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与皇兄身体不适,本皇子已经命人送他们去静地休养,恐怕小叔叔如今是见不到人了!”

沐世闵轻轻理了理蟠龙纹的黑色袍服,袖口的金边在满殿灯火映衬下更显璀璨,招摇着一派华贵之姿。

“沐世闵,你逼宫篡位,就算你一朝得逞,也躲不过天下悠悠之口!”

沐子宣握紧了拳头,冷冷地看向沐世闵,还是锦韵有先见之名,若非如此,恐怕今天皇上与太子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胜者王侯败者寇,小叔叔当日不也是卧薪尝胆,方能有今日之起势?”

沐世闵的手指不以为意地缠上腰间垂下的宝蓝色络子,狭长的双眸闪过一道厉光,“既然敢做了,就要敢当!当日你夫妻如此戏耍本皇子,可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皇上待你不薄,太子宽厚,若是你安于本份,凭借自己的聪慧与才能辅佐太子,为国家造福,将来定也是亲王之位,你何苦要走上这条路?”

沐子宣抿了抿唇,能顺利走到金銮殿,多半也是沐世闵的授意,他就真那么自信,以为一切已成定局,再无挽回了吗?

“你是亲王世子,顶天了再是亲王,不可能企及更高,但我是皇子,命运给了我机会,让我能走得更远,看得更高,我为什么不去把握?”

沐世闵冷笑一声,“今日我站在这里,便注定了你们这些人统统都没有好下场!”

“孽障,没有好下场的是你!”

空旷的大殿内突然响起一道沉稳浑厚的男音,夹杂着难掩的怒气,迈着步伐从殿后的八角屏风处转了出来。

待看清来人的面容,沐世闵不由瞪大了眼,连声音都透着颤抖与不安,“父皇…你…”

“三弟,你还不跪地求饶!”

太子紧跟在皇上身后,两人身姿稳健,面容沉凝,不见丝毫损伤和异常,身后是整齐排列的禁卫军,个个持枪护盾,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整个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可能,我布局细密,你们怎么可能提前洞悉?”

沐世闵大惊失色,脸色苍白,双脚不由自主地轻轻打着颤。

他明明在父皇面前说尽了好话才使他放松了警惕,定下今日的计划,郑家的大军联合他的母族一同行事拿下皇宫,将太子诛杀让父皇退位,到时候改朝换代,他稳坐帝位,还又谁能改变?

“这就应该感谢你的小婶子了…”

沐子宣淡淡地摇了摇头,踏前一步,“她一直对你放心不小,提醒劝戒我凡事多留个心眼,我也将这个隐忧告诉了皇上,可皇上却始终念着你们父子之情不愿相信,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是你不懂得珍惜!如今事实摆在眼前,沐世闵,你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不是这样的…”

沐世闵惊慌失措地摇着头,眼角的余光已经瞟到被人押着挣扎不已的郑爽,还有他的舅舅正想趁乱摸出人群,却也被人给堵住了,立马便被五花大绑了…目力所及,他竟然再也没有一个援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已经低眉顺眼地做足了姿态,原以为能够蒙混过关,可父皇竟然还防着他?

太子有什么好?愚蠢守旧,是个不折不扣的木头人,将偌大一个国家交到他的手里,会有什么发展?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才是储君的最好人选,为什么父皇就是看不到?!

皇上迈着沉稳的步子缓缓走近,明黄色的龙袍在身后拖曳,摇出一片灿烂金光,贴身侍卫始终护在左右,警惕着周围可能发生的危险变数。

“父皇…”

沐世闵容色哀戚,看着步步逼近之人,终于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埋头轻泣道:“父皇,您就念在儿臣年幼无知,饶过儿臣这一回吧!”

“年幼无知?”

皇上的眼底满是伤痛、愤怒和叹息,拳头在身侧紧紧握住,这个儿子曾是他的骄傲和希望,若是他能循规蹈矩安心辅佐,将来的大辰何愁不会繁荣昌盛?

太子虽然忠厚老实,缺乏建树,但品性温良,恭顺谦卑,又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念着往昔的情意,他是说什么也不会废了太子的。

他自问给沐世闵的已经够多了,允他参政,允他出入内阁,更给了他执掌京畿卫的大权,却没想这一切的看重与期许却让他暗自膨胀了心眼,更成为他篡位夺权的基石!

原本与北郡相通的事情败露,他迟迟没有决断,不过是想给沐世闵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却不想他--皇上的眸子陡然大增,划过一丝心痛的厉色,“你若是年幼无知,又怎么敢软禁你的父皇,诛杀你的兄弟?!是谁借了你胆子,如此心狠手辣,半丝不顾伦理亲情?!”

“父皇,儿臣真的知错了!”

沐世闵扑倒在皇上跟前,一手扯着那明黄色的袍角,整个身体隐隐发颤,他知道皇上是真得动怒了,后果难料!

“孽障!”

谁知皇上却是一撩衣袍,右脚重重地踹上沐世闵的胸口,直将他踹得飞退而出,撞上殿内支角的大柱才堪堪停住,却是一阵气血泛涌,大口一张便喷出一地鲜血!

皇上眼中自有痛色,但却不得不狠下心肠,一手抽出身旁侍卫腰中贴身佩剑,长剑一挥,刀锋直指沐世闵,杀机骤起,“此等孽障,留你何用?!”

太子仁厚,但沐世闵却是狡诈深沉,若是不为太子肃清这个障碍,唯恐将来大辰国再起祸端,是以皇上才动了这杀心!

“父皇…”

“父皇…”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充满了骇然与惊恐,另一道却是温厚沉静,含着一丝不忍与慈悲。

“父皇,”太子一撩衣袍,跪倒在皇上面前,重重磕了个头,才道:“三弟年幼,有过当罚,但罪不致死,父皇请三思!”

“父皇,饶儿臣一命!”

沐世闵已经哭着重新跪倒,垂下的眸中光芒闪动,皇上要杀他,刚才那一刻,他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杀机凛冽,可是太子…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死了,太子才能够安心,不是吗?

若是他处在太子的位置,绝对不可能为对手说上一句话,这就是他们兄弟的不同,一个果决,一个妇人之仁。

但此刻,他却很感激太子的这份仁厚,虽然很傻,但说不定真能救他一命。

而只要留着这条命来,焉知道他日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皇上握剑的手微微后收,是以在无形中反映出他真实的情绪,他转头看向太子,戚戚道:“皇儿,他可是对你起过杀心,就算这般,你仍然还要为他求情吗?”

“一母同胞,兄弟手足,即使三弟狠得下心,但儿臣却不能…儿臣也不愿意见到父皇伤心难过。”

太子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的额头已是红肿一片,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沙哑,“请父皇饶过三弟!”

皇上很是动容,亲自扶起了太子,还大赞他重情重意,忠孝恭顺,实乃皇家典范。

沐子宣在一旁看着,不由暗暗点了点,其实太子也不像外间传说地那般愚钝,相反很可能是大智若愚,这一招以退为进,不仅搏得了皇上的好感,让自己的东宫之位更加稳固,还能得百官赞扬,在民间博得仁厚美名,实在是一举数得。

接下来皇上命人清场,只留下了一干心腹在场,沐世闵虽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被赐了哑药,废了四肢,终生圈禁于幽塔,对外则宣称突然暴毙。

而淑妃在当晚便被赐了白绫,其族人连诛!

清华公主这个不甚知道内情之人也在数月之后和亲番邦,远离了京城这是非之地。

郑家卷入了谋逆之案,但因其党羽众多,牵连甚广,皇上也不愿追根究源,以免动摇国之根本,只抄了郑家,且全族男子发配流放,女子贬为官婢,就连宫中的郑妃也没能幸免。

十月金秋,各地的战事终于落下帷幕,北郡乱作一团,皇上给了三郡将功赎罪的机会,便是合力剿灭北党余孽,沐青鸾终于撑不住场子,带着残兵旧部退回了罗斯国。

而就这私开铁矿,动用罗斯**队引起两国纠纷,大辰国这一纸外交文书递上,相信等待理查德伯爵夫妻的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北郡没有了领袖,如一盘散沙,顿时便被三郡瓜分了个干净,东郡南郡犹不自知地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却料不到大军之中早已经安插进了细作,或分化或离间,将兵权一一尽释,最后都掌握在了皇上的手中。

还是西郡王鬼诈,发觉了东郡与南郡的苗头不对,当先便请旨主动交出了兵权,只留爵位及身份,才保证了这一世的安康荣华。

在北郡名存实亡之后,锦韵才听沐子宣说起,原来真正给北郡带来灭顶之灾的不是别人,正是沐长枫本人,这个郡王府,逼死了他的亲娘,让他小小年纪便要摸爬滚打于权利漩涡的中心,他弄权,他诡诈,但他要的从来便不是皇位,而是整个北郡的灭亡,用一个家族的覆灭来祭奠他的母亲。

沐长枫是个疯狂的人,他这一世不求名不求利,或许还要背负永世的骂名,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抚平他那从来没有忘却仇恨的心,可是…值得吗?

问一百个人,或许九十九个人都是一样地回答,但沐长枫的答案却只有一个:做了,便别后悔!

此刻的他逍遥自在,浪荡江湖,想杀他的人无数,却没有一人得逞。

锦韵反倒是有些欣赏他了,人生能够快意而为地没有几个,覆了天下,只为一人,这种畅快淋漓恐怕她永远都感受不到。

后来,听说沐长枫的身边总有一个红衣女人出现,他们不像夫妻,却又互相扶持,一生浪荡天涯,过着属于自己的快意人生!

平定了四郡的叛乱,皇上收回了兵权,沐子宣不顾危险深入敌后,获取了沐长枫与沐世闵相通谋逆的重要证据,又提前洞悉了沐世闵的阴谋,护住了皇上与太子,这一切的功劳相加,皇上都不知道应该奖赏他些什么。

后有内阁大学士提议,太子附议,首开先河地提封了沐子宣为王,另开府邸,赐号逍遥,世袭罔替,而锦韵在晋封为世子妃之后,又立马跳上了逍遥王妃的宝座,羡煞了京城一众贵妇淑媛。

而沐子荣则因为东郡战事有功,策封了世子。

因为要顾忌着儿子的感受,就算如今王府复辟,重新恢复了以前的荣光,沐正峰最终也并没有给柴侧妃那一纸结切书,但待她之心已是大不如前,且府中又多了几名美婢侍候左右,日子反而过得潇洒自在了许多。

柴侧妃看在眼里,心里只能暗恨,根本不敢哭闹耍泼,那一纸切结书如今还存放在宗庙祠堂里,沐正峰警告过她,若有一点不合规矩,或是惹怒了她,立马卷铺盖走人,回她的蜀地娘家去。

不得已,过了大半辈子的舒坦日子,人到中年,柴侧妃却又过起了那种妻妾争宠,竞相算计的日子,可怜她已经人老珠黄,那大把的青春妹纸,她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沐亲王府里最倒霉的便算是沐子荣了,一妻一妾俱已不在,还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婴孩,但沐亲王世子的身份却又让他重新跃上了京城黄金单身汉排行榜的前几名,赶着想将女儿嫁进王府的那可是数不胜数。

只是经历过这些变故,沐子荣心性沉稳了许多,一心扑在公事上,对男女情爱反倒看淡了许多,也许心中那个最想得到的人再也不可能为自己所有,其他的人在他眼里也就没什么不同了。

而对于自己的母亲,虽然沐子荣也不赞成柴侧妃当日的举动,但子不言母过,他也不好过多置喙,能避则避,除了来看看毅哥儿,也不太与她亲近了。

在郑家遭难之后,郑芳宜还没赶着再嫁出去便已经沦为了官婢,在教司坊里舞乐弄歌,过着凄惨窘迫的日子。

郑芳宜也曾经给沐子荣写过信,请他念在过往夫妻的情分上,救她脱离苦海,但这信还没能传到正主眼前便给柴侧妃截下了,俩人素来不对盘,柴侧妃自己都过得不好,哪能让她如意?

所以,不管郑芳宜使了什么手段,再传上多少封信,永远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在凄惨与绝望中度过了她的下半生。

王妃反而是看淡了一切,对沐正峰的挽回与恳求没有丝毫动心,倒是看着儿子媳妇生活平乐,她也没有了牵挂,从此长居庙庵,只与清灯古佛为伴,了此一生。

锦韵做上了逍遥王府的当年主母,上没有刁钻恼人的婆婆,下没有小妾姨娘烦心,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自在了。

年节时,锦堂回京述职,顾氏与碧娆带着孩子一同前往,只顾清鹏夫妻呆在梁城,暂时不能归京。

对于这个素昧蒙面的侄儿,锦韵倒是喜欢得紧,虽然不能到梁城去,但有什么新奇古怪的小玩意也不忘让人给捎去,如今看到这个白胖小子,圆不隆冬,就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别提有多可爱了。

捏着那白嫩嫩的小手,锦韵就在想,是不是自己也该生个孩子找点事做了。

夜了,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看着雕刻着百子千孙石榴纹的床顶,那一个个童子或笑或闹,或站或趴,端得是万般可爱,小口咧开,似乎有着数不尽的欢乐。

看着看着,锦韵不由抿唇笑了,伸手探向枕下,摸出一个荷花形状的粉色香囊,凑近鼻间一闻便有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这避孕药她也吃了好些时候了,从前是因为年纪小,再加上王府的形势又比较复杂,所以她暂时没打算生,如今她已是王府的女主人,正儿八经的当家主母,那些烦心污糟事都彻底远离,再看看旁的姐妹亲人膝下都有了孩子,她也生出做母亲的向往来。

“在想什么呢?”

沐子宣梳洗之后从净房绕了出来,脱鞋上榻,看着小妻子兀自发着呆,不由凑了过去,食指轻轻地点在她的鼻头。

“子宣…”

锦韵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古代男人都是重子嗣的,更别说是勋贵之家,从前在王府时王妃便问过她许多次,她只是一味地推托,其实心里还是没有做好准备来承担这份责任,所以才一避再避。

如今,也许是时候了…

“怎么了?”

沐子宣一眼便瞥见了锦韵右手中握着的粉色香囊,不由目光一闪,却还是平静地握了握她抓紧了棉被的左手,温润一笑,“我们夫妻之间还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

锦韵沉了沉气,在心里自我鼓励了一番,这才有胆量摊开自己的右手,又心虚地扫了一眼沐子宣,这才喏喏道:“从前我一直吃这个…所以没孩子…但从今天开始,这东西我不再吃了!”

沐子宣看了锦韵良久,唇角的弧度慢慢扩大,直至连眼底都浸染了一层喜色,才道:“你终于不再吃了,我很高兴!”

锦韵愿意给他生孩子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人欣喜?

久病成医,虽然他不精通,但闻着那味久了,再略微一想,到底知道这东西是作什么用的,说实话,那时候刚知道时他还有些伤心难过,以为锦韵的心不全在他的身上,还给自己留有余地和退路。

没办法,谁叫他曾经隐瞒欺骗过她,这也怨不得人。

所以他只有加倍努力地对她好,相信总能等到她心甘情愿对自己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而这一天,如今已近在眼前。

“原来…你知道?!”

锦韵惊讶地捂住了唇,沐子宣什么都知道,却一句话也没有提过,她心里更觉得羞愧了。

“傻瓜,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

沐子宣温柔地将锦韵圈在怀中,低声倾吐,“从前的环境和人事都让我们有束缚,连自己都顾不好了,又怎么能安心养孩子…你定是想着一切都好了,给咱们的孩子营造一个舒适温馨的生活环境,这才能够放宽了心迎接他的到来,不是吗?”

“子宣…”

除了感动,锦韵再没有说的,沐子宣竟然连怪她都舍不得,还特意为她找了说辞,得夫如此,她今生何求?

如此这般,无以言说,她只有用实际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决心。

月至中天,透过镂空的窗棂洒下一室清辉,将帐内纠缠的人影照成了缠绵!

全文完

番外之--林思衍

花开花落,又是一年过去了。

秋风萧瑟,树叶枯黄,卷卷而落,倚在窗前的罗汉床上,看着窗外那一地堆积的落叶,林思衍微微有些出神。

“少爷,该吃药了!”

木门嘎吱一声开启,竹云端着桃木托盘迈了进来,托盘上温热的药汁散发着阵阵浓烈的气味,林思衍不禁微微皱眉。

这药量下得越来越重了,他的身体他知道,恐怕这日子没有几天了。

细细折好手中的信笺,他的唇角微微翘起,自两年前生下一个哥儿之后,锦韵又生了一个女儿,如今算是儿女双全,合乐美满,他真为她高兴啊!

“竹云,替我研墨!”

林思衍轻咳了几声,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削瘦的身形隐在宽大的袍子中,亦发显得单薄了。

竹云看着,不禁心中一酸,柔声劝道:“少爷,您先喝了药再写吧!”

墨香与竹云,本就是林思衍的贴身婢女,他前脚到了西域,后脚林夫人便将她们俩人给送了来照顾。

俩人模样都不差,林夫人原本就是选来给林思衍做通房的,只等他娶了新妇后再给个身份,谁知林思衍不想拖累任何人,已经打定了主意终生不娶。

眼见着墨香与竹云年纪大了,林思衍便在这边做主给她们配了府里的下人,两个丫头如今也算是有了倚托。

墨香前不久更是查出有孕,林思衍怕她累着了孩子,是以多数时候都不允她贴身侍候着,养胎最重要。

林思衍笑了笑,清俊的脸庞更显苍白,他一把接过药碗,皱着眉一口饮尽,这药真苦,在嘴里那味道像是几天都褪不去,饮了这药,他便连半分食欲也没有了。

不过也好,饱懒饿新鲜,饿着能让人提神,他就趁着这段日子多写几封信,若是真的有一天他不在了…他也会托付友人将这信按着时间给寄回京城去,让锦韵收到,看到,知道他一直过得很好。

竹云含着泪收拾了药碗,又在案边卷起了袖管细细研磨,只是那手仿佛不听使唤一般,久久地磨不出一圈来。

“还是我来吧…”

林思衍叹了一声,竹云惊慌地抬眼,泪水顺着面颊,啪嗒一声便落在了墨水中,混成了一汪深潭。

“少爷,您的心意王妃定然是知道的,您又何苦这般劳累?”

竹云抽了抽鼻子,暗自替林思衍不甘,曾经的陆家小姐,如今的逍遥王妃,她可知道在遥远的西域,还有这样一个男子在念着她,想着她,即使身患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也不忍心将这消息告诉她,只因不愿让她幸福圆满的生活生出一点点意外的波澜。

他家少爷是这样深沉而广博地爱着她,宁愿终生不娶,也不想这份爱情沾染上一丝一毫不纯的污点。

林思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的心意,竹云自然是不会明了的,也许在外人看来这是他的痴情,可又何尝不是他的自私?

明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却又不想轻易被她忘记,是以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她,在遥远的地方,仍然有个人在看着她,关切着她,不分地域,跨越时间,永远地看着她。

提笔而书之时,是他最快乐的时刻,忆往昔,念今朝,再畅想一番那不可能出现的美丽未来,这些便已经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好在西域如今已然安泰,他将手中事宜交待了清楚之后便安心休养,这里一切已上正轨,怕是再也用不到他了。

所以,剩下的日子,他想统统留给她,他要做她的眼睛,看遍西域的一草一木,将这里的民风歌谣,杂谈美食都一一告诉她知道,他想写的有许多,可是又怕时间不够。

这样矛盾的心理,这样渴切的情怀,只因为远方的伊人!

他想起书中的笺言,那段话是这样说的:人生途中,有些是无法逃避的,比如命运;有些是无法更改的,比如情缘;有些是难以磨灭的,比如记忆;有些是难以搁置的,比如爱恋。与其被动地承受,不如勇敢地面对;与其鸟宿檐下,不如击翅风雨;与其在沉默中孤寂,不如在抗争中爆发。险阻越多,只要走过去了,人生就会更精彩。

这段话他只喜欢前半部分,百读不厌,因为在话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以及曲折而不能实现的情感,那些美丽与快乐的记忆,是他生命中唯一的色彩。

后半部分他是羡慕着的,因为他始终不够勇敢,不敢去努力地追求,也不敢同命运抗争。

就是因为他的怯懦,所以连老天爷也不帮他,他的人生注定要在孤寂与落寞中走向结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冬天的脚步近了,林思衍突然发现他的眼睛渐渐有些模糊了,连握笔的手都在发颤,竟然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迹来,这时候他才开始惶恐,怎么不少睡一会,趁着还有力气的时候多写一封信,他终究是纵容了自己,如今后悔也晚了。

为着这事,他在床榻上闷声不响了好几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让一旁侍候的人看着干着急。

还是墨香机灵,让自家相公到外寻来了个会模仿笔迹的书生,由书生执笔,林思衍口述,就这样,他才又慢慢恢复了过来。

可是,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恐怕今年冬天便要熬不过去了。

这一点,林思衍知道,在他身边的人也都清楚。

林夫人早来过一趟,生离死别,见面伤感,丈夫曾经的离去便让她万念俱灰,如今儿子要走了,她更是心如死灰,她不是软弱无能的妇孺,她是撑起整个林氏商号的当家人,现实容不得她的软弱和眼泪,可看着儿子如今的模样,这个坚强的女人终于掉下了眼泪,却又不想让旁人看见,只留了信便匆匆离去。

在最后的一刻,她选择了逃避,或许不看不想不念,她就觉得林思衍还活着,永远地活在她的心中!

生命的最后一天,下了飞雪,也出了暖阳。

冬日暖阳,照在人身上格外地舒服,午后林思衍便让人将床铺挪在了窗下,看着窗外的景色,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满地的雪白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鹅毛,阳光照在上面,映出五光十色的璀璨斑斓,那一束束的光线聚集在一起,似乎能够直通天国。

林思衍微微眯了眼,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苍白的笑容。

昨夜,他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他和锦韵肩并着肩相倚坐在梧桐树下,那时的他们已是青春不在,两鬓斑白,可相视一笑中,都是道不尽的温情与爱恋,那清丽悦耳的嗓音似还在耳畔回荡着:某一天你我暮年,静坐庭前,赏花落,笑谈浮生流年,今夕隔世百年一眼,相携而过,才知姹紫嫣红早已看遍…

而他只是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抿出淡淡的笑来,眸中是深情不悔,执手百年,天荒地老,这是他一生一世的夙愿。

房檐下滑落了一小撮融掉的积雪,落在窗棂上,溅了一滴在林思衍的脸上,他从冰冷中骤然回过神来,微微失神后,唇边却渐渐漾起一抹满足的笑容来。

即使是在梦中,能有这一次的携手,他也该知足了。

窗外,是阳光明媚,积雪化开,仿佛清除了一冬的阴霾,未来,始终拥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