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王子吗。”

“没错,真的是希尔扎得鲁王子…”

“他亲自出城来接?”

“来的是谁…”

“听说是亚述国的使臣…”

“亚述国啊…”

窃窃低语,在的利比亚炙热的南风中随着尘沙四散漂移。

抬头可见这座城池宏伟的身影,沙漠热浪中虚幻妩媚得好似海市蜃楼。隐隐的绿从那些高耸的土黄色建筑群中闪烁而出,由上至下,绒毯般蔓延开来。忽然想起那座被一夜间荡平了的小镇所遥遥相对的城市,以及城里那片隔着很远的距离,依稀可窥见繁花点点的空中花园。

苏苏在骆驼背上挪动了下身子。

从港口到的利比亚,她不知道这段路走了究竟有多久,只知道现在的身体很僵,僵硬得她已经感觉不出肩膀的疼痛和腰部的酸胀,还有胃里火一样的烧灼感。辛伽说,“既然这样,那以后你就不用再吃什么了。”所以从那天开始,除了水,她再没有碰过任何食物。而她又很难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侧骑在骆驼上,手和脚都被锁着,这让她看上去就像一捆系在上面的麻袋,随着骆驼颠簸的脚步东摇西晃。

身下忽然一阵颠簸,苏苏不得不和小秃贴紧了以得到更多的空间好让自己不至于跌落下去。可怜这只大鸟并不比她幸运多少,两只脚爪被绳子绑着,它紧贴着苏苏,时不时拍打几下翅膀以维持身体的平衡,一双豆大的眼珠时不时惶恐地东张西望。

辛伽忽然回头看了苏苏一眼,在周围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那位年轻的利比亚王子朝他走来的时候。

引来小秃一阵没来由的痉挛。

这么热的天,走了那么久的路,他的额头上依旧一丝汗都没有,光洁而苍白的皮肤,因着一身特意换上的华服而显得有了那么一丝明亮的生气。华服是晴空最深处的那种蓝,上面用金线勾勒着细致精巧的图案。那是种很适合他的颜色,就像他身上若隐若现一种糖一样清甜的味道。

苏苏想着,觉得头很晕,嘴唇有点干。

她看到他微微一笑。侧面的嘴角扬起一道浅浅的弧度,而快走到他身边的利比亚王子忽然抿了抿唇,喉结随之一动。

莫非他也口渴?苏苏猜测。

“伊斯卡因大人,”半晌,苏苏听见王子开口,他叫辛伽“伊斯卡因大人”,声音有点干,但还算动人:“我代表我的母皇,欢迎远道来到利比亚的尊贵的客人。”

“王子多礼了。”淡淡地笑,辛伽看着他的眼睛:“女王盛名远播,能见到她,是伊斯卡因的荣幸,她是伊斯卡因心目中的女神。”

“如果能听见大人的这番话,母皇一定会非常高兴。”

“那就有劳王子转达。”

“天很热,大人请随希尔扎得鲁一同进城吧。”

“请王子带路。”

的利比亚的皇宫很大,其实什么样的宫殿对苏苏来讲都是很大的,因为在这之前她进过的最大的屋子,是镇子老书记官的府邸。

皇宫比老书记官的府邸大了几十倍都不止。

安置苏苏的地方离宫门很远,是座堡垒般的塔楼,很高,透过窗可以将下面人来人往的景象一览无余。苏苏趴在窗台上,一根锁链把她的脚和这房间的大理石柱子联系在一起,长度刚够她走到窗前看下面的风景,这让苏苏比较欣慰。

她至少比小秃的状况好上那么一点。

人的脚被绑了,失去的只是走路的自由,鸟的脚被绑了,失去行走自由的同时还有翅膀的飞翔。

不能飞翔的鸟是可悲的,就像人的灵魂被迫束缚在一具僵去的身体。

小秃在角落里缩着身体,苏苏看着底下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匆匆忙忙,他们的身体还没有僵去。

接近傍晚的时候,苏苏望见底下那些来来往往的女侍们忽然异乎寻常地紧张和忙乱起来,甚至包括一些路经的将官。

不久,一个身着华服头带金冠的女子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从皇宫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种奇特的慎重与压抑的兴奋。所经之处人人都跪倒在地,直到她与身边那些人上马出宫门,那些跪着的人才站起身继续着自己的事情。

苏苏好奇着她是谁,因为她的穿着和走路的姿势比她从刚才到现在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尊贵。

“知道吗…是法老王…”

“喂…王亲自出去迎接了呢…”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轻轻的低语。闪闪烁烁的声音,是那些躲在这附近偷闲的小女奴。

“嘘…轻点。”

“真想去看看…听说他是个很可怕的男人,会突然和我们国家交好,王都没想到吧。近来她真的很高兴。”

“听说他也有迎娶公主的打算…”

“是吗?我以为只是亚述王…”

“有人来了!”

“快走快走…”凌乱的脚步声一哄而散,随之而来的是女官不耐的喝斥声。

似乎…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人要来了。苏苏托着腮帮,看着从角落里探出脑袋的小秃。它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这逃不过小动物敏锐的嗅觉。

遥远的大门在黄昏柔软的金色下依旧散发着它沉默的庄严,却逐渐开始不安分起来。苏苏觉得脚底下有点发软,胃里的烧灼感又开始蔓延了,很烫。

不知过了多久…

“来了来了,大家都准备好。”门外忽然传来女官匆匆的轻斥声,而整个皇宫的空气,瞬间变得有点紧张起来。

下意识抬起头,有点昏昏然的苏苏迅速将头探出窗外。

终于来了吗,那个让一国之主亲自出去迎接的贵客,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正思忖着朝外观望,整个人随即一怔。

苏苏看到了一座几乎沸腾起来的城市。

三道厚实的宫门,在一阵沉重的呻吟声中依次缓缓打开,当延绵冗长的仪仗队经过宫外那些兴奋围观着的人群而进入王宫时,守侯在门口大道上等候多时的官员及侍卫们立即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

风隐隐送来队伍中军旗的猎猎声响,仿佛滚动于半空的黑色浪涛,抖动出旗帜上半张翅膀的金色雄鹰,一种翱翔于天际的威严。黑与金,艳红与暗绿,只是第一眼,苏苏便从那些士兵的统一装束上看出了他们的国籍,那个富裕而张扬的国家,那个以这样瑰丽的色彩宣泄着自己伟岸与优美的国家——凯姆?特。

那个曾带给她一些并不愉快记忆的国家。

肤色黝黑身材魁梧的努比亚士兵组成的仪仗队,在城内的大道上缓缓移动着,像条漆黑蜿蜒的长蛇。成排纯金的塑像被用巨大的木架顶着,下有滑轮,由士兵推动着慢慢进入宫门。

周围萦绕着凯姆?特少女身着白色长裙那些柔软而娇媚的身影,一道道分散着,围绕着一辆被阳光照射出犀利光泽的镀金马车,东张西望地结伴而行。

让整座城市为之沸腾的正是这列通体包金,由三匹烈狮般雄壮的白色骏马拉动着小步前行的巨型马车,以及马车上手执权杖,安静伫立着俯瞰四周喧嚣民众的纯白色身影。

沙漠热风缠卷着他身后金色披风,张扬于半空和着王冠下漆黑柔长的发丝翩然起伏…无盖马车尾部冲天而起的扇型金屏如一轮巨日依托着他独立的身影,他就那样安静而随和地站着,轻轻甩了下被风吹落在脸畔的发丝,突然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就那样无声而突兀地逼入了苏苏的心脏。

心跳变得很快,就像每次辛伽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

因为她认出发下那张年轻而俊美的脸属于谁。

即使隔得那么远,即使是从高处往下俯视着,即使她有点头昏眼花。

雷伊说,他叫奥拉西斯,但你最好和我一样,叫他主人。

原来,他是整个凯姆?特的主人。

奥拉西斯…

和在孟菲斯见到的他不太一样,这个时候的奥拉西斯通体散发着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的高贵气息。却原来,一个真正的掌权者,他的威慑是无处不在的,即便他用着温文的举止,和煦的笑容…他只是轻轻侧了下头,被他目光扫过的人群便已自动自发地跪倒一片。

身旁相随的利比亚女王竟被忽视般地隐没于人海。这位来自凯姆?特的王者,来自尼罗河畔的沙漠之子,只是那样静立着不动,便在短短时间内神迹般俘获了这整座城市的心。

“在看什么…”淡淡的声音自背后突兀响起,苏苏肩膀抖了抖,没有回头。

一双没有温度的臂膀从背后拥住了她,没有温度的拥抱。

“我在看凯姆?特的王。”苏苏说,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那道身影上。

“哦…”他低哼,冰冷的手指将她垂在耳旁的发丝略到脑后,她又闻到了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气息,像糖:“那个男人怎么样。”他问。

“他,”视野所及,那个英俊而高贵的男人已在万众簇拥下穿过了的利比亚巨大的城门:“他像神。”

“那我呢,苏苏,我像什么。”他又问。

苏苏沉默,侧眸斜睨着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胃又开始烫了,千疮百孔的乱流,就像野火在空旷的原野里燃烧:“你像个有病的人,辛伽。”

他笑了,笑声很好听,带着丝陌生的沙哑:“苏苏,你真的很不会讨人喜欢,你总是忘了,谁才是你的主人。”

“谁才是我的主人。”苏苏自言自语。目光重新移向窗外,追随着那道令人瞩目的身影直至消失,手紧紧抓着窗台。

头很晕,她看什么东西都像是在打飘。

“你不饿吗苏苏,”辛伽握住了她微微有些发抖的手指。她的手指细长而美丽,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右手的指关节有些偏大。但这有什么关系,它们看上去就像一颗颗倔强的珍珠,在她手背上一一鼓起。

他捉起那只手,在其中一颗“珍珠”上吻了下去。

苏苏的手一滞,迅速收回手,她朝窗台靠得更紧。眼角瞥见角落里小秃还在发抖,像只颤动的筛子。

“饿。”她回答:“饿得想吃人。”

“那就求我。”也许是苏苏的体温随着饥饿的感觉在下降,因为她感觉辛伽冰冷的体温在升高,升高的体温让他身上的气息越发强烈,浓烈的,糖的味道:“求我,苏苏,求我允许你碰那些食物。”

气息在她浓密的发丝间缠绕,她看着窗外逐渐消散的人群,摇了摇头:“不。”

“那就叫我一声主人。”脖子上滑落他的发丝,白得像雪,纠结着她一背浓黑。

“不。”苏苏坚持。回答的声音很用力,就像用力呼吸着他身上清甜的气息。

他一定很好吃,苏苏想。然后觉得自己也像个有病的人,因为她现在真的想吃人。

身后的气息忽然消失,连同他的体温。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步步,没有任何停顿走向她身后的大门。

门开的时候她听见辛伽再次开口,声音很轻,有点诱人:“你很不讨人喜欢,苏苏。”

幽深高大的建筑,在闷热的空气中撑出一片清凉。一道精致的花廊直通主屋厅堂大门,虽然是露天,因着纠缠浓密的葡萄藤而透不进一丝阳光。藤架下站着个中年妇人,一身黑衣,提着只水桶正一勺一勺淋着那些干渴的植物。

雷伊坐在一旁的石兽上眯着眼朝下俯瞰。石兽很高,是两代法老王之前那个年代的遗留物,坐在上面可以轻易越过那些梯状朝下密布的建筑群,望见远处短短几天里便迅速契合起来的厚实外墙。

三天,从那天同路玛一起被叛军领袖桑吉库带到这里开始,他就在这里观望了三天的时间。外墙完成得可称是飞速,他安静的眸子里隐隐一层不耐。

“雷伊,下来吧,光看着也等不来的。”放下手中的桶,葡萄藤下的女子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

“太慢了,温赫夫人,他们太慢了…”目光微闪,他懒懒靠向石兽的身体。

“路玛那里不出问题,我们这里不出纰漏,还是等得起的。”

“壳变得越来越硬,到时候的代价也越来越大。”

“宰相孤注一掷,这也是王没有预料到的…”轻叹一口气,温赫夫人淡淡望着远处王宫被阳光折得发亮的金顶:“如果能给那年轻的王多点信任,事情也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就好象我的丈夫,他…或许无法原谅我的吧…”

“夫人,”垂下头,替她挡住一片灼热的斜阳:“至少您已经为阿穆罗大人收留了这一批精英,我们不是没有胜算。”

女子微笑,不语。

忽然雷伊的身子一滞。倏地坐直身子,凝视着远方的眼神蓦地一闪,而微微下沉的唇角,随即让被灌木丛遮挡了视线的温赫夫人意识到有什么事在远处发生。

“雷伊,怎么了?”

却见他一个翻身跳下石像,回头,目光转瞬凌厉得仿佛冰锥:“夫人,叫宅子里所有的人马上从这里撤离!”

“…出…什么事了?”

没有理会温赫夫人的提问,雷伊只是将手指用力指向洞开的屋门。在她不再犹豫奔入屋内后,朝着后屋方向拔高声音大喊:“克尔扎哈!”

凌乱的脚步声随着温赫夫人进入屋子后在整个大宅里纷扬而起,中间夹杂着克尔扎哈远远的回应:“什么事?雷伊大人?!”

“马上把这附近能召集齐的部下全部召齐!要快!”

没等到克尔扎哈回答,身后不远处的偏门突然‘乒’的一声被撞开,随即,一道白色身影急促而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路玛!”看清来者是谁,雷伊迅速迎了上去,一把接住那道直跌向他的身影:“怎么了!”碰触间,一手心的腥滑。

“桑吉库被抓,城门正在封锁…”用力吸了口气,路玛抬手把留在肩膀的半截箭头拔出丢到地上:“差点连命都丢了,我拼死才从宰相府里杀出来。雷伊,”反手扣住雷伊的腕,路玛一字一句:“阿美奈姆哈特那老狐狸,他出手了。”

“比预期的要快…”回头望着周围匆忙的身影,雷伊松开路玛直起身:“而我们的军队还没赶到…”

“克尔扎哈最快能找齐多少人?”

“最多两千。”

“太少。”

“先撤离再说,走,去密道。”语毕,也不管路玛乐不乐意,雷伊一把将他抓起甩上自己的肩膀,大步朝着屋子方向走去。

“哔!”脚还没迈进大门,半空突然响起一阵嘹亮的鹰啼。

险些把肩膀上的路玛甩落到地上,雷伊急回身,对着半空扬起手:“赫露斯!”

“喂!放我下来!我会被你弄死的!!”

“哦。”手一松,挣扎个不停的路玛一屁股跌到坚硬的地面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你…”话还未出口,却被雷伊脸上突然显现的一丝笑容硬生生压了回去。

那笑容有点诡异,正如他此时望着自己的眼神。

手里捏着从赫露斯腿上铜管里抽出的纸,雷依回头朝远处看了一眼,抬手将它揉碎,散入空中。转过身,不远处久等他们不到而匆匆寻找过来的克尔扎哈迎头赶到:“雷伊大人。”

“天黑之前,破了城门封锁。”

萨露赛玛抿着酒,打量着手腕上的镯子。

镯子是黄金打造,除了做工精致,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希奇。之所以能在她高贵的手腕上骄傲绽放出让人艳羡的光彩,是因为它上面不同一般的缀饰。

大绿海最深处采撷的珍珠,龙眼那般大小,精白圆润地缀在最优质的光玉髓和紫水晶盘横出的花纹之间,垂下的细链上一颗剔透纯净的蓝宝石,在火光下像是海神眼泪折射出的华光。

萨露赛玛是一国之君,萨露赛玛同时也是个女人,女人抵挡不了黄金缀上珠宝闪烁出来的璀璨,就像抵抗不了情人的热吻。

她抬眼望向身旁那个出手如此阔绰的男人。

他沉默着喝着酒,目光注视着殿下那些献艺的戏子,身后站着名巨大的高塔一样的男子,除了他的主人,眼睛里放不进任何人。

奥拉西斯,他有资本这样骄傲和阔绰的,黄金之国的主人,拥有令人垂涎的黄金开采量和储存量,拥有的外表比那些令人垂涎的黄金还要诱人。身旁她的儿子们一个个迫不及待向他示好,遵照她的吩咐。而他只是淡淡应对着,不冷不热的样子,就像黄金,看上去有着太阳的光芒,却又和月光一样冰冷。

眼波一转,她朝坐在一边的女儿看了一眼。

没有像以往那样周旋在宴席之间尽情吸引着别人的视线,这是她懂事以来一贯所乐此不疲的一种游戏。她坐自己边上,安静听着乐师弹奏的曲子,安静吃着东西。从之前在奥拉西斯面前所遭遇的并不主动的对待后,她就成了这个样子,也难怪,一直以来只有男人蜜蜂似的围着她献殷勤,主动对一个陌生男人献殷勤对方却并没有感受到这一份特别,显然伤了这年轻公主小小的尊严。

真是被自己宠坏了。

尤丽,她的骄傲,她青春的延续。不仅完全继承了她年轻时的美貌,甚至青出于蓝。一直以来,自己眉梢间专断的痕迹让她早早丧失了女儿家的柔媚,虽然曾是她的自豪,亦是她私下经常的叹息。

所幸,她的女儿没有承袭这一点。

公主尤丽是火一样盛开在的利比亚的石榴花,每次听到人们这么窃窃低语,做母亲的骄傲油然而生。不得不承认,她是偏心的,她对这唯一女儿的爱,远远超过那三个和他们父亲一样平庸的儿子。

“尤丽,”她开口:“为我们尊贵的客人奥拉西斯王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