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强的强者。

当他展露手段的一瞬荷卡内法就明白了父亲同他之间的差距,而那个强者,整个过程他甚至都还没有亲自露面出手。

至今,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将军带着不足自己三分之一兵力的军队突然出现,强行破开城门时的眼神。那种不是人类所有的眼神,那种和周围这些人一样,但又不太一样的眼神…

像魔…

一旁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半躺在地上对荷卡内法咧着嘴笑。

他是回到这地方的幸存者之一,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一只手被整个儿从肩膀上撕掉了,左腿半根骨头斜刺出膝盖。但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疼痛,自己走进门,然后蜷在角落里发呆。随后的几天里,开始笑,对着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笑。但从来没听到他说过一声身上的伤很疼,和之前所有那些回来的幸存者一样,一边掰弄着腿上的断骨,一边笑。

荷卡内法看到他身后慢慢走过来一个人,眼睛盯着这个男人肩膀还有那么点肌肉的地方,眼神像只闻到血腥的饥饿野兽。

荷卡内法身不由己一阵恶寒。

而有点忘形的目光却随即引起了那人的注意。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荷卡内法迅速低下头。心脏一阵紧绷,喉咙却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干痒,脸色变了变,他硬撑着把那声咳嗽咽了下去。

那人在原地站了半晌。

躺在地上的男子此时终于也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回头望向他,这男子看了看他,又朝荷卡内法瞥了一眼,然后转走开。

远处一些模糊的撕打在这空旷而寂静的空间里回荡,他的步子正是朝着那个方向过去。速度由慢到快。

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荷卡内法这才长出一口气。

没有断气和不到病入膏肓的人暂时是不会成为食物的,这是这地方潜移默化所遵从的不多的秩序之一。即使是地狱,终究还有着维持它的秩序,没有人敢破坏这地方那一点点微妙的秩序,即便是这些早就被饥饿和无时不在的恐惧所折磨得神经麻木的俘虏和奴隶。

而自己什么时候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荷卡内法不知道,也不敢去计算这一天。

他注定只是这地方成为食物的那一类人,他逐渐开始腐败的肺部这么告诉他。

“咔啷!”在身旁那个男人爬动时锁链撞击出的声音里偷咳了几声的时候,不远处那道紧闭了很久的大门突然开了,带着一下沉闷的回响。

荷卡内法吃了一惊。门开的间隔比以前几轮提前,也因此,周围一下子死寂下来。

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盯着那道透进一片模糊光晕的门洞,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而每道呼吸声仅仅只代表一句话:这次会轮到谁。

一道硕大的身影出现在那片光晕里,连着斜投进来的阴影,让他看上去像座黑塔。似乎不堪忍受里面污浊的味道,他后退半步,眯着眼睛朝里头静静扫视一圈,然后抬手对着荷卡内法轻轻一点:“你,出来。”

周围的呼吸声一阵暂时的释然,荷卡内法的心脏猛地一紧。

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手交错捏着,感觉不到彼此间的温度,手指是冰冷的。他发现自己的小腿在微微发抖,一种无法控制的颤抖。

而那个人在点到他之后没有再继续指向别人。

“出来!凯姆?特人!”片刻,久等他不出来,那个巨人在门口不耐地抬高声音吼了一嗓子。

荷卡内法扶着墙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四周响起一些低低的声音。他看到那些曾经被选出去过,又回来了的人在朝他笑,露着嘴里残缺不全的牙齿。他们对他晃动着身上的残肢,那些血肉模糊的碎块和刺出肌肉一些似断非断的骨头。荷卡内法的腿抖得更厉害了,一些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失禁了…

“快点!”又一声大喊。浑身一颤,抬头看到那个人眼里赤裸裸的厌恶和蔑视,荷卡内法迅速低下头,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

“快点!”还没走到门口,一条锁链丢进来栓住了他的脖子。抽紧,他随即踉跄着不由自主加快脚步跟着那男人朝外头走去。

门在身后嘭然合上。

心脏一下子感觉不到跳动的节奏。接触到外头流动着的空气的瞬间,那些他曾经渴望了很久的阳光,洒在身上,像是一层火油在身体上焚烧。

地狱之火。

他在走向地狱,他知道。

像荷卡内法所待的那种牢狱,这地方有很多个,多是关押着死囚,奴隶,和战争中被活捉来的俘虏。以往那些俘虏是在被俘获后当场就杀掉的,现在被留了下来,同囚犯和奴隶关押在这种不见天日的牢笼里,为的就是等待门开,等待被从里面挑选出来的一天。

听说被挑出来的人会带到一个特定的地方进行比试,所谓比试,其实就是被分组,然后对杀。直到杀到某个数字时才会被喊停,活下来的人,健全的,会被带到另一个地方,伤重的,就被再次带回那个牢狱,如此周而复始,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就是荷卡内法全部的所知,而亚述人这么做的目的,活下来的健全的人究竟被带去了哪里,这些他都不得而知。他也不想去知道,因为那同他没有关系,一个明摆着就是去送死的人,那些东西知不知道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胡思乱想着,突然脖子一紧。脚下一个踉跄,刚勉强站稳身体,荷卡内法背上被猛地重抽了一鞭:“别磨磨蹭蹭!快!王要见你!”

第十八章

空气有点稀薄,因而那些被阳光刷得雪白的峭壁上天蓝得比别处要纯净。云层白得耀眼,隐到山那头的时候,远远看去和那些山是连成一片的,层层叠叠,就像那些依着山体依次叠建而上的鸟巢似的建筑。

苏苏摊开羊皮纸地图绘卷对比着看了看,如果没错,这就应该是到了马卢拉村了。

周围过往的人开始多了起来,雇佣兵或者商旅,男男女女,形形色色,都是在趁着天还未黑朝村里赶。苏苏收了地图催着骆驼跟上了那些赶路的队伍。小秃已经先行朝村子方向飞过去了,这家伙从苏苏一出尼尼微的城门开始就跟上了她,一路风餐露宿,毛倒是比在宫里时丰满滋润了许多。看样子野鸟终究还是属于野地的,宫里继续生活下去,它迟早真的会变成一只秃鸟。

找到驿站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一阵阵的山风吹得火把扑剌剌直响,隐约从山下传来一些鼓乐的声音,那是些赶着季候放养牲口的游牧族。

苏苏趁骆驼吃食的时候给它刷了遍毛。一直怕被亚述的追兵追到,所以几天来没有好好休息过,直到进了叙利亚边境才松弛了下来,这头牲口显然已经累坏了。身上的毛一团粘着一团,有时候不得不用小刀去刮。刷毛的时候小秃在一旁啄着根羊肚肠,弄得马厩里一股腥臭。驿站老板娘经过的时候对她骂骂咧咧说了些什么,浓重的阿拉米口音,苏苏听不太懂,也没怎么理会。

直到清理完了骆驼带着小秃走进驿站小酒馆的时候,那里已经被旅人所挤满,几乎找不到一点空隙。也难怪,通往大马士革的必经地之一,这村里仅有的一家驿站自然成了旅人投宿的唯一选择。除非和山下那些游牧民一样露营。

苏苏一进门就引起了一些目光的注意,或许是因为她带着这只庞大的食腐鸟,或者是因为她是这里唯一单身出现的女人。

她避开那些目光,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了下来,叫了几张烤饼和水。有些人不再看她,有些人还是在盯着她看,似乎想从她被头巾包裹着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苏苏不以为意,慢慢就着水啃着手里的饼,一边看着窗外那些来往的身影。

酒馆里吵闹得很,喝醉酒的,跟女人调笑嬉闹的。边上一个奶孩子的怀里的婴儿不知怎的突然咿咿呀呀啼哭了起来,声嘶力竭,令得本就嘈杂的巴掌大一块地方片刻间更加杂乱起来。有人不满意地嘀咕了几声,女人身旁的男人嘴快,顶了回去,于是不满的人拍桌子跳了起来,因为人多。于是一场嘴上争战就此开始。

小秃离争吵的地方近,几嗓门一扯吓住它了,张开翅膀一阵乱扑腾,把边上女人吓得连声惊叫。桌子翻了,有人开始抄起凳子,逮到人就砸,然后被砸,片刻间整个酒馆一片扭斗,因为早已经分不清谁在同谁争吵,谁在和谁打架。

苏苏趁着混乱抓起小秃试图朝外头挤,因为里面的空气和声音已经快要让她窒息了。她的耳朵对声音太过敏感,这点倒是和那只丑鸟一个样。

走到一半一个男人突然从边上斜出来撞到她身上,苏苏下意识朝后退了退,那个人借着稳住步子,乘机在她肩膀上用力掐了一把。苏苏闪身,刚想从他身边走过去,却不料这个男人得着了便宜,又见她不理会,竟然就势趁着混乱朝她胸口一把抓了过去。

苏苏脸一沉。扬手一巴掌朝他脸上甩过去,那男人踉跄倒退数步,及至站稳,一张脸涨得通红。随即嘴里低吼了句什么,一挥拳朝苏苏扑了过去。

苏苏丢开右手里的小秃,站在原地看着那男人身形飞快逼进。五根手指刚刚随之收拢,冷不防见那男子暴躁的动作突然间嘎然而止。

手还张开着,手指暴张,手腕青筋隐现。却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无法朝苏苏靠近一步。

然后一只手掌出现,照着他脖子轻轻一拍,男人应声倒地,随即一动不动。

苏苏愣了愣,看着他身后一道身影跨过他的身体朝她走过来,一张女人一样妩媚漂亮的脸,绽着片比花还灿烂的笑。那人朝她招了招手,苏苏没理睬,俯身抓起在人脚下惊恐得不知所措的小秃,转身朝门的方向走去。

刚一转身,却不料一头撞到别人身上,很重的一下。苏苏忙抬起头:“对不…”

“苏苏?”被撞的人轻轻一声叫唤。

苏苏怔。抬头朝那人仔细看了一眼,他一身普通的商旅打扮,很高,一块褪色的头巾蒙着头和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锃锃的眼睛,火光下闪烁不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半晌,她恍然:“…奥拉西斯?”

篝火在柴堆上爆出劈劈啪啪的脆响。一串串火星从里头冉冉升起,又在转瞬间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周围帐篷边三三两两的人聊着天,或走来走去逛着,或耍着些不知名的赌徒玩意。

奥拉西斯坐在篝火旁边,火光勾勒着他一张俊逸安静的侧脸,边上是那个脸长得花朵似漂亮的男孩,抱剑站着,迎着风不知道在朝远处看着些什么。

听奥拉西斯叫他路玛,苏苏觉得路玛很爱笑,即使不笑,他一张微微上扬的嘴唇也总让人错觉他是在笑。有点轻浮,但轻浮得可爱。他让她想起过去曾跟在奥拉西斯身边的雷伊,同样的爱笑,同样让人觉得有点愉快的可爱。

“雷伊?他在努比亚。”从火上取下一串烤肉,奥拉西斯递给苏苏。

苏苏伸手接下:“哦。”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上次在的利比亚,你…”

目光闪了闪:“那次,很抱歉…”

“该抱歉的人是我,早知道,离开孟菲斯的时候我该带着你一起走。”

“这是预料不到的,”笑了笑:“而且我给你添了麻烦,那些人…”

沉默,奥拉西斯看着篝火。

“你怎么会在亚述人手里。”半晌,他又开口。

苏苏看了他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误上了他们的船,之后就一直…”

“那晚以后我又派人找过你,但一直都没找到。”

“因为当晚我就被他们带去尼尼微了。”

奥拉西斯不语,低头看了看她。

苏苏觉得他的目光里闪烁着一些什么东西,若有所思,但感觉不出究竟是什么。

这也是个看不透眼睛的男人,就像辛伽,但他不会像辛伽那样令她感到紧张和害怕。忽然又想起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它们在望着她从窗台上跳下去时的安静…掌心感觉有点冷,她不自禁朝火堆边靠了靠:“好在,我已经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

“逃?”目光轻闪。

火焰一下一下跳动着,强烈而张扬,但苏苏感觉不到太多温度:“是的,辛伽受了伤,所以他们无暇顾及到我的逃跑。”

“辛伽?”奥拉西斯的目光再次一闪,只是苏苏没有看见。

“对,辛伽…”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伸手抱了抱自己的肩膀。

“你冷?”

“有点。”

奥拉西斯解下斗篷,披到她肩膀上:“说说你是怎么从那里逃出来的,听说尼尼微守备很严。”

“守备…”苏苏想了想:“还好吧,第一次没逃成,第二次没费太多的力气。”

眉梢轻轻一挑。

“啪!”一颗火星爆到了一旁打着盹的小秃身上,它惊跳着一阵尖叫。

奥拉西斯站起身,看了看远处笼罩在黑暗里的山峦:“往这里走,你是想去大马士革?”

“对。”

“你家在那儿?”

“不是,只是想去那里看看。”

他沉默。

苏苏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也是去那里?”

“对,去拜访一个人。”

苏苏点点头。

不知道他要去拜访谁,但能让一位法老王微服私下出来拜访的人,必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思忖着,苏苏低头捏着手里的石子,有一搭没一搭静静把玩。

“主人,”片刻,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路玛忽然开口:“时间不早,该休息了。”

听见他这么说,苏苏立刻站起身,却随即被奥拉西斯按住了肩膀:“路玛,让人给她理个帐篷。”

“是。”

路玛转身离去。苏苏看向奥拉西斯:“不用麻烦了,我可以回驿馆。”

“别去了,”看着她的表情,奥拉西斯笑了笑,拍拍她的肩:“既然同路,我就送你一程。”

“这个…”本能地想拒绝,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拒绝的理由,于是苏苏点点头:“谢谢。”

“门开了一次,关上,它就不会再打开了。”

“听明白了吗,我的苏苏,”

“留在这里,”

“而我再也不会给你一扇可以离开的门。”

睁开眼。阳光透过缝隙把帐篷照得很亮,细细的灰尘在光线里慢慢游走着,不见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

苏苏坐了起来。身上的毯子滑了一地,头很疼,她捏着额角用力揉了揉。

梦,不过很清晰,就像那天他近在咫尺的感觉,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还有他的体温。他把她的头发扯得很疼,所以她愤怒,但他覆盖在她身体上的嘴唇很温柔,所以她试图发泄愤怒的手变得很软…疼痛和温柔,两个矛盾,就像他这个人。看不透,所以总是不知不觉地朝他贴得更紧,试图看透…

她突然低头用力拉扯住自己的头发。

在想些什么呢,苏苏…

选择很难?

可是一路上全是选择。

没错他说得对,门关上了,于是她现在看不到一扇开着的门,即使是在离他那么遥远的地方。

但没了门,还有窗,辛伽,是不是这样…

帐篷外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叫唤:“苏苏小姐!起来准备了!我们要出发了!!”

早晨的风吹进帐篷里,干净冰冷。头脑清醒了许多。

出了帐篷才发现,奥拉西斯一行的人要远比在晚上见到时所感觉的多,一顶顶牛皮帐篷隐在成群游牧族的羊群间,放眼望过去连绵成一片。

虽然都是很普通的商人打扮,但很多人如果仔细看还是分辨得出眉宇间那些军人的气息的,尤其是一些老兵。他们看上去总是更谨慎,也离得奥拉西斯很近,在某些不引人注意的状态下。年少些的则忙忙碌碌张罗着行李和早餐,早餐很丰盛,因为在下一个落脚点到达之前,这些行走于大漠的人很可能除了水什么都不吃。

苏苏的行李很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再打了个包,算是全都搞妥了。随后将两只随身带着的皮囊在山脚下的池子里装满水,绕过营帐进村去取她的骆驼。

经过一顶大帐时,瞥见路玛一头棕色的长发在帐篷那端波浪似的一闪而过。他似乎在同谁说着话,声音有点急,也带着点克制后的愠怒。

和昨天见到他时的感觉不太一样…

想了想,也没作太多理会,苏苏继续朝前走。

“路玛想说什么?王,路玛昨天就想对王说,把那个女人就这样留下来,王未免也太草率了。”

风隐隐送来这一句话,苏苏的脚步一滞。

“辛伽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于他的传闻不少,王想必不会不知道。她说她是从尼尼微逃出来的,呵呵,这种话王也会信?尼尼微的门叫什么,不破之门。这样的地方能逃得出来,她是插了翅膀??”

“你究竟想说什么呢,路玛。”

“王对她了解吗?

奥拉西斯沉默。

“王觉得我们这次去大马士革带着这么一个来历不明,谁都不了解的女人,合适吗。”

奥拉西斯依旧沉默。

“那次为了她,兄弟们死得多…”

“住口。”

一阵寂静,因着奥拉西斯突然而来放冷的话音。

苏苏冷不丁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