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静侯不该就这样被击倒的啊?!

站直了身子,他刚要有所动作,忽然,一个极其细微的叹息,轻轻的落在了这片怒潮里。

步青衫寻声望去,脸色一变。

“你?”

54 终风且曀[VIP] 下

“你?”

没有任何动静,那人似乎凭空出现。

红衣袅娜,长发及踝,纤眉星目,樱唇微抿,正是花喜落那张娇艳绝伦的面容。

凌空立在水面上,随着翻卷的波涛起起落落,鲜红的纱衣扬起,与那浓稠的血色融合成一片,不是目光锐利的人很难一眼发现。

轻轻叹出一口气,俯下身子。

探入将静侯越缠越紧的那池夺命血水中,从容的把静侯揽抱出来。

那血水在静侯离开之后,竟然瞬间恢复了原本的清澄和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幻觉,根本不曾发生过。

静侯已经失去了知觉,但是身体还有反应。

被抱进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蛇尾自动缠了上去,身子柔软的伏在那怀底,苍白无力的脸上流露出的脆弱,让她整个人看来就像一块琉璃,一触即碎。

雪白的裸身和青碧色的蛇尾缠绕栖息在鲜艳的红色衫裙上,两个人凌空虚浮在清澄的水面上,倒映着粼粼的波光,宛若一双并蒂的彼岸花,张狂娇艳妖异,且静美。

步青衫挑起眉头,看着遥遥立在水面上的人,清淡的开口道:“我倒从不知道您有这样的喜好呢——————师傅。”

同样的皮相,在花喜落的身上是娇艳如火,看一眼,能烧尽人的心魂;在这位师傅的身上,却平生出一种脱离尘世,不似凡品的味道,只让人想要伏倒于其脚边。

步青衫从上到下的看过来看过去,眼中的戏谑毫不掩饰,看得某人嘴角无力的一抽。

“眼睛尖是好事,没事把舌头也磨得那么尖做什么?”

这位师傅是有名字的,而且是个很美的名字,但是,这样美丽的名字和这人疯疯癫癫的行径简直是完完全全的不相称。一个整天沉迷于酒江酒海之中,清醒的时间一年里头多说只有半个月,一喝醉就“超凡脱俗”到连片红尘的布角都不留在身上的人,竟然有个名字叫做聂拂衣!

好听是好听的,但是,一年里有三百五十天都在喝醉裸奔的人,拂衣?衣在哪里?

还是干脆叫做老酒鬼,比较不糟践名字。

师傅的嘲讽于步青衫只是清风过耳,毫无痛痒。

一边从怀中掏出随身的巾帕束发,一边好整以暇的开口还击,“师傅来也就来了,扮成二师妹的样子做什么?莫不是师傅觊觎二师妹的相貌已久?要是被二师妹知道师傅这样欣赏她的相貌,相信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以武入道,活了不知已经是常人几辈子的聂拂衣本来自在逍遥,一身本事纵横世间,横着走竖着走都任凭他的心意。可是自从收了这个大徒弟,他就觉得简直是遇到了羽化成仙之前的大劫一个,不管是生是死都能被这家伙搞到顺利升天。

“我没事觊觎那丫头的相貌做什么?我自己的脸长得很差吗?”顶着自家二徒弟相貌的聂拂衣,脸上原本世外高人的表情开始龟裂,露出几条狰狞的细纹来。

“嗯?不是这样的话,师傅好端端的,做什么易容?”步青衫颇为故意的疑惑了一下,然后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莫非是师傅你终于把自己喝出了酒鬼的红鼻子,羞于见人?不要担心,二师妹的养颜之术很高明,一定有办法挽救的。”

步青衫溢于言表的关心,看在任何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眼睛里,都会觉得这是一个体贴孝顺堪称典范的好徒弟。

不过聂拂衣和这家伙斗法斗了十几年,这小狐狸心里想的什么,他如何会不知道。

头发都要竖起来,聂拂衣硬生生的把到了嘴边的火气又咽了回去。

“你少给我扯些没用的东西。你满江湖搅和得怎么风生水起都由得你去,不要动自家人的心思。我要是再晚些来,你小师妹恐怕连最后一口气都被你玩掉了。”

说这话的时候,聂拂衣自己也有点心虚。

事实上,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大徒弟在搞什么鬼,也不是不能早点来,奈何他的酒瘾误事,一喝起来就没了顾忌。要不是嗜酒如命这一条,凭他的资质,也不至于到现在还留在红尘里头和这几只麻烦的兔崽子纠缠不清。

扮成花喜落的样子,完全是警戒自己暂时不能再被酒虫子勾引耽误了徒弟的小命。要知道,杭州这地方处处酒家,那香气闻上一下都让人醉,不用这个法子提醒儿,他只怕真要赶来给自己的小徒弟收尸了。

自己知道自己的酒品,扮成二徒弟的样子,怎么也会保着二徒弟的名声不是。

步青衫听见师傅的埋怨,眼中确实闪过一丝悔意。

发现这地方纯属是好奇兼之一点运气,会将静侯影响到这个地步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当然他不会真的坐视静侯生死一线而不管,但是他毕竟没有师傅的能耐,一个不慎,也许静侯便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只是,这样的悔意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从不会为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背上包袱。

轻易的看穿了师傅掩饰着的那一点心虚,露出一个两人都了然的笑容,把聂拂衣后面的那些责怪都堵了回去,毕竟他们两个人半斤八两,谁也没什么资格说谁。

话虽如此,火气发不出来,自己也理亏,这种连皮吞生鸡蛋的感觉还真是噎人。

聂拂衣咳了一声,道:“这里不易久留,多呆一刻,对静侯都有损伤,先出去再说。”

步青衫恭敬的一揖,“师傅先请。”

对于静侯来说像一个巨大琥珀,悄无声息的永恒宁静,对于常人来说却是等闲。

看在旁人的眼中,这个地方美则美矣,也不过就是一个大一些的地下洞天。有风声,有水流,决不至于找不到出口。

只是,这里事实上非常的难寻,也非常的难走。

静侯得天独厚,可以从水路通到这里,却也因为这种天性,而受困于此。普通的人几乎不可能找到路进来,就算是能寻到路,也无法随意进出。

而这里竟会同旁支水脉相通,并从秋素心的园子中泉涌而出,不可不谓是某种深厚的因缘。

怀抱着静侯,聂拂衣纵身而行。

御气行于水面之上,足不沾水,衣袂翩然。

步青衫紧随其后,在水面上的大小岛屿上垫足飞跃,如柳叶随风。

两人在这片开阔浩淼的不可思议的地下水域上飞纵了几炷香的功夫,方才来到那处方圆不过一尺有余的出口。

青碧色的穹隆到此处戛然而止,再往远处去,便是平常的岩壁乱石,水流也只是一般的地下水脉。

那出口竖直向上延伸,直通到地面上去,中间这一段却有数百丈之高,不仅深远,而且陡峭曲折,不知在其间拐了多少个弯。

这对聂拂衣同步青衫师徒当然不是什么难题,两个人带着静侯,几番纵越便重新回到了地面之上。

地下不知时光几何,重见天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出口在一处密林之中,高悬于天的日头,透过重重的枝叶晒落下斑驳的光点。

下过一场暴雨,林间的泥土湿润。即使是正午时分,也没有多么燥热,反而有些没有散尽的水汽,带来些潮湿的凉意。

聂拂衣随意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静侯的妖相尚未退去,长长的蛇尾蜿蜒在地上,略微僵硬。

聂拂衣探探静侯颈侧的脉动,皱着眉头看着静侯胸前那抹殷红的痕迹。

忍不住带着怒意的瞪了步青衫一眼,脱下身上的外衫,将静侯□的上身包裹起来。

步青衫自知理亏,只是微微一笑,俯首认错。

“这次是徒儿过分,徒儿知错了。”

“哼,这次知错了,下次改进,稍微不那么过分,再多给人留几口气是吧。”

聂拂衣没好声气的冷语。

步青衫也不还口,难得安分的垂手而立。

“你天分高,心性也非常人可及。若是你想,这世间被你玩翻过来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是你要知道,你是你,静侯是静侯。你十年磨一剑,我看在眼睛里,你想把谁千刀万剐都是你的事情,我也从来没管过你。但是,不要把静侯拖到你的局里。你有的退路,她没有。有些事情一旦脱离了控制,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收拾。”

“是,徒儿受教了。”

聂拂衣看了步青衫一眼,低垂了眼帘,无声的叹息。

“静侯我带回去了。你好自为之。”

清风一瞬,聂拂衣便携着静侯消失无踪。

步青衫直起身子,仰头看看头上纵横交错的藤木枝丫,微微眯起了眼睛。

【第十一卷 终日无心长自闲】

55 我行其野[VIP] 复归

地下水域的一场梦魇,令静侯元气大伤。

流失了大部分的妖力,甚至连妖身都没有办法收起来的静侯被聂拂衣火速带回山上时,已经进入了沉眠的状态,一直不曾醒过来。

聂拂衣出尽百宝,把压箱底的灵丹妙药全部拿出来往静侯的肚子里头灌,方才补回了一些元气,让静侯可以恢复人的形态,把衣服好好的穿起来。

对嘛对嘛,好好的女孩儿家,怎么能动不动的就把身体露出来呢。

满意的看着穿好衣衫,乖乖睡着的静侯,聂拂衣点点头。

静侯胸前的那抹红色的痕迹随着妖身的消失渐渐褪去了,聂拂衣心中的忧虑却无法也跟着一起消失。

有所因,有所果。

他本一脚踏出红尘外,若不是有着深重的缘分,他也不会次第收下这几个要命的徒弟。

一个两个三个,没有一个人能让他省心,倒是惹是生非的本事一个比一个还精深。

灌下一口酒,聂拂衣也没什么仪态,屈膝坐到静侯床边的地上。

连他也没有料到,那个要命的地方竟然还在,更没有料到大徒弟会找到那个地方,还拿来设计小徒弟,差点制造出一场师门血案。

那个无法无天的大徒弟,真是想起来就头疼。

聂拂衣脸皮一抽,恨恨的又灌下一口酒。

同那两个整天出门像丢掉,回来像捡到,心里九曲十八弯,不整得身边的人鸡飞狗跳就不痛快的徒弟相比,这个怀着满腹伤心事却甘愿隐居终生的小徒弟,可算是最让他放心,也最让他挂心的一个了。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修行到了这个份上,本来应该早就看破红尘,八风不动了。也只有他会笨到被这几个徒弟牵着鼻子走,一点出息都没有。

回身帮静侯把被子盖好,宁静中带着些脆弱的睡相,看得聂拂衣不由怔然。

血缘,实在是很奇妙的东西啊。

静侯,同他的祖父,还真是像呢。

同样干净的眉目,同样的克制,敏感,善良。

活得太久,记忆有时候就会变得模糊。但是有些人,却始终都还记得清楚。

第一次见到静侯的祖父是多少年前了呢?

那时候他的修行已经颇有所成,而静侯的祖父,大概和现在的静侯差不多大吧。

天资绝世,修行一帆风顺,纵横江湖无敌手的他,彼时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陷入了第一个大劫。镇日恃才纵行,无所顾忌,若不是遇到了那个人,可能,他早就已经入了魔道了吧。

恢复了本来面貌的聂拂衣,一如弱冠青年,细软的黑发披散在肩头,一张俊秀的娃娃脸,脸颊上还带着几分微醺的绯红,只有一双眼睛,水一般的清澈沉静,不知看过了这尘世间的多少沧桑变幻。

如今,故友已逝,而老朋友当年最担心的那些事情,现在也差不多全都发生过了。

聂拂衣想想,忍不住嗟叹。

青衫那孩子的天分极高,只可惜,年幼时候的血色和折磨扭曲了他的性情,他救得回他的性命,却救不回他走偏掉的路。

活到他这把年纪就会知道,有些事情,即使拥有再大的力量,也没有办法改变。

只为缺少机缘。

他是救他的人,却不是能改变他的人。

他看得清楚,青衫那孩子却不一定看得清楚。

再怎么有天分,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孩子。他不愿意去插手别人的人生,即使那是他的徒弟。对或者错,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没有别人可以插手的余地。但是,他却不能坐看青衫那孩子做下不能挽回的事情来。

种其因得其果。

静侯不是他的因果,他也不是静侯的因果。

那个孩子并不知道,他失了分寸的作为,一个不慎便会招致什么样的灾难。

静侯就像一个被重重枷锁封住的诅咒,一旦打开,他不知道,谁能负责。

手脚麻痹得几乎没有感觉,胸口好像被山压着,静侯用力的呼吸,山上熟悉的气息冲进腑脏,带来一丝舒适。

挣扎着睁开眼睛,许久不见光,眼睛生疼,忍不住渗出泪水来。

模糊的,静侯看到了聂拂衣的那张万年娃娃脸。

“师傅——”

弱弱的一声低唤,让聂拂衣喜笑颜开。

守了这么多天,这丫头终于肯醒了。

一场恶梦,仿佛要纠缠她到天长地久,能醒过来,看到师傅,静侯一时间觉得恍若隔世。

“这————”静侯看着四周熟悉的景物摆设,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山上,乍然间的时空变换,她有一堆问题要问,可是气虚得难以成言。

“先不要说话,乖。”

聂拂衣握住了静侯的腕脉,一股柔韧的劲气顺着经脉流入静侯的身体,让空荡荡的气海充盈起来。静侯苍白的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眼神也渐渐清亮。

“师傅。”

“嗯?”聂拂衣把静侯扶坐起来,拍拍她的头,“想不想吃点什么?我炖了鱼,还有那只偷鱼吃的肥狸猫。你想吃哪个?”

静侯嘴角一抽,不太有力气的笑了一声。

“狸猫还是您自己留着吃吧,。”

“好,我早就想吃了那只不要脸的肥狸猫了,你就乖乖吃鱼好了。”

左手把静侯的被子拉上来盖到胸口,右手一翻,热在锅里的一碗鱼汤便落在手中。鲜美的味道引人食指大动,还冒着热气。

静侯昏睡了许久,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但师傅难得下厨,这份心思,她说什么也不忍违逆。

聂拂衣其实早已不必饮食,平时贪饮贪吃,都不过是天性使然。比起静侯千伶百俐的手段来,他的厨艺当然不过尔尔。但是,这碗他精心炮制出来的鱼汤却比江湖上那些千金不换的所谓仙丹圣品都还要来的有效的多。

静侯本来没有什么力气的身子,也在小半碗鱼汤下肚之后,暖烘烘的有了些底气。

“吃不下了?”

“嗯。”静侯有些歉然的看着自家师傅。

聂拂衣也不勉强,捏捏静侯瘦了小半圈的脸蛋子,接过鱼汤来,看也不看的往外平平一丢。

在窗根底下等了半天的某个家伙见了,欢叫一声,非常训练有素的窜起来接住那剩下的半碗鱼汤,一溜烟的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