要我,没有人给我快乐,所以,大家都去死吧。世界就是一片空虚,我们活着,没有一点意义……”

“给我住口!”

净砂陡然吼了起来,伴随着凄厉的声音,是一道闪电一般的银光,发出清脆的鸟鸣。

老妇人整个人忽然往后跌了出去,胸口迸发出无数黑色血液,腥臭无比。

她倒退好几步,有些惊骇地看着净砂,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小臂长短的银色刀,刀身细长,发出夺目的银色光辉,艳丽之极。

净砂剧烈喘息着,脑子里一片混乱,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同时呐喊。

可是,厉日刀却再也没有震荡,安稳地被她握在掌中,动也不动一下。

她紧紧攥着刀,浑身颤抖。

心里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她感到一种被窥视的恐惧。

银色的光辉从刀身上冉冉升起,映在她眼底,有一种月光般的冰冷。

“住口……别再说了……”

她怕自己无法承受。

生命当真是如此寂寞空虚吗?人因为寂寞而结合,结果反而更寂寞吗?

谁来告诉她答案?!

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二十年生命一点意义也没有,反正都是要死的!

老妇人陡然倒在地上,白发浸透在血泊里。

她却突然笑了。

“我一直在等……在找,找一个可以将我拉出空虚的人……我等到白发如银,也没有等来……我多么……痛恨人类……可是,可是……我却离不开偶尔的温暖啊……”

她的眼泪缓缓流出,忽然瞪向净砂。

“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的……痛恨着他,却又离不开他。我在地狱……等着看你……将他生生吃下肚……哈哈……哈哈!”

一道银光劈下,她的头成了两半,再也说不出话来。

“去死……去死……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