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惜听她絮絮叨叨,很快从买糕点说到自己家的几个小崽子身上。她的心里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这样的经历,对她是全然陌生的。像这位大嫂一样,这样子花时间做些无聊的事情,自己的心里是不是也会感到满足和快乐?

她不知道。

那个无聊的人,老是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跟她生气。记得上次他买糕点来药堂,她不明白那代表什么意思,顺手分给了当时堂内其他在场的病人和大夫。结果,他很生气地叫道:“卫若惜!你就这样糟蹋我一片心意?你到底明不明白……”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就夺门而出了。

可是,她就是不明白啊。这些在她之前人生一片荒芜的部分,如果他不说,她怎么会明白?

事后,听闻了全部经过的裴彦东特意过来找她:“若惜姐,我不是帮大哥说话,但是这件事确实也不能怪大哥。那些糕点是他的一片心意,他为了讨你欢心而努力,你却表现得毫不领情……这……”

她一直静默,就在裴彦东快要以为她生气了的时候,终于听到女子微涩的声音道:“那我应该如何做?”

“啊……”他扶起掉下来的下巴,“表现得高兴点吧,大哥那么辛苦买来的,你好歹也应该吃一块……”

她点头,认真道,“好。”

第一,如果想要哄裴彦书高兴,可以送糕点给他。

第二,如果收到裴彦书送的糕点,一定要表现得很高兴,至少得吃掉一块。

其实,他送东西给她,她心里是高兴的。只是她不知道,必须要让他知道。

这些不知道的东西,她可以慢慢学习。

就像现在,早上跟裴彦书吵过架,她已经学会站在这里排队买糕点送他了。

她想,只要她肯认真地学习,总有一天一定会弄懂所有他希望她懂的那些。

听某个长舌男聒噪抱怨了一个上午,林晚晴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长老茧了!接近晌午的时候,终于找了个恰当的借口溜了出来。在街上逛了一圈,再回到铺子门口时,却很意外地看到对面有个人迎面而来。

她很用力地擦了擦眼睛。那个人并没有消失。

她再用力地掐了自己一下。那个人越走越近,脸上慢慢浮现“救星”两个字。

林晚晴激动地扑了过去,“若惜姐姐!”

若惜有点意外,“恩……他在吗?”跟她也不是很熟,怎么这么高兴。

“你说彦书哥哥啊?在的在的!”林晚晴不迭点头,一只手已顺势挽住若惜的胳膊,形成了防止她逃跑的姿势。

“若惜姐姐,你提着的是……”林晚晴眯起眼,“宝香阁?”

“绿豆糕。” 据老板说,是刚出的新品,供不应求。

林晚晴闻言怔忡了一下,“绿豆糕?……”怎么,她竟然不知道?“彦书哥哥不喜欢绿豆的味道的。”

交谈间,两人已抬脚进了铺子,若惜抬眼惊讶看向她。

“若惜!”有人已经从柜台后方惊喜地扑了过来。

“你……”忽然想起什么,高兴的笑脸僵了一下,“你是来找我的吗?”他有点受宠若惊啊。

得到她肯定的点头,笑脸又飞扬起来,“来来来,过来坐。”

她任他拉着坐到后方的凳子上,觉察到他的视线很惊讶地停留在自己手中的精致盒子上,便有些不自在起来,不由朝后面缩了缩。

裴彦书却已经一把抢了过来,“给我的?”

她本想否认,可看他那样欣喜的样子,又说不出口。

他以为她是默认了,喜不自禁地打开盒子,若惜一直盯着他,看出他面上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很快便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下定决心的神色。他飞快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好吃好吃。”

“呃……”她伸出阻止的手停在半空。眼看着他没咀嚼几下便把那糕点生生咽了下去。

他这样皱着眉微笑的样子真是……

林晚晴体贴地递上一杯水。悲剧啊——上次他不小心吃到一颗混有一点绿豆味的酥糖时,差点没把铺子的房顶给掀了!

“喂!看什么看!”裴彦书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这是若惜第一次主动来找他,第一次送东西给他,他……他能怎么办啊。死女人,还幸灾乐祸!

他再瞪了她一眼,“喂!铺子留给你照看。” 笑容满面地转向心上人,“若惜,今天城北有集市,我们去逛逛吧?”

逛市集?听上去就很浪费时间又没有意义……“好啊。”

被他牵着手兴高采烈地往外走的时候,她无奈地想,今天真的干了很多无聊的事情啊。

卅柒

裴家药堂的人都觉得这个月的日子过得很愉快。因为,若惜不再整日板着个冰块脸,裴家大少也甚少吵吵闹闹乍乍呼呼了。

第一次见到他们安静对视执手而笑的画面时,药堂内下巴掉落的声音此起彼伏。

再然后,竟然见怪不怪了。

这样温馨愉快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月末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太子风司辰,私会高丽使臣,意欲铲除最大劲敌——四皇子风司冥。事发暴露,现被软禁于太子府,等候发落。

若惜对外界的消息一向不灵通,等到她听到这项重大新闻时,宣告天下的皇榜已经贴满了全京城。

她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太子府,面对层层把守的士兵,却也只能远远看着。

不知站了多久,有一辆马车从街的一侧慢慢驶来。车在太子府前停下,有人走了下来,门口把守的士兵立刻跪了一地。

那人显然并不想高调张扬,挥了挥手径自入门。

“站住!”“何人?”门口的士兵忽然一阵骚动。

已经入门的那人闻声回头。

白衣的少女定定看着他。架在她脖子上的刀锋明晃晃地刺人眼,她却仿若未见,声音如尖锐利器划过冰刃。

“绝不可能。”她说着这四个字,简单坚决。

那人也看着她。他看上去并不老,容貌清俊中略带威严,面上此时却有一种深深的疲惫,看了她良久微微一颔首,“你随……我进来吧。”

她与那人坐在亭中。

上一次过来,也是在这亭中给太子把脉,当时苏少泱正与太子商讨不日接待高丽使节之事。她记得那时的太子,眉飞色舞侃侃而谈。对他来说,这样大展拳脚实施抱负的机会是那么弥足珍贵。

她当时亲眼看着那少年意义风发的模样,所以,她不相信。

对面那人先打破沉默,“你是若惜吧?”

看出她的惊讶,他微微一笑,“我常听她提起你。而且,你跟卫将军的确很相像,要认出并不难。”

他既先提出,她便索性挑明直言:“皇上既然有这么好的眼力认出若惜,就应该更清楚太子的为人才是。”

太子虽然有些骄纵任性,但是本性纯良,为人也光明坦荡。与他相交数月的她都清楚,更何况是眼前这个亲手册立他为太子的人?

那人面上淡淡笑着,静默片刻温声道:“你是个好孩子。辰儿他……也是个好孩子。只不过,这天朝江山的归属,早就不是朕能决定的了。”

若惜没料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纵然不懂朝堂之事,也知道这样的话绝不是可以随便对人说出的。

良久,她才冷冷道:“皇上的意思就是,明知道太子是冤枉的,但却宁愿将错就错?”

对面那人神色平静无波,并未在意她不恭敬的态度,“错也罢,对也罢。若惜是大夫,应该最明白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若是做不成太子,天下之大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若是丢了性命,那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面上难掩震惊,他话的意思是,有人要加害太子,就连他自己也保不住?可是,“这天下有什么人是皇帝对付不了的?”

风见澈站起,目光移向亭外莲池,长叹一声道,“朕不是对付不了,朕只是,不能对付,更不忍对付。”

这个君临天下的帝王,这个权势滔天富甲天下的帝王,此时眉间竟有着那么深的惆怅。

原来,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这个皇位,这么多年朕坐得太沉重了,所以才想要做些什么来弥补心中的亏欠。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不行……或许,她说得对,这个天下,其实并不只属于朕,是朕太一意孤行了。”

那日,她与他再次为侧立太子之事争吵,他气得一掌拍烂眼前书桌,“南玄漠!你反了吗!这天下不是朕的,是你的不成?”

她冷冷道:“这天下当然是圣上的,更是天朝万千百姓的。微臣所要辅佐的,是真正可以坐稳这龙椅的有为之人,是天命所归万民所向的明君。如今圣上为了心里好过些,罔顾众臣意见执意立先皇兄遗孤为太子,臣无话可说。但是,臣希望圣上知道,圣上强求得了一时,未必强求得了一世,天下之大向来由有能者掌之,圣上不能择贤而立,皇子们不服,满朝文武不服,天下万民也不服。这种不满积压久了,必起祸端。依微臣之见,圣上若想将来太子坐稳这江山,最好现在便将所有才识高于太子的皇子全部贬庶,再将这满朝所有不服太子的文武尽数撤换,最后将这天下所有心怀异议的民众一律拘捕关押,如此便可保证太子高枕无忧了。”

“你……放肆!”他抚着胸口,气得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圣上……” 她静了半晌,终于慢慢走过来,长指轻抚他后背顺气。

他重重喘了几口气,偏目看她尽在咫尺的面容。她嘴角仍是抿着,但神色已柔和不少。

其实,君臣多年,他们很少有这样争锋相对的时候。多数时候,她很无谓,他也甘愿宠让。

只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想坚持一次。

“漠爱卿,朕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若圣上是要微臣不再与太子为敌,微臣可以答应。”她看着他诧异的神色,自己反而笑起来,“微臣不只可以现在答应圣上,微臣还愿意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前发誓。相信微臣此举对满朝的反对之声一定可以起到很强的遏制作用。”

“你?……” 不怪他迷惑,可她为何突然轻易让步?

“既然微臣不能说服圣上,又何必再与圣上争锋相对呢?微臣倒不如与圣上立这一个赌约,看看在这股不满的声浪退去之后,到底是永久的风平浪静,还是死水之下的波涛汹涌!”

当时,她笑得太明媚动人自信满满,让他看得痴了傻了,竟然就这样当了真,心甘情愿与她玩这一场赌约。到了临末才知道……

“又上当了啊。”对着湖面那人轻声叹息。眼中有温柔,有惆怅,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她表面答应他不再与太子为敌,却是为了降低他戒心,也给群臣造成了他强制她表态以威吓其他人的假象。于是,他仍当她为心腹,朝中不满的众臣表面不再说什么,心里却对他和太子更加不满。而她,私下与自己属意的接班人——四皇子风司冥结盟,一步一步设计。将朝中原本那些偏向太子的大臣也尽数网入局内,收拢人心,铲除异己,架空太子……

到了收网的时候,却自己跑去了塞外逍遥快活,让他就算想生气发火也找不到人……

他当然想保太子,可是怎么保?不管原来偏向哪位皇子,太子上位之后,大家都在拭目以待,都在观望。等着时间来确定,自己和皇上到底谁对谁错。于是,丞相南玄漠给了大家这段时间,她精心安排了这段很短的时间,这段时间,正好向群臣证明了太子是怎样一个身体虚弱,情绪冲动的人,却不足以让群臣看见太子的成长与进步。于是,原本支持皇上而拥护太子的对他感到失望,而原本就反对的更加坚定了信念。

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在知道说服不了他的时候瞬间就开始谋略下一步。他气她,却又不得不佩服她啊。

就算现在猜到了她所有的算计,他也依然保不了太子。强保,根本不可行。勾结使臣只不过是个导火索,朝中不满已经根深蒂固,如果他再逆意而为,后果就不是他可以估量的了。

那么查出真相呢?若这一局当真是她所布,那么明知道是假的,想要找出破绽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何况,就算查出真相又怎样?一个,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向来疼着爱着骄傲着的儿子;另一个,是他放在心里整整二十年的人,爱到不愿意强留她在后宫折了她的翼,甘愿放她自由。

就当是他自私吧。

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来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见到了辰儿又如何?当年他保不了大哥的江山,今日一样也保不了辰儿的江山。或许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辰儿不要像大哥一样死于非命。远离这皇位,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吧。

“若惜,你进去看看他吧。帮朕转告他,朕……一定会想办法护他周全。”

他说的是——护他周全。若惜忽然明白,就算这次太子可以不死,他也绝不可能再是太子了。

这算什么呢?眼前这个皇帝,天子至尊,明知道自己的侄子是被冤枉的,却并不打算去做什么还他清白。只是——保他周全。

“为什么?” 她有些失望有些忿忿,更固执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风见澈看着她,却像穿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语气说不出的温柔,“你若想知道为什么,不如自己去问她。顺便告诉她,御花园她喜欢的那一大片紫鸢花都开了,朕认输了,也不气了,让她早些回来吧。”

卅捌

若惜走进屋内的时候,太子据说已经睡下了。屋内的窗帘都掩着,透着昏黄的日光。

苏少泱倒了一杯水给她。

“真没有想到你会来。”

“我没有治病半途而废的习惯。”

他闻言便微微笑起来。遭此变故,他看上去有一些憔悴,但精神状况还算好。

若惜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跟他说实话,“我在门口碰到皇上了。”

苏少泱似乎并不惊讶,或许他已经猜到了,毕竟现在除了皇上的口令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到这座被牢牢看守的府邸里。

“以后还是不要来了。现在跟我们扯上关系对你不好。”

“我不怕。”

苏少泱轻声道:“若惜姑娘,真的很感谢你。如果这次少泱难逃一劫,你的恩情我也只有留到来世再报了。”

“太傅!” 若惜猛然拔高了声,尖锐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很刺耳。

“若惜姑娘,少泱知道你心地好。不过生死有命,少泱从决定从仕那天开始,就已经有随时牺牲的心理准备了。死并不可悲,只是实现不了自己的抱负,实在很遗憾。”

若惜看着他,屋子里光线太暗,即使坐得这么近她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不由想到那一天,他跟她说,“如今,我总算不负我娘所望,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虽然我救不了我娘,但是,我却可以救得了这天下千千万万的娘亲。”那时候,他的眼睛比破晓时分最亮的晨星还要亮。

“皇上说,一定会护太子周全。”

“是吗?” 苏少泱轻笑,像他这么聪明的人,自然听得出“护太子周全”与“保住太子”的区别。

若惜也知道现在这一句话有多无力,它保得了太子的命,却保不住太子脸上充满希望的笑容,也保不住面前这人曾经明亮的眼眸。可是,她还是要把它说出来,“这天下这么大,就算做不成太子,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就算,不能再救助这天下千千万万的人,可是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苏少泱沉默一瞬,面上缓缓绽出一丝笑意,“若惜姑娘,你放心。被囚禁的这些天,少泱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如果这次能保住性命,少泱不会自暴自弃,天地之大,一定有我用武之地。”

三日之后,皇帝昭告天下:太子风司辰与高丽使臣勾结,意欲对四皇子不轨。经大理寺查证情况属实,罪名确凿。但姑念风司辰年幼无知,且身份特殊,兼之并未造成实质伤害。所以裁决如下:将其废除太子封号,贬为庶民,且即日逐出京师,终生不得返京。

圣旨下达一日之后,若惜送曾经的太子和太傅离京。

那一天,天色微晴,无风。

风司辰裹着披风,站在苏少泱身边。

这还是事情发生之后,若惜第一次看见他。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觉得,那个任性冲动的少年,好像瞬间就长大了。

他的眼中,开始有了原先只属于苏少泱的沉稳。

“若惜姑娘,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送到这处就可以了。”苏少泱手里举着厚厚的药包,笑道,“你放心,这些药我一定会看着殿……少爷全部吃完的。”

若惜点点头:“保重。”千言万语尽在一句话中。

“恩。若惜姑娘,你也要保重。”

苏少泱扶着风司辰上了马车,若惜转身向来路走去。

“若惜!”

她转回头,风司辰不知何时又跳下了马车,站在原处。

“若惜,请你一定要转告皇叔:司辰明白他的苦心,也从来没有怪过他。是我自己不够资格再坐这个位置。他曾经跟我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今我会按照皇叔的意思,跟着师父,好好去看一看这万里江山。请皇叔一定要保重身体,若缘分未尽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阳光下,这少年的神色是那么平和,语气是那么真挚,他周身流动的气质,就像是清澈的天,辽阔的海,洒脱的风。

若惜看着他转身的背影,这一刻,她心中想道,是谁说这少年太过幼稚冲动?他只是太过年轻而已。如果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可以成长为这天下优秀的君王。只是,永远没有如果了。

翌日,若惜托裴彦东将她写在纸上的托付带入了宫中,她自己并不想再见那个皇帝了。

下午,轮到她在药堂坐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