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矮下来的时候能看到北边那座城市里明灭的火光,很亮,映得半边天都是暗红色的。

就像那个男人情绪有些波动时眼睛里划过的色彩。

苏苏对着那些色彩发了片刻的怔,低头轻轻喘了口气。

心脏跳得很快,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全身散了架似的疼痛。时不时一些细细的穗扫在脸上,有点刺痒,苏苏抬手抓了抓。又一波风吹了过来,浪头一样卷过高耸密集的芦苇荡,悉沥沥扑打在她身体上,像无数冰冷的手贴着皮肤用力滑过。

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梦。

对了,梦。

那个总是在无数个夜晚无数次困扰着她的梦。夜,浓郁的黑,密集的芦苇荡,疲惫…

这地方和梦里反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巧合,还是某种预示。

但没有梦里那些让她心脏揪紧的脚步声。苏苏想。

拨开挡在前面的芦苇丛,苏苏倘着脚下的水朝前走,虽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

自由了,其实也是一种茫然。

脚很快被一些碎石头割破,在淹没膝盖的泥浆水一浸,刺痛刺痛的。然后是痒,让人忍不住想用什么坚硬的东西去用力戳一下的痒。

就像那男人手指在她身上粗暴游走的感觉…

“我美吗!!”眼前刹那而过那张畸形的脸在黑暗中对她怒吼的神情,苏苏一个踉跄。

几根芦苇的茎须就势划进她眼里,刺痛。那些感觉消失了,那个男人带给她身体的感觉,还有那女人扭曲的脸。

用力拨着前面的芦苇,她揉着眼睛急急朝前走,步子仓促,像是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脚在水里踩出很大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她想把步子放轻一点,可是她鼻子里喷出的呼吸比脚步声更响。

就像是在梦里时那种粗重的声音。

无法克制的声音。

一些模糊的脚步声从身后传了过来,远远的,不紧不慢。

苏苏的心脏突地绷了起来。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她的幻觉。但她不敢回头,也不愿意回头。只一直朝前走着,用力分开挡在眼前的芦苇丛,却不知道为什么,进来时那短短的一点点距离,在想出去时突然变得遥远了。她拼命朝前走着,但前面的芦苇怎么排都排不出尽头。

身后脚步声由远而近,依旧的不紧不慢。

她突然发足狂奔,带着种自己都不明白的仓皇和恐惧。似乎在背后那若隐若现的气息钻入鼻尖的一刹这些感觉就沸腾出来了,从心脏最深处的某种角落,狂潮般不可抑制地翻卷了出来。

清甜的,糖一样的味道。

她爱这味道,就像爱糖,哪怕那糖是毒药。

瘾。

根深蒂固的习性。

不把他毁灭,就是被他所毁灭。

“苏苏…”

张开嘴用力让肺部吸收到氧气的时候,她听见后面传来的声音,被风缠卷着,带着他特有的沙哑和低柔。

她看到食荤草张开它艳丽的凶器在对着她招手。

“苏苏…”声音近了,她被面前越来越多挥之不去的芦苇丛困住,就象梦里那些挥之不去的浓雾。

黑暗在浓雾里向她张开双臂,黑暗里有他沙哑的嗓音和糖一样妖娆的气息。

他说:“你在往哪边走,苏苏,你这个笨孩子…”

苏苏一头扎进了黑暗。

苏苏被一双有力的臂膀雾一般地罩住。

窒息…

“苏苏你要到哪里去…”贴着她的耳,他轻轻问。

“离开。”

“离开谁…”

“你。”回身一拳挥在他脸上,用上了全部的力量。没有看他的眼睛,只看到他一双艳红的嘴唇微微上扬着,这种会让人心彻底颓废和疯狂的笑。

有着这样笑容的男人不是让人沉沦,就是让人绝望。

辛伽无声承受了她这一拳,但并没有给她收回拳头的机会。

一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手顺势插进她的发丝,他揉着她的头发和她一张失去了冷静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露台上看人的感觉是不是特别好,苏苏,”

她眼神闪了闪,他笑。笑的时候一行细细的暗红从嘴角边滑落了下来,而他似乎并不知道:“每次发现你在那地方看我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问你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知道,”

猛地收回手反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放我走,否则我会杀了你!”

身子突然被推开。

没等苏苏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手腕再次被抓住,一把按在他的脖颈上。

她的目光终于撞入了他的视线。

微微侧着头,他视线里安静摇曳着的东西叫作什么,苏苏不知道。

但她心脏跳得很快。

“那么来,苏苏。”说话的时候,手指可以清晰感觉到他喉结的颤动,那种曾带给嘴唇的细微感觉。温柔,尖锐,刺破她的手指,轻轻扎入她的血管。

而他眼底的暗光在燃烧。

一滴血顺着他的下颚滴在她的手背上,她听到自己的心脏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伴着那种超负荷的跳动。

她猛冲到他身前用力掐住了他的咽喉,正如他引导她做的。太过用力,以至身体紧紧贴住了他的身体。身体撞向他的时候,苏苏听见他口中叹出一声低吟。

她必须马上杀了他,正如她现在的身体想用力纠缠住他。

她加大了手里的力道。

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微笑着的脸由苍白转红,再由红褪向死灰。最终脸上不再留有一丝血色,嘴唇却红得仿佛随时都能喷出血液。

而目光却依旧是妖娆的,她越用力,他越妖娆。像糖在口中融化开来,将人的舌头纠缠吞噬的妖娆。

她听见自己口里急促的喘息。

为什么还没杀死他,为什么还没杀死他,为什么还没杀死他!

手松,不知道是因为脱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蓦地发现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悄然转黯的时候。苏苏突然踮起脚,狠狠吻上他的嘴。手里缠绕着他银白色的发丝,柔软,冰冷,像他的嘴唇…

他朝后倒了下去。密集的芦苇丛无声承受着他的重量,他的身体无声承受着苏苏随之而来倾倒在他身上的重量。

“看,苏苏,你杀不了我,就像我现在无法杀你。”伸手抱住她,辛伽缠住她试图离开的嘴唇,回吻她。

“我只是累了…”

“跟我回去。”

身子一僵:“不。”

“跟我回去,我给你自由。”

“你给不了。”挣开辛伽的怀抱,苏苏站起身,看着他:“你给不了的,辛伽。”

话音落,也不等他继续开口,苏苏转身朝前走去。

而他沉默。

直到她的身影被密密的芦苇丛掩盖,他忽然再次开口:“我来是想杀了你的,苏苏。你看,你总是让我心烦。”

苏苏的脚步一滞。

分开芦苇丛的手指被刺了一下,血迅速在手指上凝成一个小球,有点疼。苏苏把手指塞进嘴里。

“可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改变主意了,知道为什么。”

苏苏再次推开眼前的芦苇丛。

“我想也许是因为活的才会比较有趣。”

苏苏把分开的芦苇用力推向身后。

“所以别走,我不杀你。”

苏苏回头:“我会杀你。”

似乎早知道她会这么说,辛伽笑:“只要你愿意。”

没有理会,苏苏继续朝前走。

“别走。”笑容收敛,他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

苏苏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

“离开这里,你和我都会后悔。”

沉默,继续走。

“别走。”

最后一丛芦苇在眼前被分开,终于看到了外头没有被芦苇所遮挡的夜空,苏苏深吸了口气。

却在外头略带着土腥味的风扑面而来的一刹,整个人一呆。

水面,一忘无际的沼泽之水,在月光下波光粼洵。

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走向出路,结果却原来是陷得更深。四周的芦苇沙沙作响,嘲笑,还是某种叹息。

身后再次响起那一下下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每一声都像是撞击在心里,很沉,很疼。一种莫名的疼痛,和她忽然艰涩起来的呼吸一样的莫名。

“别走。”辛伽说。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

苏苏没有挣扎。

被再次禁锢的人,即便挣扎得再用力,还能有什么用。虽然身上没有任何镣铐的束缚。

那是一种比最坚硬的镣铐更加坚固的东西。

它捆绑人于无形。

人却逃不出它虚无的掌心。

走不掉了。

她被她自己困住了自己。

后背突然一沉。

直觉背后的身体贴着自己缓缓滑下,苏苏不假思索回过头。

随即一惊。

辛伽的头搁在她的肩膀上,眼睛紧闭,脸色透出一层奇特的青灰。而嘴唇是苍白的,从遇到他的那天起就从未见到过的颜色,仿佛里面所有的血液都顺着唇角流出体外,大片大片的血,脸上,衣服上,还有她的肩膀上…到处都是血。

哪里来的那么多的血?!

呼吸乱了。

她无法制止自己回过身用力抱住他的身体,在他倒下之前。

她无法制止自己在这样寂静的地方对着那些隐伏在黑暗中的身影大叫:“来人!!快来人!”

她完全忘了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她只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为他。

为他…

“来人!”她尖叫。

第十七章

苏苏靠墙坐在地上,对面是一道门,门口两名侍卫安静站着,对于她投去的视线似乎从没有意识到过,像门上那两个静止的浮雕。

整条走廊里很静。

很多身影从苏苏眼前晃过,不管是走进那道门还是走出那道门,每条身影步子都轻而匆促。空气里一股似有若无的紧绷感,但从那些人身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苏苏反手在皮甲上擦了擦,手背上很粘,沾满了从辛伽嘴里流出来的血液,她想把这些已经发黑了的颜色弄干净,但很难。

门又开,雅塔丽娅在两名使女的陪伴下从里面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些脸色不太好看的男人。苏苏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她脸上蒙着厚重的纱,但依旧可以透过那些纱,感觉到她直直注视着自己的视线。片刻,头一低,她一声不吭地离去。

门合上,随着脚步声的消失,走道里再次恢复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阳光是活跃的,从头上的窗户里斜射进来,把一只不停在窗台蹦达的小鸟身影拉长,让苏苏手上那些干枯的黑色看上去重新又恢复成原先一抹流动的暗红。

门再次被推开,苏苏对着阳光晒着的手抖了抖。

分开的手指间一道黑色的身影,还有一抹淡淡的眼神。

是森。

一眼瞥见她坐在这个地方,他似乎愣了愣,随即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看着她:“我以为你走了。”

苏苏不语。

“想见他?”

苏苏摇摇头。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片刻站起身,目光转向窗外:“我已经很久没见他这种样子了,”窗台上扑楞楞一阵轻响,那只不停跳来跳去的小鸟一阵唧喳后拍着翅膀飞走了,逃似的速度:“你对他做了些什么,苏苏。”

“杀他。”

惊诧。继而,一丝笑在嘴角漾了开来:“听上去有点意思。”

“但没成功。”

“看上去是这样。”

“以后看来没机会了。”

“好象是。”

沉默。苏苏看着自己的手指:“可我想杀他,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