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退后,朝身旁的刽子手打了个手势。

刽子手走到了军官刚才站立的那个位置,站定,双手平托着掌心里的利刃。阳光从刃口划出一道锐利光芒的时候,他反手,把利刃在手掌中握紧。

苏苏心跳突然快了一拍。不知为什么,就在刚才专注于他脸上表情的时候,他淡淡的表情和握着短刀的姿势,让苏苏有种很奇怪的熟悉感。

小弟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苏苏朝自己嘴里塞进了第二块糖。

刑罚开始了。

第一刀下去,割在那人右乳下方的位置,切下薄薄一片,就像苏苏从糖块上切下一小薄片来时一样的感觉。

血飞溅出来的一刹,苏苏感觉眼前似乎闪电般掠过一些什么东西。

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囚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而整个刑场顷刻间鸦雀无声。

第二刀随即落下,没有任何停顿。

刀落在腰侧部位,从那最柔软的地方慢慢剖下一层。随着那层带着血肉的皮从囚犯身上慢慢剥落,刑场上的气氛由原先的压抑,在罪犯的一阵比一阵尖锐的哀号声中开始蠢蠢欲动地兴奋起来。

“啊——!!”又是一阵惨叫,那男人突然扭动起身体从喉咙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他不会放过沃塔里修斯——!!”

小弟昏了过去,在那声吼叫爆发出的一瞬。毫无预警。

苏苏呆了呆。

接住他软倒的身体时发现捏在手里的糖不见了,刑场上的罪犯亦没了声音,在刽子手手里翻动的刀子下面一动不动。只剩下四周人在最初的震撼过后,反应过来的咒骂和凌乱的叫嚣声。

苏苏抱着小弟,从裙兜里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糖很甜,血腥味也是。

很快,没有惨叫声作陪刽子手和围观者状态逐渐开始失去了原先的亢奋,慢慢有人陆续离开,而刽子手也在漫不经心间割下了最后一刀。

最后一刀割在罪犯的脖子上,切断了他的咽喉。

最后一粒糖滚动在苏苏嘴里,完成了它甜蜜的分解。

走在回镇子的路上时小弟的眼睛瞪得很大,拖拖拉拉走在苏苏身边,两条瘦腿一个劲晃悠。

“苏苏,我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苏苏没理他,一路走一路甩着裙子上的布条。

“苏苏,凌迟也不过就是这样了,你看,都能让人看得打瞌睡。”

“对了苏苏,那人后来怎么死的,”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他们割下了他的脑袋?”

苏苏挑了挑眉。

“苏苏,”脚下一个趔趄,因为绊着了一块石头,小弟抽着气连蹦两下,然后满眼泪花地抬起头咧了咧嘴:“我看到那块肉掉下来的时候,里面流出来的东西像你平时锅里煮的那些玩意儿,哈哈!”

干笑了两声,大概连自己都不觉得怎么好笑,嘴角荡了下来:“割腰的时候我看到他在抖,很厉害,像我爷爷杀的羊羔崽子。”

苏苏歪过头,脸上突然一种很奇特的笑。

“苏苏,他一共挨了多少下。”头垂了下来,满眼被石头撞出来的泪花最终凝成一小团,从他占去三分之一大的眼眶里掉了下来:“凌迟一点都不好看,苏苏,”

“他的牙齿里全是血…”后面的话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小小的抽泣。小弟突然哭了,和他之前突然的昏倒一样,毫无预警。

苏苏低头看了他一眼。

他正用手背狠狠抹着鼻涕,眼泪掉得很快,好象碰到了多么委屈的事情。

苏苏朝他伸出一只手,小弟立刻抓住她的手放声大哭:“苏苏!他牙齿里都是血!他身上也是!那人在割他的腰!他在割他的腰!!呜…”

“啪!”正当哭声随着肩膀的抽动越来越高,后脑勺上冷不丁挨了重重一巴掌。

小弟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我不喜欢看到男人在我面前哭。”被他的眼泪弄得湿瘩瘩的手一把从他手心里抽开,苏苏在自己裙子上擦了擦,一脸被恶心到了的表情:“是你自己硬要跟来的,蠢蛋。”

“苏苏!”眼泪停住了,小弟一边抽泣着,一边恨恨瞪着她:“你这么凶,难怪没人跟你提亲。”

苏苏沉默,摸着粘腻的空裙兜,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小弟以为苏苏生气了。有点莫名的不安,他抹了抹自己被眼泪和鼻涕弄得油光光的脸:“要不等我长大我来向糖夫人提亲好了,反正我被你凶惯了…”

“啪!”后脑勺又被挨上重重一巴掌。不知道自己又在哪里错了,小弟摸了摸头看看苏苏,嘴巴一咧,眼泪鼻涕又下来了。

第三章

塞娜的婚礼很热闹,小镇巴掌大的地方,有一点喜事就足够引起一阵狂欢,何况是婚礼。苏苏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替奥尔玛烘好了最后一条糖,她熄了炉子,包了些糖匆匆赶到婚礼现场,身上穿着奥尔玛给她缝的新裙子。裙子很长,一直拖到地上,这让她走路很不方便,以至不得不始终用手提着那些长长的摆幅。

奥尔玛说裙子的料子是找到她那天裹在她身上的,很软的一块布,上面的花纹一个个镂空着,煞是好看。所以忍不住动手裁了条裙子,又用剩下的布给她自己添了条头巾。奥尔玛在心情不错的时候还算是个有点情趣的女人,手很巧,心很细,和她的嗓音一样纤细。

塞娜穿着一身红色的新娘服在宴席里坐着,羞涩地低着头。

这颜色的衣服在当地很少见,贵得很,是瓦伦塔用积攒了很久的锡换来的。他在人堆里被人灌着酒,一脸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娇小的新娘安静坐在凳子上,被周围女伴们围绕着,夜色里一团火似的骄傲而美丽地散发着她的光彩。

苏苏也在看着她,还有她身边那些围着篝火起舞的年轻男女。一身黑衣的奥尔玛夫人就坐在她身边,嚼着糖,对那些热闹并不感兴趣。苏苏陪在她边上,和她一起安静瓜分着桌子上的糖果。暗红色的糖果散乱在桌上,散发着冷冷的香,很甜蜜,但没有人理睬,就像她们两个。

苏苏尽力消灭着它们的孤独。

塞娜的哥哥们在附近用琴弹奏着一些欢快的曲子,时不时会对苏苏投来一些闪烁的视线,视线还包括几个正在跳舞的单身年轻男子。苏苏感觉得到他们的视线在她海草似的长发上流连,大胆些的甚至直接把目光停留在她嘴唇和脖子上,她视若无睹,嚼着糖。

身边的曲子逐渐变得跟前头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一样的张扬,脚心有些发痒,但苏苏知道没有人会过来邀请她。小镇里的人对外来者总是有种无法消除的戒备,除了塞娜,还有那些老人和小孩。

苏苏站起身抓了一把糖揣在怀里,独自一个人离开了气氛正进入高潮的宴席。

大黄狗萨姆在废墟堆里刨挖着什么,半天,从一堆垃圾里翻出一块骨头,叼着啪塔啪塔跑开了。经过苏苏身边时歪着头斜睨了她一眼,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哼哼。

狗眼看人低…

苏苏在它刚才蹲过的那道土坡上坐了下来,靠着背后一块还没有完全枯死的老树根。

这地方原先是镇子一道高岗哨塔,在很久以前一次火灾中倒塌后,因为距离镇子比较远,所以没人愿意再出力去把这个庞然大物重新修建起来。以至后来成了镇子小孩的堡垒,每天乐此不疲地在这地方做着将军和强盗的游戏。

有时候苏苏会到这个地方来发上一阵呆,在比较空闲和无聊的时候。

手指抚着裙子的边缘,很小心。边缘上很多细巧的花,是用针线一点点绣出来的,还带着镂空,不知道它出自什么地方,这里的针缝不出这么细密的针脚。

苏苏,你到底从哪里来。

耳朵里隐隐回转着镇子里的音乐和人群的喧闹,她闭上了眼睛。

无止境的黑暗。

芦苇荡在漆黑的夜色中轻轻拂动,像一只只招展的手,四周很静,只听得到自己喘息声的那种安静。

风像某种黏液无声冰冷贴着发丝滑过,她听到身后一阵模糊的脚步声。

不紧不慢,对着她的方向。

心脏跳得很快,粘腻的风和死寂的空气让人憋闷,她停下脚步让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步一步,由远至近,在周遭静滞的空气里撞得心脏生疼。

她拔腿飞奔,朝着芦苇荡深处。

芦苇丛贴着脸庞迅速划过,一丝冰冷的轻柔。身后的脚步如影相随,不紧不慢。

突然脚下一沉,在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扣住她后颈的瞬间。

苏苏蓦地睁开眼。

与此同时,一支闪着暗光的矛尖在她眼前微微一滞。

苏苏听到一些急促的喘息,就同她梦里发出的那些喘息声一样,她抬头,沿着矛尖朝上看了一眼。

然后看到一双眼睛。年轻的,有些慌张,也有些燥乱的眼睛。

一名异国士兵。

他捏着手里的长矛,矛尖对着苏苏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皮肤很黑,他的嘴唇很干。

耳边听不见镇子里传来的音乐和喧闹,只有来来回回的夜风,吹着苏苏的长发。长发缠在矛尖上,她听到那年轻士兵轻轻咽了下口水的声音。

苏苏朝后挪了一点,背顶在坚硬的老树根上,无处可挪。

长矛突然落在斜坡上,一路下滚,发出一串清脆的呻吟。士兵高大的身躯朝苏苏身上猛地压了过去,一手掐住她急促挣扎的脖子,一手用力扯开她身上那件柔软的新衣。

“滚开!”一声尖叫。声音还来不及从喉咙里彻底放开,掐着她脖子的手已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手很用力,勒得她下颚一阵脆响。她用力抵着士兵的身体,两条腿被他压着,衣服被扯落了一半。他一只手慌乱而急促地解着自己身上厚重的铠甲。

苏苏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心跳。

挣扎。

四周一片死寂,她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身上这年轻士兵急促的喘息。只看着他近乎笨拙地将缠在身上的铠甲一点点扯开,两腿压在她的腿上,她的腿被压得生疼,但她打在他脸上和身上的拳头似乎对他没有一点作用。

脑子里回荡着一些声音,在周遭一切混乱而静寂地将她吞没的时候,将那一切轻轻打破。

像是种呼吸,平静,沉稳,仿佛一只窥探着什么的野兽。

苏苏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头脑里很乱,她看着他卸下了最后一件甲,然后急迫地把被铠甲割破的手指伸到她光裸的肩膀上。

很细微的,血腥的味道。

他一使劲把她压倒,天和地一下子翻转了,她用力挥打在他身上的手被他一把抓住按到地上,她听见地上的碎石头把她手臂穿透的声音。

很疼,疼得她不由自主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大脑里一片空白。在感觉到那男人火烫的身体压到自己身上的一瞬,身子僵住了,只有手在地上胡乱滑动着,似乎是在潜意识做着一些徒劳的挣扎。

突然身上重重地一沉。

所有的动静似乎顷刻间停止了,像是转瞬被抽离的空气,包括脑子里回荡的喘息,还有身上那人粗暴急燥的动作。

那人一动不动压在她身上,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苏苏勉强转过被他硬压在掌下的头,睁开眼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那人静静伏在她身上,光裸的背脊在月色下像是起伏的山丘。那山丘同样没有一丝动静,就同他的呼吸一样。

苏苏把手从他粗砺的手指下抽开,他突然一声不吭朝边上滑了下去。

脸孔朝上,面对着月光他的脸是铁青色的,眼睛睁着,带着刚才的急燥和亢奋,微微暴突在眼眶之外。

一丝黑色的液体从他嘴角慢慢溢了出来。苏苏一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急急把衣服拉好,掉头就跑。

死命朝着镇子方向飞奔。

不敢回头,就像在梦里时拼命飞奔向那片摇曳在浓黑中的芦苇荡。尖锐的石块扎进脚底,那么狠狠一下,没有任何知觉。

“来人!!快来人!!”一路大声叫着奔进镇子,一口气穿过整条街,苏苏的步子蓦地停了下来。

隐隐有什么不对劲。

镇子里一团漆黑,像是梦里那片混沌的夜色。

轻轻喘息着,她朝里走了几步。目光在周围黑沉沉的建筑物间飞快扫过,几只瓦罐在路边滚来滚去,发出一些单调沉闷的声音。

她跑到一幢小屋前,用力在门板上拍了拍:“塞拉穆大人!塞拉穆大人!”

塞拉穆是这镇子的治安官,平时一丁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循着狗一般灵敏的嗅觉跑过来,而此时,他位于小镇入口一街之隔的屋子内却没有一丁点声音。

周围很静,以至苏苏的声音显得尖锐而突兀。回荡在空荡荡的街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声音。就在刚刚这里还人来人往,充满了嘈杂的乐曲声和欢声笑语。

“咔。”老书记家高大的雕花门忽然朝外荡开了一道口子,苏苏抬头朝它看了一眼。

门在夜风里微微晃荡,里头没有透出一星半点的灯光。

她掉头奔向婚礼宴席的方向。

目光很快看到了那团依旧燃烧的篝火,在凌乱狼籍的宴会场中独自明灭着,已没了之前的嚣张和喜悦。

苏苏朝里头走着,呼吸有点浑浊。

整个宴会场就像个战场,到处是翻倒的桌椅和杯盆,酒壶滴滴答答淌着残余的液体,同周围的风声和火焰声混合在一起,倾奏出一些寂寞而诡异的声音。

人呢,那么多的人都去了哪里…

四下环顾着,脚下突然一绊,苏苏朝前一个踉跄。

及至站稳脚步低头往下匆匆看了一眼,她整个人猛地震住。

绊住她脚的是刚刚才成为新娘的塞娜。

一身艳红色的衣服,横躺在苏苏的脚下,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无神对着她的方向。

“塞娜…”苏苏迅速蹲下身。托着她的上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她脖子一歪,头从颈上无声滚落。

苏苏的手一抖。

呆看着头落到地面滴溜溜打了个转,在不远的地方停住,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对着天。

手松,塞娜的尸体从她怀里重重跌落在地。

目光适应了篝火同黑暗的反差,苏苏看到了奥尔玛夫人的尸体,倒在一排凌乱的桌子间,手里捏着一粒糖块,肥肥的身体在夜色里漆黑一团。周围凌乱横陈着的也不都是桌椅和器皿,而是大大小小一具具尸体。显然是在心急慌忙的躲避中遭到杀害的,一个个蜷缩着,或钻在倒塌的桌子下方,或者维持着爬行的姿势,每张表情都是惊恐惶乱的,被杀,只是刹那之间的一瞬。

远处隐隐传来一片马蹄声。

从镇子深处那些浓烈的夜色中逐渐显现,一排黑压压的队伍,突如其来,像是一行夜行的幽灵。

苏苏下意识站起身朝后退了一步,却不觉又被脚下的尸体绊得一个踉跄。

马蹄声停了,她看到为首那个人翻身下马,朝着她的方向慢慢走来。

马是漆黑色的,蹄上一圈如云白毛。下马的人同样一身漆黑,一袭冗长的披风卷在身后,红得像是抖散在风里一团妖冶的烈火。

逐渐靠近,那人抬起头,被风扬起的银发下一张青白色的面具。面具上一双漆黑色的空洞,对着苏苏的方向,悄然划过一丝暗红。

“又见面了,”他说。声音低低的,夜风似的干净。

苏苏突然感到小腹上一阵巨痛。

呼吸随着这疼痛而静止,对面的身影已然消失。

苏苏睁大了双眼。

目光来不及做最后的搜索,发黑的视野内一片银白色发丝妖娆而过。

“原来你一直躲在这里。”倒地之前,苏苏听见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

呼吸声很重,穿梭在芦苇荡滑腻清冷的空间里,苏苏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

她在哪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为什么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