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吻吻静侯的额头,接着蜻蜓点水的吻遍整张粘满泪水的脸,最后落在唇上,抵死缠绵。

“让师傅帮你,我们回去山上吧。”

“嗯。”

“把你师姐叫回来帮你安胎。”

“嗯。”

“等你要生了,再把我爹娘和哥哥都接去,我们一起等着宝宝出世。”

“嗯。”

眼泪在笑容里挥洒成星辉,静侯觉得人生至此真的圆满了,不能再幸福。

“我好高兴。”静侯抓着秋公子的衣襟,想起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

宝宝,这次你一定要再回来做我的宝宝啊,你一定会是最幸福的宝宝的。

捏住静侯的脸,秋公子揽住她,不让她胡思乱想又难过又高兴的影响心情。

“有时间想别的,不如我们先来担心一下,你要是保持这样一直到生产的话,我们的孩子就竟会是胎生呢,还是卵生?“

额…

静侯噎住,求救的看着一边蹲墙角的师傅。

聂拂衣也噎住,他又没生过,怎么会知道!

所有人面面相觑——

胎生还是卵生,的确是个问题。

之一

青山深处,暮鼓晨钟。

踩着崎岖蜿蜒的碎石板拼成的小路,一个灰衣僧人挑着两桶水往山上缓缓行去。

僧人的身材结实魁梧,担着扁担的手臂和肩头隐隐有肌肉的线条浮出,若不看那一身萧瑟,这僧人不像个出家人,倒像个江湖武人。

只是当今圣上严法约束江湖,原本纵横来去不可一世的那些门派和帮会大多凋敝,有些比较放的下面子的人都去做了别的营生,像这样隐居深山的倒是不多见。

僧人的脚上似乎有伤,走路迟缓滞重,担着满满的两桶水爬山路却不曾洒出半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盛夏时分,山间本来就多清凉。滴翠绵延,白云悠然,鸟儿在枝头鸣叫,时而展翅高飞,在林海上盘旋。

僧人全然不觉身处的境地有多么清幽深远,石雕一般的脸上只见沉郁晦涩不见佛门弟子应有的豁然。

这座山并不是什么名山,当然山中的小寺也不会是什么有名的宝刹。但是对于长山王府的众人来说,这里是每逢府中有新生儿降生时必来的地方。寺中主持同已故去的长山王爷是至交,常在紧要关头给长山王当头棒喝,很得长山王府众人的尊敬,因此每有新生命降临,必来祈福,请主持赐名。

马车一路悠然的晃过来,到了山脚下,对着那蜿蜒窄小的山路就没了办法,只能用两条腿走上去,好在静侯和秋公子都非寻常人,爬个一二十里的山路并不在话下。

随扈的侍卫都被丢在山脚,新上任的爹和娘拖家带口的一面赏景一面走的悠闲自在。

静侯手里抱着一个锦缎襁褓,秋公子怀里也抱着一个锦缎襁褓,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躺在只有颜色不同的小襁褓里,酣睡不醒。

和一般的前来为子女祈福的爹娘不同的是,秋家公子的身后还背着一个特制的竹篓,再怎么特制,也还是一个竹篓,和秋家公子的气质是怎么看都不相称,不过人家公子背得倒是很开心。

成亲三年半,静侯生下一对双生子,粉妆玉琢的让人爱不释手,母子三人成了长山王府上下的心头宝手中珍,把本来府中一霸的秋公子远远抛在后面。

不过,秋公子庆幸的想,幸亏自家娘亲还不知道,在这对双生子之前其实还有一窝,不然自己的地位恐怕就远远不止一落千丈了。

啥?一窝?

没错,就是一窝。

静侯的第一胎怀了足足二十个月,开始还好,勉强人身蛇尾可以维持一个清醒,后来干脆就沉眠不起了。静侯家的前代没有人在甦醒之后还能孕育生子的,没有任何经验可用,一堆人只能手忙脚乱的自己摩挲。费了劲把静侯搬回山上,熬了一年多,终于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生下了一窝…光滑洁白浑圆的蛋。

晴天巨雷。

劈昏了一堆人,不过生产过后的静侯倒是恢复了人身。

好在王府知道静侯妖身的人就只有秋大哥,瞒一瞒,又努力了一下,秋公子再度成功的蓝田种玉,遂带着老婆和一对生下来就是娃娃的双生子返回王府。

乐疯了的众人毫无怀疑,等娃娃们一满百日就让他们赶紧来找主持赐名祈福。秋家公子于是悠哉悠哉的带着媳妇和两窝孩子来了。

希望老主持看到那一窝还没孵化的蛋,千万要经受得起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的打击。

夫妻两人背包怀抱,有一句没一句的一边闲聊一边赏景,脚程很快,不觉山路过半。

静侯眼尖的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灰衣僧人的背影,不由欢喜,碰碰手肘秋公子,“看,前面有僧人在挑水,估计是快要到了。”

秋公子看了一眼那僧人的背影,眼中蓦然流过一道异色,脸上不动声色的微微一笑,“怎么,累了?来,小小给你,和大大一起抱着,我抱着你们娘仨一起走。”

静侯眼角抽搐,“你少来了,那能看吗?”

“在下宝爱家中妻子,有何见不得人?”

静侯远望长天。

山中如此清幽,暴躁不好暴躁不好。

呼出一口郁气,不理他,继续走。全没注意到那灰衣僧人在听到他们的声音之后竟然全身一颤,桶中的水泼洒出来湿了半边衣衫。

秋公子看看毫无所觉的娘子,无声的一笑。

心道某人真是为了悔过无所不用其极,时至今日来这一手,还指望能有什么改变不成?脚下毫不犹疑的继续前行。

那僧人似乎是想要加快步子不与这二人碰面,但是身上本来有伤,激动之下竟然动作不畅,反而比之前走的更慢了,不多时就被静侯和秋公子追了上来。

咬紧了牙关,忍着浑身剧烈的颤抖,僧人抓紧肩上的扁担,转过去对着一侧山壁低吟佛号。

静侯好奇的瞄了一眼,只当他是个没见惯生人的和尚,避讳女色,也不多做为难,快步走了过去。秋公子慢慢缀在自己迟钝娘子的后面,经过那僧人的身边,轻轻一声冷笑。

僧人全身一抖,待静侯他们走得远了,才慢慢的抬起头,凝望那一双身影。

“慧痴,今天怎么这么慢?”看到挑着水的僧人进了寺门,正在扫地的一个小和尚蹦跳着迎了上来。

慧痴不语,径自去把桶里的水倒进院中的水缸里。

“咦,慧痴,今天的水怎么好像少了,你不是偷懒吧。”小和尚眉开眼笑的取笑着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师弟”,一派天真,全无恶意。不理会慧痴的不言不语,一个劲的叽里呱啦。

“你知道不,今天有客人来找师傅呢。”山中少外人,小和尚很兴奋,“一男一女,还带了两个胖娃娃,双生子啊,长的一模一样,白白胖胖的和刚出炉的馒头似的,真想摸一下,对了,上山下山就一条路,你应该看到的啊,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的小娃娃。”小和尚聒噪个不停,只差扑上去抓着慧痴的衣服。

“慧秀,不要胡闹,你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一把底气浑厚的声音定住了小和尚的动作,移形换位,迅速的抓起扫把低头扫地,完全不敢回头看自家师傅。

童颜白须的老主持看了一眼院中恭谨的向自己行礼的慧痴,慈爱的笑了一下,“快要做晚课了,正殿里有施主来祈福,稍后你去整理一下吧。”

慧痴一僵,混沌的双手合十拜了一下。

老主持看透尘世的双眼只见悲悯,踱步而去。

时节虽然已经是夏,但是山中本来就多寒凉,溅了一身的水并不好干。

全然忘记要去换下身上的湿衣,慧痴不由自主的转到正殿的方向去,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远远的望着。

双双对对佛前跪,在那锦衣公子身边虔诚下跪的女子,清秀的侧脸上但见平静和安然。

那曾经足以毁天灭地的怨恨和嗜血都消失无踪,那异常妖艳的妖异之身也似乎和她全无干系。

跪在那里的,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有丈夫宝爱的小妇人,正虔诚的向上天祈求自己的孩子一生平安长命百岁。

只是,不知道那祈求里,是不是还包含着那个小小的还来不及出世就被残忍的剥去生命的孩子。

久远的时光里,他似乎也曾记得有这样的一张脸,总是安静的恬淡的守在自己的身后。衣食住行,每一样都亲力亲为的照顾到,为他在主人的庭院里建造起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家,甚至为他生儿育女延续血脉。

但那个时候,他从来也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安然。

记忆力的那个女人,总是略带羞涩不安的望着他,小心翼翼的期盼。他从来没有给过她这样的安然。

他所给她的,只有不可挽回的绝望。

红莲业火,烧去了一个美好女子的半生,也烧掉了他全部的信仰。

舍弃妻儿守护的主母,是心如蛇蝎的罗刹。

全心全意信赖的主人,是积怨已久的修罗。

他其实没有那么木讷,也知道主人把决意出家的自己安排在这里是别有用意的。

但是,一切都用不着了。

正殿里,秋公子扶着静侯起身,把手中的香插进香炉里。相视一笑,缓缓离开。

待得那一双身影走的远了,他才从藏身之处慢慢的走出来。

求不得,已失去。

何种更苦。

暮鼓晨钟,一天天,一年年。

慧痴。

悔迟。

之二

聂拂衣生平最大的两个秘密。

其一,他的酒量,此人似乎从来没醉过,腹中酒海深深不知道到底深几许。

其二,他的年纪,此人似乎从来没老过,一张娃娃脸嫩乎乎的不知道嫩了几百年。

人的忘性大,要是现在说起聂拂衣,估计没有什么人有印象了,但是五十年前提到聂拂衣三个字,那可是让很多很多人都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大人物。

五十年前啊。

花开花落五十年了啊。

聂拂衣蹲在某处的酒窖里,举着一坛子酒,遥遥庆祝自家小徒孙百日之喜。

忽然心生感叹。

老朋友,五十年了,你转世投胎了没啊。

聂拂衣本是不世出的奇才,以武入道,不论是修为还是武功,甚至毒术医术这些五花八门的旁系都造诣非凡。

满江湖的螃蟹走,想去哪里去哪里。

想到皇帝老儿家里借个玉玺砸核桃都是轻松加一点的小儿戏。更不要说没事逗逗武林盟主家的狗,调戏一下洞庭连寨的老太君之类的小把戏。

只要被他无聊的时候想到的人,没有不倒霉的,倒过霉的人,没有不恨他的。

可是聂拂衣无牵无挂,又一身深不可测的本事,实在是太难抓到他的小辫子。一帮人只有恨得牙痒痒的,就是没办法。

不过,常年打雁的,总有失手的时候。

聂拂衣没有别的毛病,就是一个贪杯误食。为了整治他,满江湖的人都空前的团结起来了,同心协力的布下了天罗地网。聂拂衣一个大意种了全套,喝了加料的美酒,拼尽全力都没逃过那些人的追杀,干脆一头跳下了悬崖。

根据某种不可抗拒又没解释(某肥猫称之为神奇跳崖不死论)的奇特命运,聂拂衣当然没死。只是山壁十八滚断手断脚之后一头栽进了悬崖下面的一口泥潭里,慢慢等死。

聂拂衣一生放纵随性,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就算是有些放肆不羁,也并无大恶,那些人不见他死不死心的做法,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

但是跟面子第一的江湖人本来就没道理可讲。

聂拂衣撑着体内足以肠穿肚烂的剧毒,忍受着全身筋脉断裂骨头碎开的痛苦,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的被泥潭拉进去。

修道之人独有的真气逆转上来,眼看着一双眼睛红透,就要入魔。

“需要帮忙吗?”

殷红的一双眼睛转过来,隔着重重红雾,一个爽朗中带着书卷气的年轻男人蹲在岸边,天生带笑的唇弯着,正看着他。

聂拂衣的脑子里一片混沌,艰难的伸出手去,心里只想着一个念头,把这男人抓下来,陪他一起下地狱。

那男人却牢牢的握住了他的手,温暖的触感一直传到被冰冷沉重的泥潭压迫到窒息的身体里。

“这里可不是戏水的好地方,出来吧,我请你喝酒去。”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能让一个不世出的奇才入魔的是酒,能让一个不世出的魔头成圣的也是酒。

被年轻人拉出泥潭的聂拂衣顶着满身绷带的华丽外形,被一天三顿的灌药,一个月后成功的恢复成活跳跳的一尾酒虫,一头扎进酒海里三天三夜灌了个滚饱。

“你这家伙人不错,报上名来,我以后找机会报答你小子一下。”聂拂衣打着酒嗝,涨红着一张娃娃脸,老气横秋的说。

年轻人端着手里的酒杯淡淡啜饮了一口,“相逢就是有缘,日后有需要你报答的时候,我不会客气的。”

聂拂衣挥挥手,“那就多谢你小子请我喝酒了。”

年轻人笑笑,看着聂拂衣翩若惊鸿的身影一纵而去。

借花献佛,说真的,这感谢他受之有愧啊。

确实,年轻人本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为人看病分文不取,只是病家若是有条件,就取些美酒权当谢礼,这里面当然有不少都是江湖门派的人送来的。要是这些人知道自己的大礼最后都进了眼中钉的肚子,不知道作何感想。

聂拂衣发现,相逢就是有缘,这缘分未免来的太勤了点。

他去哪里找人晦气都能碰到那个一脸傻笑的男人,每次都分毫不差的在他下手之前就把他拖去喝酒,偏偏他软硬不吃就是吃酒。

一来二去的,倒是把找人报仇的无聊小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些江湖人隔了这么久没听到聂拂衣的动静,本来惴惴不安的心都放下,全以为聂拂衣葬身崖下,江湖从此安宁了。

没想到这小魔王被一尊笑脸菩萨缠住,从此脱不开身。

他本来独来独往惯了,从来不知道,有个人陪着喝酒也是件挺不错的事情。

这家伙看起来书呆子像,倒是不怎么酸,偶而去人家酒窖里偷个鸡摸个狗的也很欢乐的样子。

聂拂衣深感高山流水遇知音,隔三差五不找这个家伙喝一顿倒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

时光流转,转眼间这样的交情也持续了三年。

这一年,原本的年轻男人已经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轮廓,聂拂衣却依然是一张万年娃娃脸。

“今天怎么请的这么阔气,你最近有横财?”聂拂衣很没口德的吃人家的嘴不短。

“我要成亲了,算是提前宴请你了。”男人轻轻一哂,举起酒杯。

聂拂衣一口鸡骨头噎在喉头,剧烈的咳嗽。

“你你你,居然要成亲了?”指着男人颤抖的手上还油光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