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辞是仙。

轻辞原来是仙。

轻辞怎么是个仙?

我纠结许久,心里排山倒海似的,一遍遍扪心自问,是我太不关心这些个小妖,还是轻辞隐藏太深,我居然到今儿个才知道轻辞的身份。

难怪他身上不见着妖气!

难怪小妖们都不喜欢与他相处一处!

忽然想起当初在辟邪宫,被轻辞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那一溜儿仙君,哈哈,解气哪!

我乐得眉眼弯弯。

清羽宫的花园中,花团簇簇,千万般灿烂绽颜吐芳。其中,莲花绽得最是婀娜多姿。

轻辞低声道:“我原没准备瞒你…”

我仔细想了想,发现他父亲是凉已上仙,厉害哪!他母亲居然是蓝小羽,蓝小羽虽然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却是王母座下最宠爱的莲花仙侍!

这么一想,我眼睛倏地一亮,按着轻辞的肩,正色道:“轻辞,咱们关系铁不铁?”

他“嗯”了一声。

我继续道:“在辟邪宫你可见着的,那么多小妖侍童,我最向着你了…”

轻辞立刻接话,亟亟道:“燕非,我真不是有意瞒你…”

嘿,想赖事儿,没那么容易!

我连忙止住他的话,痛心疾首摇头叹息:“我对你这么好,你可不能忒没良心!”

他仿佛被天雷击中,原本飞扬的眉眼,此时带了三分暗淡,原本丰华的气质,如今却有些悲戚。他薄唇微微抿紧,用力握住我的手,眼神清亮中透着几许绝望,如坠落山涧的寒星,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有些怯缩,险些要把即将脱口的要求吞了回去。

生怕他和苏慕水一样,找了缘由拒绝我,一咬牙,我闭眼道:“我对你这么好,你不带我去天谶台逛逛,太对不起我了!”

吁…

话说出来,心里松了一口大气。

轻辞松开我的手腕,惊异道:“你只是想去天谶台?”

我狐疑发现还有更大讨价还价的空间,连忙道:“当然不是,除了天谶台,还有蟠桃园,我也想去,你带我去吗?”他倏然眯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底掠过一道释然,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不带!”

第一百一十二节

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半晌,错开话题,忽然问道:“你怎么上天界的?”

我答:“马上要开蟠桃会了,苏慕水就把我带来了!”

他抿紧唇,眸中掠过一丝阴霾,唇齿间含了字句,淡淡道:“原来是他带你来…”

苏慕水带我来,有甚不好?天界没我想的那么虎穴龙潭,一切甚好。

蓝小羽好客,从清羽宫出来的时候,我喝得满身的酒气。他们原准备在清羽宫留我过宿,我想起没和苏慕水打招呼,还是作罢。这让轻辞很不高兴,蓝小羽空不出时间送我,于是小妖我独自离去。

偌大的天界,白天热热闹闹的,可一到傍晚,小仙童们纷纷回了宫中。于是,这空荡荡的地儿,就显得清清冷冷。

忽然,想起凡世有句诗说得好——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别说广寒宫,从清羽宫一路走去,除了缱绻云层,便是一望无垠的复式建筑。各色仙宫端是五色辉煌,美轮美奂,只是细瞧去,却冰冷冷地林立着,不带一分烟火气息,疏远而淡漠。我还是怀念辟邪宫的日子。

小妖们虽然顽皮,但大家从来都在一起。

以辟邪宫中的仙婢们来看,她们虽说没有一刻安宁的日子,但我没觉着这有什么不好。漫长生涯,若如古井无波千万年如一日,还不如快意恩仇,淋漓尽致地过完这一生。

这里,太静、太清冷、太寂寞!

翱翔的凤凰都飞回到梧桐树上休憩,到处都是琉璃清透的蓝。

正郁闷着,不远处,清柔月光下,苏慕水正守在光明殿外,一袭淡灰影子,温雅静默。他居然在这里等我回来,一瞬间,阴霾的心情仿佛忽然被金灿灿的阳光占满,无比明亮:“神君!”。

不等我近前,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斥:“大胆石妖,居然勾结上界仙侍,妄探天谶笺,还不束手就擒!”清越激鸣中,一道道金光灿灿的天网劈头盖脸地罩下,我猝不及防,被天网罩了个严严实实。

看上去苏慕水根本不知道天兵在此潜伏捉人,他倏然抬头,眉眼中隐约风起云涌,厉声喝道:“放肆,竟敢在本君眼前截人,谁借你们的胆子?”

天兵阵列,金光灿灿地挡在他和我中间。

雄浑的声音重重敲击着耳膜,似敲在夔皮大鼓一般,重重响起:“辟邪神君,此事与汝无关,勿妨吾等执行天命!”声波一阵阵荡漾开来,整个天界,都彻亮着天兵天将的话——勿妨吾等执行天命——天命——天命——

苏慕水的面色微微白了白。

怎样的大事,竟能有劳天兵罗列,只为捉拿个小小石妖。

上界以天为尊,道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命”这二字,太重!

苏慕水贵为上界辟邪神君,见多了天兵天将,恐怕盖以“天命”二字执行的事儿,绝没有多少,不止他满心震惊,我也一样。我大声叫道:“放开我,你们说我妄探天谶笺,我是想看,但毕竟没看到,你们捉我做甚!”

第一百一十三节

天兵天将猛地将天网狠狠一收,怒声道:“休得妄言!天机不可泄,天命不可违!汝泄天机,违天命,证据确凿,还敢狡辩!”

金灿灿的天网勒在身上,勒出一道道血痕,我浑身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离体内,只能蜷缩成一团,想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抬眼,仿佛暗含倒刺的天网立刻纠缠上来,刷地一下在脸颊留下一道伤口。

4

心中似乎有什么在复苏。

就在这时,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凛冽道:“莫动,天网中,还乱挣扎什么,轻则伤及筋骨,重则魂飞魄散。”她的声音没有一分的感情,冰冷冷的,宛如古井之水冻结成冰,阴沉得几近诡异。

这声音好熟!

我心口一分分暴戾的杀气又在凝聚,我感觉整个人仿佛不受自己控制:“谁?你是谁?”

除了刚才出了那么一声,她仿佛在我心里沉寂下去,怎么搜寻,也探不出分毫气息。就像是一个捉迷藏的孩子,只要她藏起来,除非她愿意,没人能找到她,我心里忽然涌上一阵说不出的骇然。

“砉——”

又是一声刀刃磨着骨肉的声音。

天网中金光忽绽,我半边胳膊撕心似的疼痛,痛得忍不住尖声大叫。

苏慕水掌心忽地幻化出一柄清光绝世的宝剑,他踏云而来,眉眼中似有火焰灼烧,倚剑指天,一字一顿厉声道:“放开时燕非!”

“辟邪神君,休得执迷不悟,若为妖女毁自身前程,吾等就当…”

“放开她!”

苏慕水打断他们的话,再次厉喝。

苏慕水从没如此决绝过,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是从容淡定的模样,不会为小事动怒,不会为不干自己的事儿惹火上身。上界的神君,我是第一次见着这么城府深的,他行事从来算尽机关,衡量之下,稳立于不败之地。

除非,此次我再也无法回来,否则我怀疑他宁愿看我受尽折磨,也不会管我。

正疑惑着,脑海中那女嗓再次懒洋洋地响起——

她笑道:“原来燕非还没笨得离谱呀,被天网捉住,直接送上斩妖台,没什么商量,直接魂飞魄散。”

送上斩妖台?魂飞魄散?

我神思忽地一震,整个人几将跳起,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稳稳压下。

她道:“莫怕,不过是小小斩妖台。”

她胸有成竹,有大智慧在怀。

我虽然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她的自信:“你到底是谁?”

“啊哈哈…”那声音在我脑海中,哈哈大笑,她虽然笑着,声音却依然冰冰冷冷,没有分毫的情绪波动。她笑够了,忽然厉声道:“莫和我装傻,真不知道我是谁吗?”那声音掷下,就仿佛无数尖锐银针齐齐摔在我脑中,撕心裂肺地疼痛,一个名字跃上心头。

“湮兰…”

“对,我是湮兰。”

“不,不对,你不是湮兰!”我确定她不是湮兰。

第一百一十四节

这么的强,即便是苏慕水,也未必有能力打败她。

她知道我想些什么,她笑:“别和我提苏慕水,他算个什么东西!如果他没被天帝封印了前世记忆,兴许还能与我过上两招。所以我说你莫要害怕,即便他不救你,你也不必担心,毕竟是…”后面她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一把寒光灿灿的宝剑,在我手中忽然凝为实物。

她笑道:“这是神玉剑!举起它!”

声音层层叠叠地响起:“举起它!举起它!举起它!”

是命令的语气,不容置喙的命令。

在声音的蛊惑下,我的手臂不由自主地要触上寒玉剑。她既是我,我既是她,不分彼此。她在我心里说话时,我尚未反应到,但当她懒洋洋地蛰伏,我才发现我们竟然是不可分割的一体…

天网在神玉剑的寒光中惶惶退缩,仿佛有意识一般,苏慕水寒眸掠来,看着我指尖跃跃欲动,眼见着就要碰上神玉剑,向来从容淡漠的他忽然厉声大吼:“燕非,不要碰那柄剑,碰了它,你才是真正的逆天!”

我心头忽地狠狠一抽,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涌上心头。

一道火影猛地从我身体里抽出,天网困不住她,她浑身裹着银白色的寒霜和火红色的烈焰,是两个极端,从天网中抽出,随意地挥手,那些蜂拥而来的天兵天将立刻被打碎成一团团白色烟雾,魂飞魄散,她双目如碾碎的寒冰,厉视着苏慕水。

她道:“逆天算什么?天下人负我,我偿六道一个无间炼狱!周而复始,不就是一个轮回,有甚可怕,我送尔等前赴无间炼狱,啊哈哈…”笑声声震百里,引来无数仙君,无数个声音忽然灌入耳中,带着说不出的骇然——

“妖魔!居然是不周山孕育出的不死妖魔!”

“她…她是仙君之怨,幻化成的妖魔,逆天改命!”

“将神何在,快快唤将神前来,百万天兵也不是她的对手!”

仙宫中,火红与银白将天空照耀成一片血洗颜色。火色的女影不见怎么动作,穿梭在天兵天将中,所到处不见鲜血残红,似肥皂泡炸裂的轻响,带着呼啸风声,哀鸿遍野。

果然如她所言,一个轮回。

好端端个上界,哀鸿遍野,没有任何仙君是她敌手,包括苏慕水。

苏慕水根本连碰都碰不上她一根汗毛,她好像是故意的,挑衅般杀尽苏慕水身边天兵天将。苏慕水红了双眼,厉声喝道:“不可!”

女影果然停手,眯了眼眸,似笑非笑看着他,眼底却是一片凛冽,无情无义,无爱无恨,她淡淡道:“不要。我凭什么听你的?这上界的仙君,我爱杀便杀,你意如何,你能如何!”说话间,广袖一掠,又是一条仙命。

流沙似的金光渐渐暗下。

这些尊贵无比的天人,在她弹指间纷纷化作星星点点的魂火。

“时燕非,举起神玉剑,与我一起杀尽上界仙君!”她再次命令,我神思仿佛猛然被人虏获,没有任何意识,只能随着她的命令,手指缓缓触上神玉剑,就在这时,一个焦急的声音忽然响起:“燕非!”

第一百一十五节

是轻辞!

我脑海中一瞬的清明,猛然张眼。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还没反应过来,那道火红色的女影手中举着一柄虚无的宝剑,忽然站在我面前,目光凛冽地看着我,良久,讥诮道:“原来,你还没有完全苏醒。”

她半跪在我身前,一袭火色战袍,猎猎风中。

她的指尖透过金灿灿的天网,抚着我的长发,笑得诡秘而冰冷,道:“难怪我与你不得合二为一,也好,今儿个暂饶他们一条贱命。待你完全苏醒那日,我要教这富丽堂皇的仙宫化作一摊灰烬!”

捏掌轻轻一拂,原本金光灿灿的天网在眨眼间化作一堆沙砾。

她的语气立誓般,带着说不出的凛冽决绝。

5

也不知她在我身上下了什么咒,我身子仿佛并非自己的。

狂风呼啸,尖锐地刺在脸颊。轻辞举步欲来,我浑身倏地针扎似的一阵疼痛,整个人下意识倒退数步,厉声道:“不要过来!”火焰似的魂火流蹿天宫,千军万马在眼前宛如虚妄。轻辞与苏慕水在众仙当中,衣袂猎猎,神色焦虑。

女影单手撕裂刀枪不入的空茫云壁,手持一柄寒光灿灿的宝剑,在一团云雾缭绕处,对我冰冷微笑,凛冽道:“时燕非,过来。”一声声厉嗓,敲在耳膜。

我脚步不由自主往前两步,身后,轻辞和苏慕水的声音交错入耳。

轻辞的声音一向清冷,此时添了三分焦虑,他厉声吼道:“燕非,不要过去!”

苏慕水的话一向条理甚清,他道:“无妄之境,有去无回!”

这就是无妄之境吗?

传说无妄之境,比之天谶台异曲同工,在天谶台可以看清前生后世,在无妄之境一样可以。只是无论三界六道,只要进了无妄之境,极难脱身。曾听闻有艺高胆大的仙君不信这个邪,偏要一闯无妄之境。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最后千百年过去了,千万年也过去了,他却再也没有出来。

久而久之,他滞留天宫的仙气渐渐消散,群仙谱上便划掉了他的名字。

如今,女影居然在无妄之境,她让我进去…

我彷徨无思,她嘲讽的目光冷冷掠过一干众仙,面无表情捏紧剑柄,剑身立刻绽放出无以伦比的绝世清华,她左手不见动作,狠狠往地上一顿,霎时间天宫天摇地晃。

金光灿灿的咒语从无妄之境迸射出来。

一个个晦涩难懂的字,在天光中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所到处碎石裂云。

在金色咒符中纷纷溃散,金符在苏慕水身边,如水花似的掉落,他眉毛倏地拢起,眼角流溢出一分凌厉之意。

苏慕水道:“燕非莫随她闹,快随我离去!”

金咒伤得众仙,却唯独对他起不了分毫作用。

女影似乎故意和苏慕水作对一般,嘴角勾起一道诡异的弧度,高声命令:“时燕非,再不过来,我现下便毁了这儿!教过往仙君神君,通通葬身此地!”仿佛在印证她的话,雪白的云阶龟裂出一道道纵横裂痕。

第一百一十六节

天宫震荡,刺耳的轰鸣不绝于耳。

女影在无妄之境哈哈大笑,声浪如涛,天兵天将狂呕一口鲜血。

苏慕水眉毛越皱越紧,他身形若闪电,疾掠而来,探来一爪直取我手臂。

无妄之境倏地射出一道雪亮的剑光,女影瞳人冰雪剔透,随意一划,雪亮剑光立刻在苏慕水脸颊留下一道血痕。紧接着,一道火焰似的华光如连珠炮般,一个接一个,毫不留情再射过来。

我伸手想阻,可光焰灼灼,尚未靠近,已被刀锋似的余焰狠狠咬了一下,半边袖子当即猎猎燃烧,眨眼只剩淡灰色的余烬,风一吹,手臂光溜溜的凉。窥管识豹,不难想象这一剑若是招呼到身上,该有何等可怕的威力。

我心惊胆战,大喝一声:“神君小心!”

苏慕水一掌挥到一半,当即收掌,一连换了数十个身形,堪堪避过。

就在女影对付苏慕水的工夫,白衣胜雪的轻辞身行飘忽如鬼魅,若隐若现,眨眼掠到我的眼前,一把揽住我的腰,正要退离无妄之境的边缘地带,女影没有感情、没有起伏的冰冷声音淡淡响起。

“你等既要多管闲事,那就一起来吧!”

她眼眸倏地张开,原本黑白分明的瞳人竟化作火红烈焰,双手交错,再分开时,固若金汤的云阶在她动作下,仿佛沙砾,陡然坍塌不复。

似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无妄之境的边缘处,只剩我、苏慕水和轻辞,隔着黑洞洞、深不可测的另一岸,是上界天将的千军万马与各路仙君。一水相对,遥遥相望,龟裂处越来越大,瞬息间喧嚣噪杂的纷争声渐不可闻。也不知她使了怎样妖法,云阶被一股不知明的力量分分吞噬,边缘处的云石越来越少,把我和苏慕水、轻辞一寸寸逼近无妄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