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疑惑一直持续到他走进大厅,非但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愈发强烈。

他原本以为,会如昨日一样看到济济一堂的景象。孰料,大厅却是迥然不同的寂静空荡,甚至连个伺候的仆人都没看到。

他正无比惊讶,所幸,很快便见到若惜与李管家一道走了进来。

“若惜!”他忙快步迎上去。

卫若惜抬头看来,淡淡道:“起了?”

他急切道:“怎么府中这么冷清,娘和烟姨她们呢?”

“走了。”

他一时傻住:“走了?!”

若惜点头,“一大早就走了。漠姨裴叔叔与我爹娘一道回草原做客了。”

裴彦书有一种……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的感觉。昨夜,他还在翻来覆去地烦恼,如果娘今日逼他成亲怎么办……忽然就被告知,他娘走了?!调笑没有,逼婚没有,什么都没有。在他还处于睡梦中的时候,那一大帮子人像来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好像……他们的存在和昨天那一幕都只是梦境?……

惊讶是肯定的,毕竟漠姨走得很突然,只是……有必要一副突遭大创失魂落魄的表情吗?卫若惜瞥了裴彦书化成的木桩一眼,觉得自己还真是很难理解他的思维。

理解不了,她也不打算花时间去探询。反正,他时常古古怪怪异于常人。

她直接越过他,朝向后院厢房走去。很快便从自己房中找到特地回府来取的东西,揣入怀中,又快步沿来路,后院——大厅——大门,折返。

不过在途径大厅的时候,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碍。某根木桩在她试图擦身而过的瞬间,忽然一把用力拽住她,激动道:“若惜!你去哪儿!”

若惜被他吓了一跳,虽然不明白他激动的原因,还是顺意回答道:“我有事要去保生堂。”

“你要去找小安子?” 男声比往常高了一调,尖锐得刺耳。

若惜眉目几不可闻地一动,末了,点了点头。她向来很不能苟同他把别人的名字叫得跟宫里的公公一样。不过,屡次说了他也不听。

“你……你找他干吗呀?”

她耐心道,“我要去找他商量一下太医院考核的事情。”往年这些事情都是裴叔叔在办的,今年裴叔叔不在,她着手办的话,自然要先请教一下有经验的人。

“哦!……”他淡淡应了一声,似乎没什么问题要问了,却仍是抓着她的胳膊不放手,且还有越抓越紧的趋势。

若惜等了一会儿,他既不说话也不松手,只是看着她眼神闪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遂猜测:“你要跟我一道去吗?”

裴彦书忙点头。

“那走吧。”

她说出这话,以为解决了症结所在。可是,他握住她胳膊的手略微松了松,却仍旧站在原处没有动。

“你……”若惜终于蹙起眉头,“有话不妨直说。”医馆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处理,她就算有耐心,可也没时间陪他耗着。

裴彦书最怕看见她皱眉头,当下也不敢看她的眼睛,拽着她袖子磨蹭一阵,硬着头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昨天说过什么?”

她一怔,又看他低头赧颜的样子,忽然便感好气又好笑,“别胡说了。快走吧!”她要是不记得,会一直这么耐心地回答他,还允许他陪着一起去医馆?

“那……到底记不记得?”裴彦书睁着一双乌亮的大眼,期待又扭捏地看着她。

她一寒,咬牙:“记,得。”

真无聊啊这人!那种话,用得着反反复复地提起吗?昨天当众说了一遍不够,晚上又要再强调,现在一见她又提!

她更无聊。竟然还回答他……若惜摇头,掰开他手指转身朝外走。

“若惜!”裴彦书忙快走几步,喜滋滋地跟上她。她说“记得”,他才放心了!昨天的事情,随着那大帮子人的突然出现又离开,好像梦境一样不真实。而她先前视而不见全不在乎的态度,又让他觉得愈发地怅然若失。唉——他心中不由长叹口气,昨夜还在担心亲娘逼婚,结果现在,他老娘什么表示都没有就遁跑了!他,他,他心里很不塌实啊!

卅壹

在天朝,每三年都会由太医院统一安排,对全国上下所有从业的大夫进行考核。按照各人治病疗效和行医差错情况,评定其优劣。大凡不合格者,成绩殿末者,多会取消其日后行医资格,如此既能杜绝庸医滥竽充数,又可激励所有大夫兢兢业业认真诊治,同时下苦功钻研医术。

而为管理方便,原先所有获有行医资格的大夫资料,一般都交由太医院及各地分部统一收管。及至稍后为哪家医馆所聘,则将记录随之转入医馆名下。因此,天朝从业大夫实际分为两类,一类是直接隶属太医院旗下的众散医,对这类人等管理较严,他们多在朝廷各地所开善堂坐诊,依据医疗质量分为五等,薪俸也每三年评定一次。而第二类有所属医馆的大夫,平时则由各地医馆行会统一管理,考核时也以医馆为单位,集体参与评定。

“朝廷对医馆平素的管制较松,所以考核时便要比散医更严格一些。考核分为两部分,一是记录,二是呈案。记录就是,各大夫平日里所整治过病人的总量,痊愈情况。十全为上,失一次之,失二次之,失三次之,失四便为下等了。这些记录都需要病人的手印或笔迹为证。如果当时未及留下凭证,现在务必要清查补齐。而……”

“嗤!有手印或者笔迹就必定是真的了?要弄虚作假还不容易!”

讲解那人正说得顺畅,听的那人也是相当专注,却忽然被尖锐的男声不识相地打断。卫若惜停下手中疾书的笔,不悦地看过去——这是第几次了?!

原本还很不屑的俊颜被她那么一瞥,立即醒悟过来:他……他又多嘴了!

冒着热气的茶杯被端到唇边小心吹了吹,再恭敬地呈到她面前,他适时谄媚笑道:“若惜,写了这么久也累了吧?来,喝口水歇歇。”

若惜接过水微抿了一口,神色颇有些无奈道:“你若无聊,可以去后院坐会儿。”她也知道他杵在这边难免无聊,可自己正与赵明安商量正事,他老这么打岔儿也不是办法啊。

裴彦书立即肃颜道:“不无聊!一点也不无聊!我……我磨墨呢!”抓着墨磅的手作势在砚台上墨了几下,他很体贴道,“你们不用管我,继续,继续。” 开玩笑!让他去后院?这个该死的小安子早承认了对若惜有不轨的企图,他傻啊!放他们独处!

赵明安看着好笑:“裴兄,有没有人说过,你有什么心事都会直接写在脸上?”

啊?

赵明安继续道:“还有,你先前所说弄虚作假这回事,也是甚有风险的。因为太医院每次考核过程中都会组织人对送交的记录进行抽查验证,一经发现作假,那么医馆主人终生都不得再从医。所以,”他笑得促狭,“做人还是坦率一点好。”

裴彦书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他在嘲笑他?……可恶的小安子!

而赵明安已经跟卫若惜说到下一处问题:“第二部分,呈案,也就是医馆馆主三年来的从医心得。整个医馆只需一份既可,字数随意。一般以经年所遇疑难杂症及相应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案为主,或是一些行医过程中的感悟也可。呈案与记录相比,虽然不及后者重要,但是,若能在病情或者疗法方面有重大发现,那么对于赢得太医院的特殊嘉奖极有帮助。”

若惜想了想道:“先前那场瘟疫。”

赵明安赞同道:“不错。那是必须重点写的部分。能不能得到嘉奖还是其次,最重要,把这样的疫情完整翔实地记录下来,有利于其他人警惕预防。”

若惜点头,她也正是此意,“那我先回去整理,明日再过来。”那场瘟疫是由他们两家医馆联手负责的,因此也可以递交请求合作一份呈案。这样有助于更好地记录与研究当时疫情。

赵明安还未应声,便听一旁借口磨墨实际一直伸长脖子在偷听的某人尖叫道:“明天还要来?!不行!我……我明天有事!”

赵明安忍不住笑:“裴兄有何事?”

“我……晚晴约了我去铺子!”这也不算说谎,他确实很久没去了。

若惜抬头不解道:“你自去铺子好了。”她来医馆,他去铺子,有什么问题?

裴彦书闻言气得眉毛拧成个倒八字:他去铺子?让她跟居心叵测的小安子独处?!想都不要想!虽然他是很不喜欢三个人待着,每每她跟小安子聊得起劲,都把自己丢在一旁当幕景!他是裴彦书哎!应该是众人视线永恒的焦点!偏偏这两人都习惯对他视而不见……不过他们对他视而不见是一回事,他真的消失不见又是另一回事了,该死的小安子,休想有任何可趁之机!

他忿忿想着,面上已熟悉换上一副颠倒众生的笑容:“其实一天不去也没关系!我知道如果我不在的话,小惜惜你一定想我想得没心思做事。那怎么行呢!”说话间,忽然一把揽住若惜肩膀,两人亲热地靠在一处,裴彦书冲赵明安甜甜笑道:“我牺牲一下没关系的,还是小惜惜的正事要紧!赵兄,你说是吧?”

赵明安与卫若惜同时一僵。然后,两个人脸色又同时转青,一个是憋笑憋的,另一个是因为强忍恶寒——小……惜……惜!她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她石化,耳边却还听见那人愉快的欢笑声,卫若惜正想发怒,眼角忽然瞥到一个从外边踱步进来的人影,顿时心中一沉,一时无暇再顾及其他情绪。

赵明安也看见了赵冬雪,神色同一时刻转为凝重。

赵冬雪的目光先是惊喜地落在裴彦书面上,然后缓缓下移,长久地停留在他揽着卫若惜肩膀的手上。

而裴彦书,虽然是四个人中最稀里糊涂的一个,不知怎的却是被她的目光看得发毛,连到了嘴边的招呼都忘记说出来。

四个人都不说话,屋内气氛一时肃静得很古怪。

“雪儿,回来啦?”还是赵明安先打破沉默,口气一径平和,心中却是忐忑。上次与她那一次简略地交谈之后,她就不肯再进一步交流。他知道她多年心结轻易难解,只是,别人的姻缘已成定局,她总不可能永远逃避下去的……

冬雪未答他,目光仍是直直落在裴彦书身上。裴彦书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若惜冷冷沉默,赵明安在心中叹气。

“哥,裴公子,我进去做饭了。”她忽然开口,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进了内室。

若惜目送她身影,转头看着赵明安,黑眸寒意逼人。

赵明安摇头轻叹:“随她去吧。”现在去劝,只会火上浇油。

卫若惜在大街上走得飞快。跟得不擅徒步的他上气不接下气:“等……等……”

她仿若未闻,健步如飞。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拔腿一阵狂奔,气喘吁吁挡在她面前:“停!”

她终于停下,黑眸像深不见底的寒谭,冷冰冰地看着他。

裴彦书躬身按着膝盖大口喘粗气,好半天才能正常开口说话,仍是有些断断续续地:“你……你生的哪门子气……气呀!”

她不说话。

“好啦,别生闷气了。你气什么跟我说说?”

沉默。

“说说嘛。闷在心里小心闷坏了!”

安静。

他只好主动猜测:“是……气我刚才叫你小……惜惜?”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开口。

裴彦书握着她手,摇一摇:“是我错啦!若惜,若惜,我以后不乱叫了!我给你道歉,别气啦!”

若惜被他软语温声这么一闹,就算本来生他气现在也气不起来了。更何况,她原就不是生他气。

她收回手,淡淡道:“我没气你。”

她继续快步走,裴彦书小跑跟着,跟了一段,他小声嘀咕道:“不是气我,那就是气自己喽?”她打小就这样,生别人气时不理人,生自己气时更是不理人。反正无论有什么问题,都先把自己冰冻起来再说。

“喂!”他又蹿到她面前,伸展双臂拦住她去路。鼓着腮帮子气呼呼道:“你生自己气,干吗不理我啊?错的人又不是我!你……你这是用自己的过错惩罚别人!很不道德唉!”

她终于不冰他了,改为瞪着他。

裴彦书凭着多年来对“敌”斗争的经验,深协软硬兼施之道,立即又柔和下来,挽着她胳膊道:“若惜,你生闷气也没用啊。你告诉我,你气什么?我一定帮你想办法!”她这莫名其妙地生的什么气?刚才不还好好儿地在和小安子商量医馆的事情。

卫若惜也不知道自己生的什么气。总之就是很气。从冬雪进来,看到他们,然后沉默,再然后明显对她视若不见的态度。她能理解那种心情,所以……忽然就很气自己。

赵明安说不要劝。她什么都做不了。间接造成伤害,却什么都做不了。

很气。

只是,气归气,她其实也明白,感情的事情是没办法勉强的。她帮不了她。

除了冬雪自己,没人帮得了她。

卫若惜的气来得突然,本就是一时心中郁结,现下被裴彦书这么一搅和,慢慢也就淡下去了。心中徒留一股惆怅烦躁。只觉得:感情这回事,真是个麻烦!

卅贰

她脸色晦暗不明,慢慢沉静下来。裴彦书知她不气了,欢喜道:“若惜,我们去醉仙楼海吃一顿?那里新近换了一位大厨,听说原先是宫中御膳房的,厨艺可了不得了!”提到吃,那可是他的长项。今天让小安子显摆了一下午,也该轮到他露露脸了!

若惜扬了扬手中的纸张, 那是她刚才在保生堂与赵明安做的记录。

俊颜立刻一垮:“你要回去整理啊……”

“恩,我今晚留宿医馆,就不回府了。”要把这三年的记录翻查整理,时间紧迫,怕是不得不熬通宵了。

“那……我陪你!”他想了想,很快又高兴起来,迫不及待拉她,“走吧!”

嘿,不回府,夜里的医馆……就他和若惜,独处,嘿嘿。

医馆。

裴彦书眼大如铜铃,震惊地瞪着面前的一堆人,“他们今晚……都留下?”

若惜理所当然道:“是啊。除了明日坐诊的苏大夫。”各人的出诊记录自然由自己整理为好,以免出错。

他闻言,欲哭无泪。他的独处,他的二人时光……飞了!

若惜把门厅的桌子草草收拾一下,对他道:“你就坐这边吧。”

他吸了吸鼻子,勉强接受多人行的现状,开始争取最大福利:“那你坐对面吧?”虽然有一堆闲杂人等甲乙丙丁,好歹可以近距离接触下。

若惜诧异道:“我不在这边。”抬手一指后院:“我们其他人都在后厅整理记录。你在这边看门,若有病人来的话,就去后面叫我们。”

裴彦书:………

熬夜,是保养皮肤的大忌。他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熬夜。

再加上昨夜忧心过虑睡眠不足,是以他独自在前厅杵了一会儿,很快就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

三更时分,若惜不放心来前厅看看,便见到裴彦书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她摇头,转身回后院。很快抱着一条毛毯出来。

凑近了看,他连坐着的睡相都不好。手臂伸长,横扒着整个桌子,头枕在右臂上,侧歪着。整个人四仰八叉的。

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好事情,睡梦中嘴角还噙着笑意。朝向她的一侧面颊淡淡现出一个小梨涡。

若惜把毯子给他盖好,直起身子的一瞬,余光瞥到他压在臂下的纸张一角。

她微一怔,下意识看去。

竟是一幅画。画上,一名女子侧身而坐,偏头静思执笔而书。

眉眼如山黛,姣姣面容,脉脉含笑。

那熟悉的眉目,卫若惜在镜中见过千百次,自然不会认不出。只是,她是笑着的吗?今日在保生堂,她那时竟是笑着的吗?

她恍然,不觉便伸手摸上那画中女子含笑的眼。

身旁的人忽然动了动,吓了她一跳。也不知突然间这种仿佛做贼的心情是为何。

裴彦书却没醒,无意识挠了挠酒窝,翻了个身继续睡。

正好松开了原先压着的那画。

那画,画中人,清清楚楚映入她眼中。看似专注入神,静默肃敛。眼角眉梢的淡漠中,那不经意偏目睥去的些许春情在朦胧暧昧的月色中却是如此清晰和……触目惊心。

卫若惜的脑子“嗡”一声炸开。在有意识之前,她已经伸手抓住那画火速揣入怀中,逃命一样离开前厅。

第二日。裴彦书一早醒来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他的画。活见鬼了!昨天他睡着前还压在手臂下的!睡了一觉醒来就消失不见了!

周大夫捧着木桌进来,看他的样子便问道:“找什么呢?”

“画!我昨天画的画!”

“你放在何处的?”

“桌上!”

他了然道:“怕是夜里让风刮走了吧。”

裴彦书郁闷:“夜里有风吗?”他连门都没开过,哪儿来的风。“对了,谁给我盖的毯子?”是不是有人进来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