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有桌。

  桌上有酒,有菜。

  酒是好酒,是七十年的女儿红,碧水客栈用它来招待贵客。

  碧水客栈的菜,也是好菜。

  百晓生作榜,碧水客栈的酒菜不逊宫廷御膳,当得天下第一。

  从此碧水客栈名声显赫。

  戚雅仙自己根本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萧水坐在她对面,任沈伏息为她解下了斗笠。

  下一刻,四目相对。

  两个女人各怀心思。

  “戚师姐不要客气。”萧水拿着筷子,指了指菜碟,“不知这天下第一的菜跟燕山派比起来,哪个更胜一筹呢?”

  燕山派的掌门是厨子出身,这不是太好听的话。

  萧水旁敲侧击。

  戚雅仙抿唇,困惑的看向沈伏息:“沈宫主?”

  沈伏息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纹丝不动的站在那,他一手负后,一手为萧水布菜。

  他已习惯如此。

  戚雅仙有点自讨没趣,江湖第一女公子的名号并不虚传,这种少年女侠通常要比千金小姐脾气大一些。

  所以她比萧水先开火:“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是来找沈伏息的,你回避一下?”

  戚雅仙说完话睨了一眼门口,意思再明显不过。

  萧水“啪”一下丢了筷子,面无表情的盯着桌上菜盘。

  屋内窗开着,夜风吹进,扬起她的外衫。

  沈伏息转身关了窗,褪去青衫外袍搭在她肩上。

  “夜风很冷。”他轻声嘱咐。

  戚雅仙怒拍桌子站起,瞪着两人。

  “冷的不仅仅是夜风。”萧水还是看着菜盘子,因为菜冷了。

  她不吃冷饭。

  “戚姑娘请?”沈伏息终于看戚雅仙了。

  他含笑而立,对戚雅仙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知道,如果他对戚雅仙有半分的柔和,萧水必会奉还他十倍的冷漠。

  “沈宫主也有屈居人下的时候?我倒是好奇,这位姑娘究竟是谁,当得沈宫主一句‘小姐’?”

  “菜比夜风更冷。”萧水淡淡道。

  目光——

  菜盘子。

  沈伏息仿佛极不情愿的对戚雅仙道:“戚姑娘的兵器呢?”

  戚雅仙道:“什么兵器?”

  “无兵器,如何比试?”沈伏息反问道。

  戚雅仙被他反问的无语,“谁要和你比试?”

  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那戚姑娘请?”沈伏息学着方才戚雅仙的模样睨了一眼门口,意思也很明显。

  萧水嘴角颤了一下,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戚雅仙怒道:“你赶我?你一个魔教大魔头,竟然赶起我来了?”

  “兵器在。”萧水插话道。

  戚雅仙愣愣问道:“在哪里?”

  萧水抽出头间发钗递给沈伏息,“无处不在。”

  沈伏息捏着萧水的白梅发钗研究,没有转手的想法。

  戚雅仙冷道:“何意?”

  萧水笑了,她喝了口茶:“既然你没兵器给他用,那只能先将就了,难道你要他亲手杀你?”

  这“亲手”二字,还真的是“亲手”!

  戚雅仙和被数次气得抓狂的萧盈一样夺门而出。

  到走都不没问出来萧水究竟是谁。

  世家千金,名门女侠,不过如此。

12

12、012 ...

  青衣,白裳。

  英雄,美人。

  “过不几天,江湖上就该有沈宫主服侍女人的消息传出来了。”萧水的表情很庄重。

  沈伏息笑了笑:“只要他们不知道属下服侍的是谁就可以了。”

  萧水眉头一蹙,抬眼看他:“你就是太随意。”

  沈伏息但笑不语,他已学会不和这个女人争论。

  他将桌上酒杯握在手里,片刻间,烟雾缭绕,“热酒凉菜,夏日也无不可,小姐慢用。”

  萧水缓缓喝了一口,片刻,她幽幽说道:“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沈伏息没吭声,端了水盆到床边水架,他手里拿了块斯帕,优雅垂下沾水。

  萧水看着他,她本打算美美吃上一顿,再好好睡一觉。

  因为她相信这个人可以很好的保护她。

  但刚刚她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

  其实,他们的主仆关系早在出了神剑门就已解除。

  其实,他随时都可能离开。

  “小姐不要胡思乱想了。”沈伏息忽然转身。

  萧水来不及收回视线,干脆光明正大的看他:“胡思乱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胡思乱想?”

  “属下两只眼睛加一个后背都感觉小姐在胡思乱想。”

  沈伏息手握斯帕不紧不慢的走过来,他停在她身边,蹲□,低头细致的为她擦拭双手。

  萧水身子颤了下,沈伏息只做不知,他淡淡道:“无论以后如何,属下总会在小姐身边服侍小姐,照顾小姐,一生一世陪着小姐的。”

  萧水呼吸一紧,迟疑道:“这不太委屈你了吗?”

  “不委屈。”沈伏息道。

  萧水突然抽回手,她的手已被他擦的干干净净。

  白皙,素雅。

  沈伏息抬起了头,却没拉回她的手。他脸色稍漠,片刻却又恢复了温和。他重新回到水架边,开始洗斯帕。

  “我绝不会让你这么委屈。”萧水沉声道。

  沈伏息猛地转头盯着她:“小姐!”

  “时日一到,一切自有了断。”萧水打断他。

  沈伏息这次很安静,他端起水盆转身离开。

  关门。

  门内,萧水纹丝不动坐着。

  门外,沈伏息清俊如玉的脸上一片冷酷。

  夏夜将深。

  夜凉似水。

  新月如钩。

  敲门声忽起,沈伏息睁眼,双眸清明深邃,不见片刻朦胧。

  很明显,他还未睡。

  而此刻,他也未动。

  敲门声沉了片刻又响起来。

  沈伏息这才起身开门。

  他青衣洁净,没一丝褶皱,墨发直垂,三根木钗整齐簪在脑后。

  丰神如玉。

  门开,萧水半眯着的眸子映入眼帘。

  她抱着枕头,朦胧的望着他。

  委屈。沈伏息脑子里莫名浮出这两个字。

  “小姐?”他试探性的问。

  萧水点了点头,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沈伏息默默的侧开身给她让路。

  萧水赶紧挤进房内,她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这里太黑了,我…我睡不着。”

  沈伏息背对着她掩门。心道,她哪都没去过,典型的居家千金,现下到了新环境必然不习惯的,害怕也是理所应当,这倒是他疏忽了。

  “你…你今晚没别的安排吧……”萧小声问道,有求于人,她连语气都卑微了三分。

  沈伏息转身道:“没有。”

  “那——”萧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得无措的立在那。

  沈伏息看着她,他是个挑剔的人,有轻微的洁癖,女人的脸在他看来不是过大就是过小,但此刻,萧水这张脸却让他发现不了丝毫瑕疵。

  肥一分则腻,瘦一分则寒。

  下巴尖尖,双眸水水,虽然不大但是很圆,不可否认,萧水的名字起得不错,的确很水灵。

  “小姐如果不嫌弃,可以和属下一起睡。”沈伏息意味深长的说。

  “好。”萧水立刻道,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

  沈伏息半启唇,下一刻又闭上,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床。

  单人床。

  一条被子,两个枕头。

  床上一男一女。

  萧水背对着沈伏息躺在里侧,咬着手指暗恨为何她只带了枕头却不带被子。

  沈伏息平躺在外,双手放置胸前,闭着眼,呼吸平稳。

  忽然,他感觉身边的人在动。

  萧水的确在动,她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她扭身平躺,偷瞄了沈伏息一眼,然后用胳膊戳了戳他。

  “沈伏息?”又戳了戳,“沈伏息……”

  沈伏息闭着眼掀开身上的被子,丢到旁边。他和衣平躺,青衫一丝不苟。

  萧水呐呐的给自己盖好被子,只留出一个头,裹得好像蚕宝宝。

  她正想睡下,忽然顿住,吸了吸鼻子,一股不着边际的苦味儿扑鼻而来。

  犹豫了一下,她又去戳身边的人:“沈伏息…你……”

  要不要一起盖?天很冷……被子很长……

  ——这句话她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沈伏息打断了她。

  他依旧没睁眼,飘渺道:“嘘……什么也别说,就这样。”

  萧水撅着嘴收回胳膊,还往里边挪了挪,怕挤到他。她身体本就娇贵,赶了一天路早就累了,身子一暖没多久便睡熟了。

  沈伏息感觉到枕边人呼吸均匀,忽然缓缓睁开了眼。

  他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他平躺在那,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这个味道他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忘怀。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又咸又腥,带着人肉味。

  他闻到,血都沸起来了。

  沈伏息转过头,萧水不知何时已经从背对着他换成了面对着,他一转头,鼻尖擦过她的脸,她胡乱的挥了挥手臂,烦躁的很。

  沈伏息眯了一下眼,又别开头去看别处。

  半晌,又传来一股腐烂的臭味。

  饶是岩石般淡定的沈伏息此刻也忍不住颤了□躯,他下床,动作快的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

  和他一样快的还有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美貌绝伦的白衣女人,月色下,她精心修饰过的美丽脸庞似乎泛着仙迹。

  她就站在窗边,窗户大开着,冷风吹进来。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沈伏息睨着她,硬玉般光洁无瑕的双手同时紧握。

  白衣女子回望他,用很淫、荡的眼神,她张开嘴,用口型说——来杀我啊!

  若说世上没有任何男人可以抵御这样的勾引,一定没人反对。

  但沈伏息也的确没有丝毫动容。

  他回身,挥了挥手,床帐落下,挡住了熟睡的萧水。

  白衣女子也看到了萧水,但她只看到一个大约的轮廓,并不知里面躺的是谁。

  她也没在意,翻窗而逃,动作相当快。

  她不能慢,她从接受这个任务开始就知道沈伏息一定会杀了她。

  一定,立刻,杀了她!

  白衣女子拼命往前跑,她不敢回头,可不多久她便从空中坠落。

  她掉进一片树林,奄奄一息的望向身后。

  高处,一颗大树上,沈伏息立在那,面容冷酷,风吹的他衣裾飘扬。他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古剑,剑柄系了一串铃铛,它们被风吹起,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美妙,婉转。

  仿佛回到了童年。

  白衣女子喘着气道:“饶、饶了我吧……”

  她已无力说话,只此一句便再无开口。

  但她还能睁着眼,她美丽的眸中满是哀求。

  “沈宫主要杀的人,绝不能活的。”

  一个犀利的男声飘来,白衣女子面上一凝,知道求生无门,干脆闭上了眼。

  沈伏息没说话,他突然剑身一扬,自树上笔直划下。

  迅速,绝美,狰狞,带着死亡气息。

  他的目标是女子身后,那棵树边立了一个人。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看到他时,他已如木桩般杵在那。

  他纹丝不动。即便沈伏息愈来愈近。

  他穿着纯白色镶了金线滚边的柔软长袍,手持挂了玉坠的宝扇,萧萧肃肃,说不出的俊朗。

  但他的脸色很白,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

  他忽然笑了起来。

  剑锋冰冷,单是剑气就足以让他的整个人凝结成冰。

  好快的剑!

  “你来很久了?”沈伏息忽然收住剑势,静静立在一边,语调温柔,全不似方才那般冷漠。

  金袍男子却冷下了脸:“还好,比你早一点点而已。”

  他说话时右手食指贴着拇指,比划着强调那“一点点”。

  其实命人去引沈伏息来之前,他就已等在这了。

  欢笑和快乐都是可以传染的。但他却没有笑,他脸色已变,在他看来这种情况下沈伏息还嬉皮笑脸,是很不给他面子了。

  不知不觉间,金袍男子手里的扇柄被他“喀嚓”一声捏碎,很显然是代某人受过了。

  “你有手,不会写信?”沈伏息问道。

  金袍男子哼了一声,“你真的那么希望我提笔写字?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后果?”

  他说完话丢出一个日常记事用的厚黑本子,封皮上书了六字——百晓生兵器谱。

  这金袍男子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狂人——百晓生。

  沈伏息看都没看地上的本子,他手中剑一挥,百晓生惨叫一声,捂着脸怒视着他,鲜血从他指缝间流出。

  沈伏息动作太快了,百晓生甚至没看清。

  他和萧水不一样,萧水不会武功,也没内力,看不清情有可原。

  而百晓生虽武功不及沈伏息,可暗算偷袭的本领……

  呸,不对,是用暗器的本事,他也是天下一绝。

  只不过他没给自己排名次罢了。

  “好快的剑!”他咬牙道。

  沈伏息笑着点点头,“是好剑。”

  是。的确是好剑。朴实无华的剑。朴实无华的剑招儿。快到不可思议。百晓生眯眼,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

  “又是什么东西?”沈伏息好奇地问。

  百晓生轻哼一声,一手捂脸,一手抱着盒子,苍白的俊颊上泛起邪气的笑容:“唐门的新款,爆逆菊花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