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再瞒也是瞒不住,于是钱宝贝深吸了口气,“唐尧在医院…”话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在哪个医院?”婆婆在哭,豆儿没哭,表情也无的只是说话。

“我想去看他,可以么?”可以么,怎么能不可以,于是抹去眼泪,钱宝贝唤司机,领着她的小儿媳妇儿去医院看儿子。

在路上窦荛一直很安静,不哭也不问,只是安静的坐着,等司机把车停在一座三层小白楼前面的时候,窦荛跟着钱宝贝下车,安静的跟着上到二楼。

这座小白楼显然不是寻常的医院,外表看上去像是上个世界遗留的建筑,可是一进里面,光从走廊的地板上就能看出这不是一家普通老百姓认知中的医院,窦荛全然不知这些,她只是很认真的走路。

走廊里很安静,偶尔有护士走过也是无声,窦荛连呼吸都跟着放轻,等跟着宝贝走到病房外面的时候呼吸几停了。

她看不见唐珏明,也看不见等在外面的一干人,她只看见唐尧,睡在病床上的唐尧。

ICU是什么,窦荛是知道的,如果说非要给窦荛定义一个专业的话,那她毕生所学就是为了当一个优秀的特工,基础的医疗知识她是必须掌握的。因了她是窦荛,所以她的医疗知识比一般特工就扎实很多,可是这会儿她竟然看不清那些机器那些图像是什么了。勉强看清似乎是有中心监护仪、多功能呼吸治疗机、麻醉机、心电图机、除颤仪、可是还有什么?那么多闪着光的东西是什么?哦,似乎还有一个动脉气囊反驳器,血液透析器,这么多东西都闪着光,可是她那么生龙活虎的丈夫用得着这么些东西闪着光么?

双手把上视频电视,仰着脑袋看着屏幕上的黑白,窦荛的世界都剩黑白了。

这里不是一般医院,自然设备相较于一般医院就好了很多,不是视频电话,而是在每个ICU外面装了电视屏幕,因而家属可以时时刻刻看着病人,只是这会儿,窦荛想摸摸唐尧。

踮起脚尖伸手摸着屏幕上的男人嘴角,伸出去的指尖本是莹润的,可是这会儿看起来却是过分白了些,是连手上的血液都供给心脏了么,怎么哪里都是没有血色了呢。

唐珏明站在病房外面,揽着自己妻子,两人看着仰着脑袋伸手摸着儿子嘴角的小姑娘,皆都不忍。

“爸爸,我可以进去么,我想摸摸他?”

钱宝贝早已哭得失声,窦荛像是突然活过来一样,眼睛里有一道亮光看着唐珏明。

旁边就有主治医生跟着唐珏明看着屏幕,这会儿唐珏明挥手招来医生低声说了句“让进去吧。”于是一会儿之后,窦荛就站在唐尧病床旁边了。

外面的人只看见屏幕上的女孩子呆呆在病床旁边站了有几分钟,然后才坐下,用手摸了一下躺着人的嘴角,然后就没了动作,长发垂下来盖着脸蛋,依稀能看见颤抖的嘴唇。

唐尧怎么了?怎么好好儿的人出去回来就成这样子了,窦荛方才没顾上问,她只想知道这个人还活着没有,如今亲眼见到还有呼吸,于是觉得就这样吧,这个人还活着呢。

原来伸出去放在嘴角的手指是感觉这个人还活着没有。

唐尧怎么了? ℉ё1℉áη

昨晚唐珏明夫妻两将将睡下,然后家里的电话响了,半夜急响的铃声听起来总是有几分惊心,唐珏明拿起电话,只听了一声就放下电话,起身穿衣服。钱宝贝自然是要问的,唐珏明是领导,除非国家有大灾军队有敌国打过来,要不然大半夜应该不会出去。

“唐尧出事儿了。”只说了这一句,钱宝贝已然要昏倒,家里的司机就睡在一楼,喊了司机,夜色里的黑车无声的出了家门,彼时窦荛还在想着唐尧怎么还不回家。

本应该是一次例常的安全工作,可是不例常在这一次领导人是新上任,新上任且是第一次出行。从来没有人想过已经视察无数遍的地方会出险情,从来没想过在这样的社会里会出现行刺国家领导人的人。这些老百姓们觉得可能不可思议,听听就觉得算了吧,你以为谁都在老美的地儿上啊,你以为谁都跟林肯、加菲尔德、肯尼迪一样啊,你以为你一种地的拿锄头能撅了领导人的脖子。

可是就在这个连老百姓自己也不相信有人会刺杀领导人的年代里,有人试图在麦芒上跳一支芭蕾。

唐尧前前后后视察地形,在黄昏,在黎明,在每一个时间点上,在每一个领导可能出现的角度上都视察,排除了一切不稳定因素。连跟指定的那几家农民的家里都是鹰一样的视察过,他甚至压根就没想到被指定的那个和领导握手说话的皮肤黝黑矮小老实的农民会生事儿。

那甚至是个连话都说不完整的老头,世代住在那里,被指定和领导说话要上镜头的那些人事先是要经过考察的,唐尧一个个看过去,没看出任何问题。

可是陡然生起的巨变让一切都像是电影里出现的一样。无数双眼睛是盯着周围的环境的,锁定着一个个的可疑人物,领导的笑容很亲切,群众的反应也很好,一切都很完美。唐尧站在距离领导一步之外想着终于快要结束了。

谁会想到一个沾了无数汗水的汗衫袖子里会滑出一把最新式的袖珍手枪?谁能想到激动的话都说不出来的老农会开枪?就那么一瞬间,距离那么近,唐尧长了一双鹰眼可是没有老鹰的翅膀,一步跨过去,堪堪挨了两枪,唐尧和开枪的老农一起倒下去,随行的所有人在一瞬间的不敢置信之后都有了动作。

受惊的领导自然是被簇拥上了车,唐尧被底下的人迅速抬起进车里,所有原来看不见的安全人员这会儿全都处于戒备状态,随后,一行人迅速回京,唐尧被送进这座白色小楼,在昨天夜里。至于后面怎样的一系列调查,唐尧不能参加,他中了两枪,一枪中腹部胃下,一枪进十肋下,擦脾脏而过,大出血,一分钟之内近于休克。

唐珏明略过所有诊断,最后只看见几个字,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窦荛不知道唐尧受了怎样重的伤,她只是看着这个男人脸色苍白安静的躺在病床上,看见这人身上的所有管子,看见腹腔里抽出来的成袋成袋的血水,感觉自己的后背越来越凉。

护士进来了,护士又出去了,唐夫人进来了,隐约说了几句话又出去了,窦荛只是安静的坐着,什么都听不进去,像是和平日里安静看书的一样,安静的坐着,眼睛直直盯着唐尧。

唐尧是一本书,她看了好几年了,也没有看完,这会儿就这么静静看着,挺好,挺好。

窦荛来的时候,唐尧刚从手术室出来,长达十多个小时的手术后送进ICU,这会儿还在安静的睡着。

等到太阳从东面挪到西面的时候窦荛还在安静的坐着,姿势都没有变。

中途唐夫人端了东西让窦荛吃,小姑娘很听话的吃光了端来的东西,然后就安静的守着,看的人就止不住的心酸。小小的一个姑娘,肩膀窄窄的就要顶住她的天,不哭也不闹,就只是安静的守候着,唐夫人想,哪怕你哭哭也是好的啊,可是豆儿就不哭,姿势都不变的安静。

夜晚很快来临,窦荛两只眼睛直直看着床上睡着的人,等到看见昏迷中的男人稍微动了动头之后她的眼睛也跟着动了动。

小小声的叫了一声“唐尧,你醒了么?”

躺着的人依旧轻微动了一下头,于是窦荛知道唐尧连甚至都没有清醒,这是术后的反应。

周围很安静,雪白的墙壁和滴滴作响的机器还有咕咚咚作响的氧气瓶是这屋里的唯一声响,窦荛坐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有了声音。

兴许是坐的时间太长了,窦荛的声音听起来都有点飘渺。

“你知道么,我认识你有十几年了呢。”窦荛在微笑,像是给孩子讲床头故事一样她起了个头,只是呼吸略显急促,因为唐尧这么长时间一直未醒。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就笑的很漂亮,我当时就想,你怎么能笑得那么好看。”

窦荛第一次看见唐尧的时候,就是看见董庆峰书房里的他的照片,当时窦荛还是个恒牙刚长完的小姑娘,那个时候的小姑娘有好几年都未曾出过九道弯胡同的那个小院儿,那是孩子第一次回董庆峰那里。

从某种角度来说,窦荛其实是早熟的,那是有危机感的人才会有的早熟,窦荛渴望有家人,虽然她知道她是有家人的,可是家人曾经抛弃过她一次不是么。

所以那个时候的小窦荛极为珍惜当时她拥有的生活,认真近乎于刻苦的学着该学的东西,然后在父亲兄长跟前乖巧的不能再乖巧,她只是碰巧看见唐尧,然后小窦荛第一次跟董庆峰提了要求,能不能她多回家几次。

因了唐珏明近乎于挟持自己女儿的一样领养了窦荛,董庆峰在这个角度其实和唐家是敌人,那个时候董庆峰密切关注着唐家的一切动向,包括唐尧,因为他知道唐尧就是以后第二个唐珏明,所以,董庆峰书房里才有了那么多唐尧的资料。

小小的窦荛就在那几年里,在爹爹不知道的情况下,在唐尧不知道的情况下,默默的看着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少年一路呼啸过了近十年。

小小的姑娘的心路呐,现在说起来简直能写成一首诗,隔着纸张,看着另一个少年那么灿烂的笑在这个世界上。

小小的人多么羡慕,又是多么伤心呐,你怎么活的那样灿烂,我却只能默默的看着你,然伤心也就是那么一下下,然后就是全然的羡慕,然后就是高兴,羡慕人家活得那样光亮,也高兴这样的少年一直笑得那样开心。

虽然也是经历了那么辛苦的训练,虽然也有和种种险恶环境对峙的纸张,可是小小姑娘也会经历那些,小小姑娘想着终于她们有相同的地方了,看着另一个少年意气风发那样肆意,小小姑娘也为人家高兴。

那个时候小窦荛在爹爹书房里一窝就是一个下午,看着想着,兴许那个时候小小人还不知道喜欢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喜欢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直至少年变成青年,直至姑娘花骨朵儿微微绽开能闻到幽香,直至青年和姑娘碰面,那个时候姑娘已经默默看着青年多少年了啊。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不知道当时我心跳的有多快。”窦荛轻声说话,女孩儿的大眼睛水波一般的画出了一个波纹,颤颤的涟漪从眼睛扩大到心里。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那天。”

76

有多高兴,看着一直只能在纸上看见的人那么鲜活的在自己跟前出现,豆豆儿头一回知道唐尧比她想象的还好看百倍。

小小的姑娘是天上落下来的,她不知道凡间的俗事是怎样进行的,所以她不知道人和人要接触必须要从语言开始,可是语言却是她最最不擅长的一个,她习惯了沉默,习惯了看着别人说话,习惯了看书上的百态人生,因而她只是做着原来的没看见唐尧之前的她。

“你那么对我朋友,虽然我知道那不是你真正的样子,可是我还是生气,生气且伤心。”

小小的姑娘很难理解外面的世界其实,看着浪荡横行的花公子敷衍人生一样的过活着,即便是为了任务,可是还是伤心,不该是这样儿的,不该是这样儿的。

“悄悄跟你说哦,看见你之后,有好几个晚上我都睡不着了呢。”像个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大秘密的孩子跟大人告密一样,安静坐在床边儿上的姑娘稚气的说话,像是躺着的人含笑在听自己告密一样。

唐尧仍旧在沉睡着,只是时不时身体会轻微的动,做完手术后的伤口很疼,这个男人在昏迷中都被疼痛干扰着,可是他也就是动动身体而已,不知道今夜他的姑娘头一次开口说这么多话,跟他絮絮叨叨的刨出女儿家藏了经久的秘密。

“有一段时间,我可讨厌你了,你怎么那么坏,跟我看到的你都不一样。”糯糯的声音继续。

唐尧初初招惹豆豆儿的那几次,小人那么失望,失望但是也欢喜,不知道和人家如何说话,只是看着这个男人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

“你还偷看我洗澡,坏人。”时至今日,小姑娘的词语依旧贫乏,骂人也就只是坏人而已,残存的独属于黄土高原那句骂人的话是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是小姑娘还残存的六岁之前的记忆,那个时候她只知道这句话大抵是骂人的,她还不知道那样的一句话不适合小姑娘说,等后来偶尔看一本各地方言集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说出了那样粗俗的话,脸蛋烧了好些天。

窦荛那个时候偶尔露出来的不属于这地儿的字眼,这再再说明小小的女娃娃长了那么大,经历比一般的同龄人是不同的。

直至唐尧坏痞子一般的搬进来,直至人家爹爹出现,唐尧都不知道其实小闺女是知道男女之别的,怎么能不知道,才多点儿大的时候就知道恋慕少年的笑容,小姑娘怎么会不知道男人女人是不同的。

豆儿是那么聪明的孩子,看着这个男人一步步的占领着自己的地方,看着男人的睡衣和自己的睡衣放在一起,睡觉的时候感觉男人长腿圈着自己的身子,窃喜且不安。

“你都不知道,我怕我那么轻易的让你睡在我床上会吓到你。”所以她佯装不愿意让人家睡自己的床,所以她十二分不愿意的让这人进了自己的小院儿。

“其实我是高兴的,你不在的时候我连打坐都笑,都吓着**了呢。”摸了摸男人的嘴唇,豆豆儿笑着说。

室内依旧很安静,依旧只有小姑娘的声音。

“你都不知道我知道高唐就是你,你还说你帮我找他,你怎么这么粗心呢,后来我再没有提起高唐你都没问我。”

那个时候唐尧实在柴毅然的队里受训练的,训练各种处理人的手法,这是塑造心理的一个经过,毕竟以后若是有大的流血事件,杀人是必不可少的。所以那个时候男人身上经常会有血腥气,那个时候唐尧出去就是杀人。在经历过某个过程之后的唐尧已经不怕杀人了,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就怕了,抱着妈妈刹那间脆弱的一塌糊涂的男人很怕,因为他有了豆豆儿,他的豆豆儿那么干净,怎么能承受的了他的手上沾过那么多的血。所以有一段时间,他怕见到那双干净的大眼睛。何谓尧,高者耳,唐尧,倒过来便是尧唐,尧为高,那个时候唐尧在队里的名称便为高唐,豆儿一眼就知道那么多的核弹装束蒙面的高大男子照片就是唐尧的。

“爹爹不愿意我们在一起,你也不愿意我和他们在一起,可是那是我爹爹,那是哥哥,我是女儿,是妹妹,他们伤心或者你伤心,我都不愿意,可是如果可能,我们的时间还长着呢,我怎么能看着他们伤心。你都不知道我的为难,你比我还孩子气,就只知道你伤心,你都不知道我看着你落寞也是伤心的。”埋怨着,坐着的姑娘希望下一瞬男人睁开眼说“胡说。”可是停顿了好长时间之后,男人还是没有睁眼,小姑娘眼眶通红,吸了吸鼻子说“你都十几天没看我了,你都不想我。”带着哭音儿娇嗔,男人依旧没睁眼。

“我说你不要打我哥哥,你伤心了是不是,我也伤心,你那么长时间都没来看我,你的心怎么那么硬。”

站在外面的人也安静的听着小姑娘糯糯的声音,皆都动容,皆都屏气,安静的走廊只余唐夫人和**眼泪掉在地板上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门外面站了好几个**。

“我知道王家的事,我偷偷跑出去的那晚碰见你,你都不知道我多害怕,我怕你要是知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样还会不会抱我睡觉。”

男人的脸刀刻出来的一样,氧气瓶里的气泡依旧在冒着泡,没人看得清豆儿的脸是什么表情,只有一室的安静目睹一个姑娘的情绪起落。

“我真高兴,你是喜欢我的,虽然你那么坏,但是看着你的眼睛我就会忘了你所有的坏,你的眼睛跟我说你喜欢极了我。”脸蛋红红,小姑娘还是羞涩的,这些话是不矜持极了才说的,可是我都这么不矜持了,你该醒来了吧,要不然你都听不见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话,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就不跟你说话了往后。

“我走的时候我不担心我,我担心你,我怕你伤心,我不在,不知道你的冬天冷么。”说话间,“啪嗒…”清脆的声音,终于有眼泪掉在床单上,迅速渗进去的眼泪在被子上蕴出了一朵花儿。

“唐尧,你都不知道,我那么爱你,你都不知道。”抹了眼睛里的水,窦荛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小姑娘哽咽着说你都不知道我那么爱你的样子,真真是能捏碎别人的心,可是离姑娘心最近的那颗心还在微弱的跳动着,唐尧出血过多,心脏都要沉睡。

有人进来了,唐尧该到换药的时间了,豆儿看着自己两手间的男人的手,这样的大手合该是能吞握山河的,怎么这会儿这么无力的伸展着。

男人出去了,窦荛又说话,絮絮叨叨,说她跟着男人的怎样怎样,说她小时候怎样怎样,可是那人不见醒,窦荛也不在意,只是自己说,等到第二天太阳照进病房窗户的时候窦荛才发现天已大亮。

女孩儿说了一夜,男人全不知,倘若男人听见“我是那么爱你”该有多高兴,可是男人到底是没听到,等到往后窦荛再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唐尧只在她的偶尔只言片语中知道一个女孩儿当年是怎样的恋着他,然后惊痛。

“豆儿,吃点东西。”唐夫人眼睛红肿,虽然还是有贵妇人的气质,可是到底憔悴了不少,豆儿接过宝贝手里的饭盒,“妈妈,唐尧就要醒来了。”

唐夫人点点头,赶了豆豆儿到旁边的病床去吃饭,她是女人,听着窦荛这样儿的女孩儿说话,只是觉得她家唐尧这辈子最对的事情就是找到了窦荛,然她话也说不出来。

太阳渐渐东升,七彩的光照在窗台上,慢慢儿的,照进玻璃,照到里面的人身上。窗外有一棵法桐长得正好,端着饭盒站在窗户前,窦荛的身上依旧只剩下两种颜色。等吃了几口饭,止不住的恶心,于是一手端了饭盒顺着明亮的光线去看太阳。

太阳还不到壮年,就这么迎上去看它它也不发怒,刺得人眼睛不疼,于是窦荛就那么眯着眼睛去看太阳,随手放饭盒在窗台上,像是这个世界只剩下黑暗,最光亮的地方站着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浑身只剩黑白,冀望着阳光给她些许其他色彩,唐尧睁眼,就看见他的女孩儿仿若断了翅膀的大鸟儿一样对着太阳哀鸣。

唐尧一睁眼,窦荛立马转头,精准的看见这人睁开的眼睛,于是咧着嘴儿笑,吸吸鼻子咽下所有的哽咽和眼睛里的湿气,咧开嘴儿朝唐尧细细笑,两只尖虎牙嗑在唇侧,米粒儿一样莹白。

眨了眨眼睫毛,唐尧平躺,看着无声笑着的姑娘缓缓闭上眼睛,睁眼看见心念的人对自己笑,真好。他没看见女孩儿笑着眼泪噼里啪啦砸下去的情景,他的神志还不很清醒。

唐尧是大伤,身体大出血,损耗极大,需要静养。可是他是唐尧,因而也肯定是做不到绝对的静养。

这次事件是大事件,绝对会记到某个一般人翻不到的册子上,唐尧拼死救了领导性命,这算是功,然现场出了那样的意外,这也归到唐尧头上。生命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可抗力引发的这样那样的意外,唐尧不是大罗神仙,也做不到掐指一算就能知晓往来,他只是个人,于是虽然震怒,可是组织上还是没有公开追究唐尧责任。只是唐珏明代唐尧再担起重担些许时间,这场事过后,唐尧算是得了领导信任,也算是因祸得福。

“疼么?”

“不疼。”

氧气罩还没有摘下来,这是唐尧睁开眼睛的下午,窦荛已经两天一夜没有睡觉了。这会儿,还趴在床边儿上的姑娘问醒来的男人。

伤口怎么能不疼,连子弹旋进去打出的血洞和动手术的刀口,怎么能不疼,可是唐尧安静的躺着。

这个男人在愧疚,受伤也就罢了,可是豆儿这样憔悴这样担惊受怕就是他的过错,他是她的天,护着她不要风吹雨淋,可是这会儿嘴唇儿都干的起皮的姑娘让唐尧心疼至极。

“回去吧,我没事儿,”

“不。”小姑娘倔倔的说不。

勉强笑了一下,唐尧动动手攥上握着自己手的小手儿,拇指来回搓着手背,“乖豆儿,回家去。”

“不。”依旧是这个字,于是唐尧没了法,只是抬眼看着盯着自己的女孩儿,然后突然就眼泪呛到喉咙了,那样专注盯着她的女孩儿是怕他不见了么?于是知道怎么说豆儿也是不回去的,于是就罢了。

“睡会儿吧。”唐尧依旧虚弱,可是周身的疼痛扰的他睡不着,按理说这样的病人要家属时刻摁着手脚的,因为潜意识里病人会变换姿势,可是唐尧不用,这个男人能用一个姿势躺到天荒地老。

豆儿很听话的趴在床边儿上,握着男人的手,小身子就曲成一点点儿大。唐尧侧头去看他的小妻子,看见小人眼睛对着他看见他看过来就笑,唐尧也笑了一下,然后伸胳膊抽出自己的手捂上那两只大眼睛。

过了很长时间还能感觉小扇子扇掌心的感觉,周围都很静,午后的病房很安静,安静但是温暖,唐尧低声问已经趴了许久的小闺女儿。

“怕了么,吓着了吧?”

“没有,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女孩儿幽幽说话。

于是男人痛彻心扉,觉得周身都透凉,是全身流出了太多血的缘故么,浑身怎么这么凉?明明那么害怕,明明两只大眼睛都留着惊惧,可是出来的话还是不怕,唐尧觉得心疼的要停止跳动。

“睡吧。”唐尧手掌捂在小脑袋瓜上,大掌有了些许温度,层层传到小脑袋瓜上,不多会儿,女孩儿鼻息规律。

唐夫人再次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豆儿奶猫儿一样蜷缩在儿子的手掌下,唐尧在刚开门的一瞬间睁眼,然后下意识的看了自己手掌下的脑袋瓜,看见自己的手还放在上面明显松了口气,轻声叫了一声“妈”看着钱宝贝流泪他愧疚。为人子,最最看不得父母为自己哭,如今他近不惑,还累得家里人这样,唐尧怎么能不愧疚。

“兔崽子,怎么这么不注意,惹上这么大摊子事儿,你让我和你爸爸怎么活,你让豆豆怎么活?”

唐夫人悄声说话,豆儿竟也没有醒来,唐尧听着母说话,感觉手底下起伏规律,后怕的厉害。

“以后会小心的。”

一句话惹得宝贝更伤心,她哪里不知道自己夫家是干什么的,丈夫这么多年,身上到底是留了疤痕的,她哪能里不知道,她眼看着要熬到头,只是可怜豆豆儿,提醒吊胆还有一生的路。

许是气流波动不对,窦荛察觉到唐夫人来,睁开眼看了唐尧一眼,抓上人家的手糯糯喊了一声“妈妈。”然后咧着嘴儿朝钱宝贝笑。

“看吧,他会醒来的嘛。”攥着男人手的女孩儿翘着鼻尖像是有些骄傲。

晚上,病房里加了张床挨在唐尧的床侧,豆儿就睡在唐尧身侧,感觉小姑娘盯着自己许久才闭了眼睛,唐尧才稍稍挪了挪身子,侧了头看着已经睡着的姑娘很长时间,他的伤口其实很疼,盯着那张小脸蛋他就能忘了所有的疼。

唐尧受过无数次伤,大大小小,这一次也不算是最大的,只是这一次让男人跟自己说,你的身子不再是自己的了,已经是别人的了,别人的东西要仔细着用。

77

天气已经很热了,京里的天气总是这样,今天还穿着夹克,明天就已经是短袖热裤,而现今,大街上再是找不见一个穿长袖的人了,唐尧的伤口也正在这种天气里慢慢的愈合。

已经转进普通病房的男人身体在慢慢恢复,可是伤口也正是最难熬的时候,疼,痒,热,再是有多好的耐性,这个时候也免不了心烦气躁。唐尧活了这么些岁数,三十年张扬,五年沉静,骨子里其实并不是好静的人,一直就是缺少耐心的,在病房里其实是很难熬的,只是每每在想要出院的时候看见豆豆儿睁着大眼睛扯着他的手不让他出去的时候就罢了。

三楼最角落的一个病房里,唐尧正在换药,边儿上坐着他媳妇儿和他妈,他妈揪着他媳妇儿的手指头玩,他媳妇儿正盯着他的伤口看。、

在那双盈盈大眼睛的注视下,正常换药的主治医生额头上都出了一层汗,要是再听见眼前这位特殊病人喘息的声音再大点儿,主治大夫额上的汗珠子会迅速再逼出一层,没人能在那双大眼睛注视下去弄疼这位病人,因为你不忍心让那双眼睛里出现诸如失望担心的色彩,于是医生亲自上手,然后屡屡把自己逼出一头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