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得及看清楚门口处那片笼在暗绿色火光下的身影究竟是谁,门又一声闷响合上了。隔断了外头的光源,只匆匆带进一阵走道的冷风,搀杂着股熟悉的浓重得呛人的香气,以及那丝被强行压制在这股香味下面似有若无的味道——某种东西溃烂似的味道。

目光轻闪,重新平躺回石床上,苏苏侧头看着那道身影。

而那身影似乎一时半会儿并不急于过来,只是安静在门口站着,不停跳跃着着绿色火光下,那张被层层面纱笼罩着的脸一动不动对着苏苏的方向。

这样一种被无声窥视着的感觉,不由自主,苏苏感到额头正中央那个部位隐隐有些压迫似的微麻。

手忍不住又挣扎了一下,皮圈扣得很紧,所施加上去的力量在那样宽度的表面上纯粹只是白费。而手腕上再次钻心一阵刺痛,那根带子把她手腕的血都积压在了手掌上,那是一种膨胀到发麻的感觉。

不得不就此放弃,迎着那道看不见的视线,苏苏再次望向那道身影。片刻,身下裙裾一动,那身影朝苏苏走了过来,冉冉亭亭:“很久不见,我的孩子。”

苏苏一怔。

分明是雅塔丽娅的身影,开出口,声音为什么像是个男人…不是像,分明就是个男人的声音。

正呆看着,那身影已走到苏苏的身边。周围比玫瑰香油更加浓烈的气息更重了,包括那股似有若无的溃烂味:“我一直在看着你,等着你,”喃喃低语,她垂下头,抬手扯开蒙在脸上的面纱,俯到苏苏的耳边:“我等得已经太久。”

“雅塔丽娅?!!”惊叫,几乎是无法控制的,在那张突然赤裸压迫在自己眼前的那张脸下。苏苏几乎已经不敢确定自己面对的这个,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雅塔丽娅的脸??

如果曾经见到的她那张严重损毁的脸让人感到骇然和怜悯,而这会儿,这张同自己只隔着一层呼吸的脸,苏苏已经找不到什么可以去形容她现在的感觉了。

那根本就不能被称做是一张脸。

除了粘稠的暗赫色的浓液和一些凹凸不平的烂得已经呈泥状的肉块,她根本分辨不清楚那上面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证明那是张脸。一股股恶臭随着那张脸上呼吸的流动无声无息散了开来,胃里一阵痉挛,苏苏想吐,可是对着那张脸干呕了半天,只逼出了眼角边一丝滚烫的液体:“雅塔丽娅…”

“雅塔丽娅…”身子朝后仰了仰,雅塔丽娅似乎在笑,一些黏液随着她脸上肌肉的动作无声滑了下来,滴在苏苏的脖子上,冷冷地一冰:“人总以为自己连神都可以驾驭,呵,多可爱,雅塔丽娅。她忘了,谁才是这世界上的神。”

苏苏突然感到有点透不过气来。

一种呼吸被什么力量牵引住的感觉,在那张腐烂得已经分辨不出任何东西来的脸孔逐渐贴到她脸上的时候。

无法忍受的感觉,想要挣扎,可是身体根本动弹不得。

而雅塔丽娅还在继续说着,自言自语,用着那种男人的声音:“有个女人,很美,”

“美到什么地步呢,美到她以为用她的容貌足够换取对神的驾驭和她主人的命运。”

“而事实上,她几乎也就那么做到了,当神在封印之下对她低头,当那个原本将被抹去的命运轨迹按着她的手指在神默许下一步步走向那道未知尽头的时候。”

“可是她终究忘了,什么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什么样的代价,换取什么样对等的东西,”

“而显然,她之前所为之献祭的一切,对她日益膨胀的需要和日益无节制的索取,是远远不够的。”

“而她也应该忘了,神为什么会服从于她的驾驭。当那些驾驭以一种比封印更强大的力量渗入到神体内的时候,那个曾被禁锢于此的神是否还依旧是那个疲惫而妥协的神。”

“是的,虽然只有短短一刹那瞬息而过的生命,”

“人的记忆力远远低于神的想象呢…”

“于是不知不觉中,她把自己整个儿都作为了神的祭品,而不自知,”

“看看这张脸,还有这只手。”

“她以为用这些就能换回一切了么。”

“最终,连来生都是神的祭品。”

“这样看着我,很难听懂我在说什么,是么苏苏。”

“没关系,我的孩子,”

“你是我的,从你选择了这个命运之后开始。”

“你的过去,你的未来,你的容貌,你的一切,”

“都是我的,”

“这是你的选择,”

“雅塔丽娅。”

第三十六章

刺眼的灯光,被灯光化得柔和的身影。

什么地方,那条人影是谁…

似乎是突然之间就出现了,在她刚感到自己恢复意识的瞬间。那道微微晃动着的人影,在一片太阳似刺眼的光下面,看上去细长而模糊。

直到慢慢的目光适应眼前这片亮,光线这才柔和了许多,一道又一道环在头顶,在模糊的视线里变成一团团柔软的晕黄。晕黄中那道身影自上俯瞰着自己,高高瘦瘦的轮廓,五官深邃,但辨别不出更清晰的东西。

一切都是模糊的,明亮地模糊。

“你好,”一阵令人昏昏然的死寂,她听见他开口。

“你好,”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回答,没有经过自己的大脑,亦没有经过自己的嘴唇:“上帝。”

那道身影微微一滞。片刻,似乎笑了笑:“难怪影那么爱你,SALANG。”

“你的影谁都不爱,阁下。”

“也许,”伸手拈起她一束发丝,她看不清他模糊轮廓里丝毫的表情,但感觉得到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还有那种令她逐渐感觉不到咽喉不适感的压力:“知道为什么来这里么,SALANG。”

“不知道,阁下。”

“明天是你行刑的日子。”

“我知道,阁下。”

“而我们今天要完成一个小小的手术。”

“什么手术。”

“手术完成后我们要送你去个地方,而那里,你即将接受的任务,将可以抵消你所有的罪。”

“什么手术,阁下。”

再次无视她的问话,他俯下身,贴近她的耳侧:“我们需要你穿越时空,SALANG。”

眼睛突然睁大,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他一低头的瞬间,映入她眼底的同头顶那圈晕黄闪烁在一起的东西。

青白的色泽勾出一个头颅的轮廓,虽然辨别不清楚上面的线条,那些流动着的微微的银光所勾勒出来的东西,很眼熟:“你在开玩笑么,阁下。”

和‘上帝’的轮廓在一起,一上一下两张脸,朝下俯瞰着她。

对了,妖王的面具。

“知道辛伽么,”

“新亚述尼斯坦语里,这个词叫英雄。”

“而我要说的是个人,”

“我想你应该知道的,那个叫做辛伽的男人。”

“很多国家的历史书里,他的存在和他的王朝被用了大量的篇幅去记载的男人。”

“他是个传奇。”

“他们叫他亚述尼斯坦的英雄,那些继承了他天生征服血液的美索不达米亚掠夺者。”

“他是他们的神。”

“而我们通常叫他,魔。”

“假设他不存在,那么今天的世界版图,它会怎么划分。”

“很不可思议是么。”

“这个早就成为历史里一颗灰尘的男人,”

“从没有哪个帝王能做到像他这样无法让人从历史里以旁观者的身份将他抹去,”

“这几千年的时间,”

“他似乎是和历史合为一体的,你能感觉得到么SALANG。”

“他的存在竟然是这样的让人无法回避,”

“即便是伊甸园,”

“亦在他的影响之内,”

“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在目前这样一个糟糕的现状里问着彼此,在二战结束后直到今天,他的存在同希特勒相比,谁比谁更影响了这个世界。”

“所以,”

“现在你会在这里,SALANG,在你行刑的前一天,”

“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虽然你犯下了那样一个不可饶恕的罪。”

“而那机会只换一个答案,一个任务,”

“一个你期望活,就必须去完成的任务。”

“杀了他,SALANG,杀了那个被亚述尼斯坦人奉为神一样的那个男人,”

“在他吞并凯姆?特,成为横跨亚非的帝王之前。”

“用那台机器。”

“呵,你眼里那种表情叫作什么,亲爱的。”

“让我猜猜。”

“成为我的小白鼠,或者从我这里消失,哪个更容易些,”

“自然是后者,”

“你这么想,”

“就像你当初一边等待着审判,一边已经做好了怎样逃离米里坚合众国的策划一样,是不是。”

“嗯,确实也是个实在的想法,对于你这样的一个女人来说。”

“那么,亲爱的,”

“那之前,给你一些可爱的回忆吧,”

“从伊甸园离开了那么久,怕是都快把这些美好给忘记了。”

“来,看看,这个可爱的小东西,”

“曾经它让你像个神,记得么。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你为傲,我的孩子。”

“那时候你们把它叫做什么来着…”

“对了,你们喜欢叫它蜘蛛。”

“多奇妙的一个小东西,”

“最精确的计算能力,最完美的破坏能力,而它所需要的体积,只是这么一个小点而已,”

“它和那台机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

“法伦埃尔博士真是个伟人,不是么。”

“不…呵呵…”

“别这样看着我,salang,”

“你的眼睛真美,”

“可是我不太喜欢它们这样看着我的样子。”

“怎么了,我亲爱的。影说你是他最心爱的武器,”

“他最心爱的武器不应该有任何的欲望,即使是这样细微的泄露。”

“你在生气是么。”

“呵呵…是呢…”

“这种亲手埋种在对手体内的东西,即将被用在自己身上,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相信我,它比死亡可爱一点。”

“不信?”

“那么至少相信它的稳定性,我亲爱的。”

“这是有数据印证的,而那数据正是你所给予的。那127个幸运的孩子,他们向主充分证明了它的可靠性,以及…”

“毁灭性。”

“啧,我说过,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亲爱的,我这是在试图赦免你呢。

“明天开始,你还有284天,6816个小时。”

“这段时间里做到我要求你做的,那么恭喜你,你将得到上帝的赦免,以及,永远的自由。”

“诱人么?”

“伊甸园给予她孩子们的,始终是诱人的,THEB。”

“而相对的,”

“如果没做到,或者说…很不小心地把完成任务的时间耽搁了那么小小的半秒,”

“我想,”

“你应该很清楚它的后果,”

“salang。”

脑中一个激灵。

在一片黑暗猛压迫进瞳孔的瞬间,瞳孔蓦地一缩,苏苏从石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神殿,巨像,祭坛。

禁锢着自己手脚的那些皮套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垂在石床下,随着链条摇来荡去。不远出那丛巨大的火焰依旧在几步开外的祭台上燃烧着幽绿色的光,时不时一两串火星飞起,劈劈啪啪一阵打破周围寂静的脆响,流光窜动,在那尊巨大的阿舒尔神像摇曳出一层似笑非笑的神情。

怔怔看着,感觉像在看一场变换太快的梦。

快得让人突兀得无法承受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