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与世隔绝的村落,几个羊角孩童嬉闹着,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我侧身让过,他们一点也不怕生,斜眼掠了我一眼,嘻嘻哈哈笑闹跑走。

从村里传出,洪钟似的老嗓在耳边忽然炸响,哈哈大笑:“来来来!燕非,来这边坐,帮老朽想想如何对局!”

燕非,谁叫我燕非?

他怎么知道我姓甚名谁?

我心中疑惑重重,缓步走进村落,一棵参天古树下,两个白须飘飘的老人正在对局,黑衣的老儿神色严厉,不易亲近。

此时,他掠袖拈子,“啪”的一声,落子道:“吃马,将军。”

与他对局,是个身着太极长袍的老道,长寿眉飘曳在脸颊,他高声大笑:“老家伙的棋艺越发厉害了,这招使得不错。吃了马,再将军,这一局逼入绝境啊…”话音一转,他手中拂尘一掠,朝我呵呵一笑,高声道:“燕非,还不过来!”

我指着自己,口中惊讶地微微张开。

风徐徐吹在身上,伤处皮肉绽开,只吹着,都觉痛彻心扉。

不怪我神思恍惚,这里是无妄之境。象征了虚地的白石、天宇,忽然变成此地的炊烟袅袅,村野错落,真真比做梦还诡异。

更诡异的是,居然还有老道认识我,知我“燕非”名讳。

我心中踌躇,脚下自然踌躇,不愿再走一步。

老道拂尘一摇,指着我,笑骂道:“磨磨蹭蹭,还待在那儿做甚?你可知为棋之道?”

我想了想,下棋我会,可是棋道是什么?

不懂,于是摇头。

他拈须,缓声笑道:“不懂?不懂难怪会入局。这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两军没交锋前,按兵不动,是探测虚实。过了界,交了手,自然要血肉相搏。棋力稍弱,必然要丢盔弃甲,心智稍弱,怕是连对方攻入将营,还无知无觉,你可真是痴呀!”

我先前尚没明白。

仔细琢磨,却发现他说的两军交锋,正如同我与女影之间的对决。

在无妄之境外,我与她是一体,她为虚,我为实,她能伤天界天兵天将,却唯独伤不了我。这不就是对局前的对峙,两两相忘,互探虚实。

入了无妄之境,女影不留情,搏死相拼。

小妖我技不如人,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不正是两军交锋,物为我用,她有妖魔肆虐横行,我有神玉剑护体。我隐约察觉,他说的棋道意有所指,暗含了我与女影交锋的所有境况,他似乎想要点破什么,什么叫“对方攻入将营,还无知无觉”?

第一百二十三节

我百思不得其解,禁不住倚着身后古槐,凝了十二分心思,认真思索。不想还好,一想,浑身上下火烧火燎似的疼痛,痛得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老道一脸怜悯,摇头叹息。

他拈着子,目视棋局,和声道:“你这痴儿,想不出破局的法儿,倒把自己折腾坏了?再想想,你忘了些什么。自封前世今生记忆,你以为自己想起的就是全部?笑话!连个皮毛都没沾到!”

我心神一颤,禁不住上前追问:“你说我前世今生的记忆,根本是不全的?”

他呵呵笑道:“左手与右手对局,成败都在你一念之间。你不愿想起,连无妄之境,都勘破不了这迷局,是成是败,老朽也很好奇。”

他说的话,越发晦涩难懂。我何曾左手与右手对局?我想不想起前世今生,与他又有何干?为什么他却一副比我自己更加好奇的模样?借棋喻人,他到底想说什么?

正想着,只见黑衣老儿鹰鼻利目,目中寒光闪烁,隐约间凶悍逼人,阴沉道:“果然是个痴儿!”转而,他对老道继续冷道:“这是一局好棋!可惜下棋这痴儿,军马未出,连自个儿的实力都不清楚,如何能赢!这一局,你输定了!”

3

他袖袍一挥,大力袭来,我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后跌去。

眼前一切纷纷后退,古槐虬根、村落炊烟,眨眼的工夫千万之遥。头晕目眩中,只听黑衣老儿不悦的声音似在耳边,又遥不可及,像一场错觉,却洪钟似的敲着耳膜,冷声笑道:“你这老头儿,背着我悄悄把她弄到这儿来——棋子岂可离局,亿万年来,你还是一样的没脸没皮!”

“你自己何尝没有入局,甭以为老朽这双老眼早已昏花。好了好了,就当你我在夜林里当一回‘他’,镇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必为难自己!”

“他”是谁?

正想着,“呜——呼呼呼——”一个凄厉的声音陡地响起,夜风过林,猫头鹰惨绿的眼睛亮得惊人,一个画面陡地闪入眼帘,一只灰褐色的猫头鹰立在老儿肩上,陡地拍了拍翅膀,似要啄来!

原来他们说的“他”,是猫头鹰!

我惊得慌忙后退,就这么一退,整个人狠狠跌出旋风疾卷的风翼。

眼、耳、口、鼻,灌入呼啸的空气,肺叶被压迫得无法呼吸。

“轰”的一声巨响,眼前天光乍然一暗,我整个人狠狠跌落在地,一个清越的嗓音撕裂般,灌入耳底,凄声吼道:“燕非!”

脑门狠狠撞上大石,石头撞石头,真的很疼呀。

槐树下,对弈老者的声音如洪钟般,一遍遍,此起彼伏敲着耳膜:

——你这痴儿,想不出破局的法儿,倒把自己折腾坏了?再想想,你忘了些什么。自封前世今生记忆,你以为自己想起的就是全部?笑话!连个皮毛都没沾到!

第一百二十四节

——燕非!你这痴儿!

——痴儿!

老者声音遒劲力透灵魂,似千千万万年苍茫古松中,淌下的松脂,凝厚中泛出清冽光华,却让人看不透、想不通、堪不破。那是昏昏小巷中剪纸裹红烛的灯笼,暗光流转,只在一个顿悟的瞬间,剪纸燃尽,便化作一场煊灿夺目的大火。

火焰将一切暗里的、雾里的、迷茫的、彷徨的心思照耀得亮堂堂的,没有一分的隐晦!

就在这时,心里起了一个疑问,就如同雪亮的匕首,狠狠插在心头,那是内心深处的声音,在责问自己:“为什么要想清楚?”

“就这样在无妄之境待着,难道不好吗?”

“这里没有欺骗,没有背叛,没有生离死别,更没有世俗偏见,无妄之境有什么不好?”

想到这儿,我不自觉一个冷战,仿佛是经历过一些极可怕的事情,那些急于揭开的真相,那些封印的记忆,不能想起来!心里忽然冒上了这么一个念头,蠢蠢欲动的思绪顿时如尚未成器的火种一般,被一瓢冷水狠狠浇上。

我渐渐平静下来,心底涌上了一阵落寞。

吃力地张开眼,流光换转,渐渐显出轻辞忧虑的模样。

他握住我的手,眼底掩不住浓浓的关心:“燕非,你终于醒来了。你忽然闯入虚妄之境,吓死我了,我带着苏慕水跟你进来,找了你好久,才看到昏迷不醒的你。”

“轻辞。”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俊秀的面容,心头又是一阵落寞。苏慕水呢?

正想着,我立刻发现自己心里悄悄发生变化,不禁抑制了不该有的想念,责备自己:燕非,你这是怎么了,看见轻辞没事,难道还不好吗?

轻辞撩起我额角垂落的碎发,笑容中竟流溢出一丝苦涩,这让我有些惶恐,刚想说些什么,他立刻按住我的肩,淡淡道:“别动,伤得这么重,才帮你接好了断骨,休息一会儿,这里我设了结界,女影是找不来的。”

我默了默,忍不住问:“神君呢,他…还好吗?”指甲掐入掌心,握紧了手里的物什,我不想苏慕水有事,不想他死,这种感觉很强烈。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中了女影的毒,他是不是…他是不是…”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我忽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害怕苏慕水中毒就这么死了。害怕自己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我咬紧了唇,借由齿尖的锐痛让自己清醒过来。

轻辞松开手,他的瞳孔急剧收缩,骤然起身向远处走去,仅留一个流利挺秀的背影,他冷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尖锐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轻辞…”你不是好好地站在我面前。

他穿过自己设下的结界,头也不回地往西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然在他走后,感觉到空气中奇怪的波动。

一种厉杀之气倏地大盛,然后似乎被什么压抑住,悄无声息地散了。这种戾气不属于轻辞,轻辞是仙,骨子里虽然杀气凛冽,但绝对不会有这么沉寂冰冷如死的戾气。何况轻辞往西去的,那股戾气却是从东而来。

第一百二十五节

一拳似打在棉花上,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不用和其他妖魔起冲突,这让我微微松了一口气,可心头旋即卷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彷徨。

正想着,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轻辞,似流云一般,眉目间虽然敛着厉杀之意,但依然一步步从远处走来,我开始没看清他背的是谁,直到他走近了,把身后背着的昏迷那人直接丢在地上,我这才看清这是苏慕水。

轻辞不说话,放下苏慕水,就往旁边站着,他扭过头,不看我:“你要看他,我帮你把他找过来了。”

“轻辞,你没事吧?”女影的毒委实厉害,只是触碰了丁点儿,都会中毒。

轻辞背着苏慕水从那里走来,会不会有事?

轻辞沉如冬水的瞳人亮了亮,似乎恢复过些许生气,他扯了扯唇角,淡淡笑道:“放心,我是莲仙,这些毒虽然暂时解不了,但是…也不会惧它。”

他的声音轻轻的,如清泉流淌山涧,很好听。

我抿唇,垂下眼睑,愧疚道:“累你和我一起进了无妄之境,我很对不起你…”

他眼波一暗,不动声色闪过我拉向他的手。

他侧过身,不看我,第一次把所有话都撕开,带着分破釜沉舟的犀利,凛冽道:“你该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你要做妖,我陪你一起做妖。你喜欢那些侍童,我与苏慕水打赌赢回你喜欢的权利。你要到无妄之境,我又岂能不随你一同入局?”

4

他眼角中流光闪烁,黑曜石似的瞳人,侧面流利而秀美,端是惊才绝艳,那种美超越了性别与年龄,让人惊心动魄,令人窒息。

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地害怕,害怕这样的轻辞。

他会说什么,他又要说什么?

不想听他说的事情,可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只见他唇角扯开粲若春花的笑。

那一笑,阴柔而邪美,他负手道:“燕非,你恐怕早已忘记,我曾经对你说,‘生不得同寝,死如能同穴,有何不好。’不过不怪你,你忘记的事情太多,为了忘记苏慕水,你已经忘了我三千年。

“我以为总有一天我可以取代苏慕水,我可以忍,可是我错了。在你心里,我取代不了他,我也不能让你永远只看着我。

“我都不知,自己为何会喜欢上这样的你。三千年前,相处的一幕幕,我从来不忘,也永远不会忘记…虽然现在你根本记不清当年的莲花仙君…你忘了我,也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他声音轻轻地,似乎怕惊扰到漂泊的浮云,他伸手,指尖离我的面颊仅一寸的距离,却生生顿住,他迅速收回手,转头不再看我,低声道:“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要感谢你,你让我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样的神色好熟悉,我仿佛看见自己眼前的景色迅速被一场大雾所掩盖。

说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走马灯似的场景我仿佛经历过,是一分的熟悉被九分的陌生所掩盖。雾气浓浓中,一个白衣猎猎的少年仙君,对着天空,仰天长啸,啸声遏云,余音不绝中,他对天大声道:“时燕非,我喜欢你!”

第一百二十六节

——时燕非,我喜欢你!

——时燕非,我喜欢你!

声音重重叠叠,余音一遍遍回荡在耳边,似要透过耳膜,一直印刻在心中。

“轻辞!”他是轻辞!

我一声惊呼,陡然从迷雾中回神,惊得一身冷汗。

还好只是恍惚了,居然做这样的梦,真无语。

我嘴角抽动一下,擦净额角沁出的冷汗,连忙去看苏慕水。他中了女影下的冰毒,我从袖中掏出从女影身上顺出来的解药,塞进他的嘴里。

我没有乘胜追击的原因,其实是为了这枚解药。

女影太过强大,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打败她,于是乘机顺手牵羊,把解药顺了出来。

解药刚刚塞进苏慕水嘴里,周遭的空气仿佛是沸腾的开水,忽然间惊惶地挤压成一团,灼人的热气在升腾,周遭戾气大盛。这种戾气,是轻辞离开以后,我曾经感受过的戾气。而且…它比那时的戾意更盛千万倍。

无妄之境不可能有这样的戾气出现,那是——女影!

“糟糕,中计了!”

我来不及多想,慌忙拉起苏慕水往后疾退,只听轰然一声巨响,一片巨大的阴霾从头顶坠下,无数飞石碎末劈头盖脸地砸来。就在我带苏慕水堪堪躲过重石的时候,那片云翳砸落在地,现出了真身,竟是个怪石嶙峋的小山。

女影红衣猎猎,半浮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握着火红色的鞭子,扬声大笑:“谢谢你带我找到他!”

说话间,一鞭如火蛇狂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攻向苏慕水。

她的目标是苏慕水!

她对苏慕水的怨恨,我记得分外清晰!

“不要伤他!”情不自禁挡在苏慕水身前,想要接下她劈来的一鞭!

女影大怒:“时燕非,滚开,我可以不伤你,但是不杀他是不可能的!你忘了雀和吗?前世的事,你记不清我不怨你,但是你怎么可以连雀都忘记,他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最后一句话,雷霆万钧般劈在脑海。走马灯似的场景一瞬间纷纷涌入脑海,没有任何的停滞,时光从现在开始倒流,前世今生做过的事情一幕幕完完整整地浮现在脑海中。

前世,我卑微以尘埃之势,悲戚泪语:“神君,在我面前杀他们,不如连我一起杀了吧!”

我以为他对我耳语承诺,从不伤我。

我以为他是我终身托付,至死不悔的良人。

我信他,如信自己。

可偏偏最信任的那人,手中的宝剑直直贯穿我的胸膛。

他眉眼冷峻,不屑道:“湮兰,你何德何能,值得我为你停手?”

灵魂深处,似听他冷然道:“从不曾爱上!”

从不曾爱上!

说什么三生三世,情缘早定。

说什么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说什么远离尘嚣,隐退三林。

都是骗人的!

前世那柄长剑,一直到现在,似乎还埋在我的胸腔,我只觉撕心裂肺的疼痛。耳中,一遍遍听见自己前世的狂笑:“苏慕水,你要杀我,远有比现在这样更好的方法。为什么让我喜欢上你,却发现这一切全是假的?”

第一百二十七节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耳边一遍遍响起仙婢们不屑的对话:“琉璃宫的主子,若真是喜欢她,怎会用宝剑贯穿她心脏,让她险些魂飞魄散?”

是谁在说,“湮兰,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是谁在说,“湮兰,你何德何能,值得我为你停手?”

是谁在说…

不敢想,不愿想,不能想!

眼前走马灯般,迅速化作另一幕场景。

我以为蚀妖日那天做的是一场噩梦,却…不知那是在上一个蚀妖日,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燕非,燕非——”一个熟悉的嗓音凄厉唤我。

在那个蚀妖日,我看见轻辞。就在妖界,我与、雀一起来到那个小镇,见他被妖捉住。我趁着大乱,冒险救他出来。而后他伤势大好,找到我,冷嘲热讽道:“上一世还是个仙君,到这一世怎么做了妖?做妖也就罢了,还这么迷迷糊糊。”他说,“我叫轻辞,你要记住!”

与轻辞相处的一幕幕,总是舒适温馨。从伊始,他对我莫名的敌意,到最后敌意的冰释。轻辞是个灵秀的仙君,可性子却犀利如刀刃,他可以忍、可以耐,但总有一日会把所忍所耐通通讨还回来。就仿佛是一柄清华绝世的宝剑,流光如水,看似波澜不惊,实里却是大起大落。真不知是怎样的性子养成了他这样的性子,他父亲是上仙凉已,母亲是王母座下的莲花仙侍蓝小羽,都是非同一般的仙君,却生了这样的轻辞。

轻辞身上有魔性,一步错,则是玉石俱焚的后果。

我曾经想引他入正路,却发现我改变不了他,他表面看上去听了,转脸却依然我行我素,不顾三界六道,分明是唯我独尊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