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江怀雅有一肚子话想问聂非池。

他却在她和江潮交战的间隙里,收拾好了一切,已经在往卧室走。病中的背影显得清瘦,令她质问的气焰骤矮一截。

江怀雅阖上卧室门,背靠着门看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他的卧室,没有她想象中的一丝不苟。只是陈设非常少,再怎么摆都显得空空荡荡。她想起谢阿姨说他其实不怎么着家,心底的怒气几乎一扫而空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她抿了抿唇,指着坐在床沿等她发话的聂非池,说:“你先躺下去吧。躺着讲话就行。”

聂非池慢慢挪进毯子,只盖到腰,靠坐在床头:“要说什么?”

“你…药吃了吗?”

“嗯。”

好了,可以开始了。

江怀雅:“你是故意让我来见江潮的?”

“算是吧。”

“为什么?”

“见了也不会怎么样。”聂非池翕了翕唇,“江潮不会想那么多。”

他想得还不够多么?

江怀雅面露愠色:“他是不会想太深,可是他嘴巴大啊,没几天我妈就会发现我一直在骗她。”

“她发现了会怎么样?”

会…

最可怕的就是这个——其实也不会怎么样。

她顿时泄气了。

这么多年以来的欺瞒,其实更多时候是一种执迷不悟。她有时候也怀疑自己,如果她真的那么爱李祺,对他们俩的未来有信心,为什么一开始不敢光明正大呢?反而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勇气走到阳光下。

亲人们的知情,到底会对她造成什么呢?

聂非池安静地看着她,除了微微泛紫的嘴唇,几乎看不出他的虚弱:“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自己知道吗?”

她想说不知道。

可是,“知道啊。”她几乎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寻找一个墙角望着,“我就是想要从自己的履历上抹掉这一笔,就是想要找一个崭新的人,安定下来,并且希望我所有的家人都不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待这个人。行了吗?”

一段沉默。

他轻轻喊:“兔子。”

“嗯…”她应得有点不甘愿。

“你小时候总嫌弃你爸给你取这个小名,说他臆想你是他的小兔子乖乖。”聂非池顿了一下,笑,“没想到你心里其实这么喜欢这个角色。”

入戏到想把荒诞不经的过去抹干净,保持长辈眼里那个单纯活泼的乖兔子形象。她内心深处其实向往那个虚假的江怀雅。

被戳破心事的人龇牙咧嘴:“我就是这么幼稚,可以了吗?”

她霍地转身,手已经碰上了门锁。

“然后呢?”聂非池喊住她,平静地说,“找一个他们看得上的人结婚,得到他们一无所知的祝福。然后你就开心了?”

他把许多想法说得太直接,太世俗。

可她知道他说的没有错。

其实也不一定要结婚。这些她都没有想好。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开始新的生活,回到一个正常的二十五岁女孩的生活轨迹上来。从前那些离经叛道的种种,她并没有后悔,只是已经很厌倦了。

很厌倦很厌倦了。

他却还在追问:“陈杞合适吗?”

话题怎么扯到这里来了。

江怀雅终于意识到这场质询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反客为主,倒出了她心底许多算不上磊落的想法。可是她并不以此为愧,依旧满不在乎:“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们就一起打个球而已…”

“你以前不会的。”

她拒绝人的方式一向利落得出奇。

从前他时常在放学后陪她练球,在学校里一个几近废弃的小网球场。有一次陈杞路过看见了,傍晚集训的时候问他能不能一起加入。三个人当然没法打,于是他主动退出,对江怀雅说换个人陪她练。她气得把拍子扔给他,说不练了。

后来真的没有再练。哪怕是临近比赛的时候,陪她练习的人也换成了赵侃侃。

对话的氛围太沉重,令人不适。江怀雅把门锁放开,一下过去坐到他床沿,在他额头揉了两下:“你怎么回事,脑子烧坏了吗,今天突然问这么多话?”

他微微侧头挪开:“你别揉。我头晕。”

她趁机扯走话题,凝视他的眼睛:“要是没有江潮,你会让我过来吗?”

他想了想,嘴角牵起一丝淡笑:“可能不会吧。”

“我要上手了!”江怀雅张牙舞爪假装要继续揉,“聂非池,把我骗过来到底有什么好处?看我妈把我臭骂一顿很有趣,还是看我爸断我生活费很有意思?”

怎么可能。

她爸一年扬言断她几十次生活费,哪次是真的断了的?

聂非池撑着浑浑噩噩的脑子回想了下,还真的有一次差点没给。

那次她爸妈吵得很凶,她爸跑来在她面前抽了一根烟,问她:“小兔子,说实话,我和你妈离婚了你跟谁?”

十六岁的江怀雅掰着手指头,冷静地分析:“那肯定是我妈啊!我妈那样的找后爸门槛肯定很严,相比之下你找来的后妈质量可能就很堪忧了。”

江淮易沉下脸宣布:“江怀雅,你这个月生活费没有了。”

她还以为她爸这次会跟从前千万次一样,只是说说而已。谁知那个月她真的没收到生活费,哭着去他家蹭了三天饭。第三天,他终于忍无可忍,把自己的生活费给她打了过去。

过了两天,她在食堂逮住正在吃青菜的他,并激动地说:“聂非池!我觉得我爸妈的婚姻危机可能解除了。你看——我爸非但没克扣我的零花钱,还给我多打了一倍!看来他心情好得很吶!…好了你别啃这玩意儿了,走,我请你吃饭啊。”

他就不该相信江淮易舍得断他宝贝女儿的生活费。

有时候他会问自己她到底哪里特殊。

结论是一点都不特殊。只是因为她身上每一段乏善可陈的过往,每一处细微琐碎的过去,他都熟悉,甚至比她自己更熟悉。这些无聊乏味的记忆组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在每一句日常对话里见缝插针地提醒他,要忘记这个人,近乎等于忘记他自己。

毕竟还在发烧,他的声音渐渐显得疲倦:“你现在还需要你爸给你生活费?”

“需要啊。我现在手头的钱全都是不义之财,我都不敢花。”

“陈杞合适吗?”

“…”

江怀雅头疼欲裂。这个人明明已经侧着身,耷拉眼皮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知道哪来的执著,兜兜转转还是这一句,问得她猝不及防。

聂非池撑起眼皮,斜睨了她一眼。

她举手投降,老实回答:“不知道。虽然是老同学,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也需要再接触一下吧?”

聂非池喉咙间轻嗯了一声,彻底闭着眼,头已经挨着枕头,仿佛马上要入睡。

所以他下一句话像是在梦里说出来的——

“比我合适吗?”

江怀雅全身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却不肯重复,说:“还是也需要再接触一下?”

江怀雅脑海里顿时警铃大作。

跟这个人有什么好接触的,她闭着眼都能数出他从小到大的人生,下意识就想回答不用。然而这句“不用”的意味太深长了,她一下不知该回答是或否。

她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什么意思啊…”

“我觉得你也很合适。就是这个意思。”

聂非池翻身睁开了眼眸,定定地望着她。

那双眼睛已经没有焦距了,像平静的湖面,静静地眺望天边飞来的鹭鸶。

鹭鸶却徘徊不定,不敢踏上水面。

太平静了。

以他俩之间的关系,突然探讨起这个话题,难道不该像海洋深处的地层断裂,注定会掀一场惊涛骇浪吗。她小时候也是梦到过这种场面的。通常是噩梦,要么成为一对怨偶,要么双双出轨,然后在无数次激烈的争吵之下反目成仇,导致多年故交的两个家庭一起断绝来往。

从没有想过,他们能像两个理智的当事人一样,一起坐下来开诚布公好好商榷。

江怀雅一身插科打诨的本领都使不上,在他面前实在很难装傻,于是头痛地闭上眼,诚实地说:“很没有真实感啊。”

甚至感受到了地层断裂的那丝裂缝,很想出去看看门有没有关紧,江潮会不会突然闯进来,发现他俩在讨论这种禁忌话题。

聂非池慢慢起身,挨近她。也许是对他有种本能的信任,江怀雅像个木偶似的任他为所欲为。他把她僵硬的肩膀转过来,然后轻缓地,将人搂进了怀里。

他双手在她腰际扣一个结,发现她没有看起来那么瘦,腰肢很软,有一点肉。

这个动作温柔到不像他,却好像本来就是他。

“现在有没有真实感?”他说。

面颊贴着面颊,她能感受他皮肤的温度和纹路。和他这个人一样,不那么柔软,但却很温厚。她没有抗拒,居然也没有脸红。她甚至觉得自己曾经是想象过这个拥抱的,所以虽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她的好奇甚至大过羞怯,下意识轻蹭了一下他的侧脸。

也许她从来都是贪婪的,得到他所有亲情的照顾,有时也会揣摩他心底的爱欲。

但她一直很清醒地告诉自己,点到为止。后者是一剂强酸,可以把前面的一切都焚毁。

是他把人心的贪婪在她面前打开了。

第13章

江潮迷迷糊糊被他姐拖走的时候,已是将近七点钟。

深秋的夜早已黑透,雾霾为入夜的都市加了一层橙灰滤镜。道路可见度很低,江潮没有安全感,在副驾驶跃跃欲试:“还是我来开吧。你特么连个驾照都没有。”

“我有国际驾照。”

“那特么北京交警也不认啊。”江潮抱紧老黄的脖子,“你慢点开成吗?我慌。”

“慌你个鬼。”

她才慌呢。

她现在心跳到一百八十码,不快点开,怕身体赶不上心脏飞驰的速度。

江潮委顿地把下巴搁在老黄头上:“你受什么刺激了,一定要大晚上的回去?我还没吃东西呢。”

江怀雅一脚刹车,在一家面包店前停车,弹开门锁:“进去随便买点干粮填肚子。我那里没通燃气,开不了火。”

“你确定我是你亲弟?”

“记得多买几个,明天当早饭。”

江潮脸色铁青地下车,并把老黄放在副驾驶座上,命令:“咬死她。”

很快,江潮扛着一大袋面包,在夜色里匆匆而来。

夜里气温太低,他穿得太单薄,冻得直哆嗦,关上车门抱狗取暖,委屈地咕哝:“舍得这么虐待我的女人也就只有你了。”

江怀雅笑眯眯地摸着老黄的脑袋,忽然想起什么,随口一问:“对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对狗毛过敏的吗,后来怎么好了?”

“因为我天赋异禀啊。”

江怀雅一巴掌扇歪江潮的脑袋。

江潮揉着脑袋上的包,委屈地说实话:“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不就是非池哥么,他托聂叔叔给我带了种进口抗敏药,还挺有效果的。一开始不吃不行,后来可能是习惯了,停了药也不痒了。”

江怀雅喉咙一紧,喑然望向窗外。

夜风灌进衣领,心里一阵一阵清凉,又马上被热涌融化。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泛上来。就像白天那会儿,她在他的卧室里,看着他慢慢睡着,看着窗外日落西沉,心情是复杂的。

因为答应了他要坐在房间里陪他,顺便“慢慢考虑”,所以不能挪地方。百无聊赖间,她给赵侃侃发了讯息。

结果都在意料之中。她把大致情形一描述,赵侃侃也是这么反馈的——“他一直都对你很好呀。你喝醉那会儿,他让我给你煮粥,我说我只会最简单的白粥,担心你喝不下,他说没关系,往锅里随手加了几大勺糖。我都吓坏了,担心你喝了找我算账,没想到你居然真的爱喝口味那么重的…”

他们之间的牵绊千丝万缕,在外人看来几乎细致入微感天动地,然而她自己却是习以为常的。毕竟她也是这样,拥抱过后会习惯性地担心他露着肩膀会不会着凉。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江潮,她最不想失去的人就是他。

但是“除了江潮”这个前提,本身就昭示着问题所在——这并不是爱情。

没有爱情也可以在一起吗?

她理不清这些东西,沉默地把江潮送回家,任他自生自灭。第二天起了个早,去集市买了只鸽子,又不请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