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郭远腾还是不紧不慢,“我是向你通风报信一下。如果你不同意他出院,你就要赶紧来阻止他。当然,如果你同意他出院,明天想过来送他的话,也赶得上。或者你不送他,也不用再来这里看他了。这是三重意思。”

郭远腾的贫让李乐桐有点想笑。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但听起来就是贫。

“我知道了。”她的语气放缓,“他要出院,就让他出。命是他自己的,他若不要,别人也不能按着他的头让他要。至于后两重意思,他更是自己看着办。他不告诉我,我就绝不会主动的搭上去。”

“李姐英明神武。”郭远腾说笑话、拍马屁时,口气也正经的很。

李乐桐终于忍不住,嘴角抽动了几下。

挂了电话,李乐桐口气轻快,“韩师兄,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告辞了。”

韩远径的口气冰冷,“你还在照顾那个人?”

“他叫程植。”李乐桐平常的语调里夹杂着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出来的快意,“你见过的。”

“不许和他来往!”

李乐桐收拾好包,“这话应该是他和我说吧。”她推门要下车,让韩远径拉住。她早有准备,右手抓起座椅旁边的矿泉水,向韩远径的手腕上用力一磕,左手趁机挣脱出来。

她站在车门口,半低着头,“韩师兄,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你和我早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所谓的风雪夜归人,你不该归到我这里来,我也不是等待你的那个人。你做你的徐家女婿,我当我的城市白领,我不想再见到你。谢谢。”

说完,她手一扬,用力甩上了车门。

初秋的夜晚,风有点凉。校园里静悄悄的,办公楼里,零星的还有几盏灯火。路过篮球场,铁丝网上的大横幅在路灯的照耀下,字迹很清楚:“预祝第二十五届挑战赛圆满成功。”

是啊,按照惯例,十月初就是挑战赛。院和院之间对打。李乐桐所在的传媒学院,男生很少,只够拼一支队伍上场装装样子,名次自然是最后,院里也无人关心这事儿。韩远径所在的经济学院则好很多,韩远径是主力。于是,经济学院队的狂热粉丝里,当仁不让的多了一位猛将李乐桐。

那一年,李乐桐和韩远径刚谈恋爱还没多久,韩远径要训练,李乐桐嚷着要去,韩远径说:“我要训练,带你去不方便。”

“为什么不方便?”

“…不方便就是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吗?”

韩远径挠头,板着脸,“你干扰我的心思。”

李乐桐瘪嘴,“我又不说话,为什么会干扰?”

“反正就是会干扰。”

“没有具体理由,不算。”

“…篮球打着你怎么办?”

“我又不是木桩子,篮球来了,我不会躲啊?”

“那你一个人站在场外,有什么看头啊?”

“谁说的?我可以看你啊。”

韩远径的脸有点红,“你看我,我还怎么打球啊?”

“我看我的,你打你的,我的眼睛又不会去勾你的手,你怎么打不了?”

韩远径那时候还不习惯于吻她,那种美好的战栗对他来说是一种一时难以习惯的奢侈。由于他的无语,李乐桐去了,傻乎乎的,一场又一场,场场不落。她自己还带了个坐垫,铺上报纸,坐在上面,笑眯眯地看他们抢球。有人戏称,那个座位是“径爱小座”。李乐桐也笑笑,不以为意。

一天下午,李乐桐刚低头喝了口水,再一抬头,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砰”的一声震得她的头往后仰了一下,鼻子有热乎乎的东西流了下来。她拿手一抹,血!吓得她大声叫着:“远径,远径。”

韩远径本来在场地上与人抢篮板,听见李乐桐叫他,一回头,也不顾抢球了,直接奔到场边,“怎么搞的?”

他的胸口因呼吸急促不停地起伏,胳膊上、肩上、背上,都是汗,汗水沿着他的脸滴了下来,他也顾不得擦,湿乎乎的手扶在她的肩膀上,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她,“桐桐?”

李乐桐的脸让她抹得有点花,手上是血,看着他发梢上的汗正要滴下来,就伸手去抹,“怎么也不擦擦汗?”

手让韩远径抓住,他一用力,把她拽起来,“走,去校医院。”

“哦。”李乐桐想起自己的鼻子破了,低头要走。刚要抬步,韩远径转过身来,有点紧张地说:“能行吗?要不要我背你?”

“啊?”李乐桐的眼睛转了一圈儿,她看看操场,眉毛立刻耷拉了下来,身子变得仿佛随时都能歪倒,“我好像有点晕…”

韩远径拉过她,自己蹲了下来,“来,趴到我背上。”

“我…生不去。”

“你趴着就好。”

“我头发晕,怕手揽不住你的脖子。远径,不如你抱着我吧。”李乐桐声音微弱,左手扶着头,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在操场上。

韩远径急了,一弯腰,把她打横捞起来,抱在怀里,就往校医院冲。

那一段路,韩远径跑的有多快,李乐桐并不知道。她躲在韩远径怀里,满鼻子都是他的汗味儿,满耳朵都是他的心跳声,满眼都是他起伏的胸膛,自己的脸上,也蹭到他衣服上的汗水,咸咸的。

对于当时的她,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李乐桐扇动了一下鼻翼,仿佛还能闻到那浓重的汗味儿,脸上湿漉漉的,不过,这一次,却是她自己的泪。

青春无悔,她不后悔,但她的泪,却止不住流了下来,越擦越多。终于,她手攀着铁丝拦网,小声地哭了起来。

半个月亮升在空中,照在这曾经喧闹的操场上。

李乐桐是在上午接到了程植的电话。

“盟友,我要出院了。你的粥以后送我家里吧。”

李乐桐停下敲击键盘,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去揉脖颈,“设想的不错啊。你这出院的安排都做好了,佩服佩服。”

程植干笑了两声,“你也别装了,你什么都知道了,不是吗?”

“此话从何说起?”

程植哼了声,“你要知道,世界上有一种间谍,叫双料间谍,又名无耻间谍。他能告诉你我的动向,也自然能把你的话传递给我。”

李乐桐扑哧一声,“你们那位郭远腾啊?什么来头?太逗了。”

听程植对着旁边喊:“蝈蝈,你李姐夸你了。冲她这顿夸,你也要给我好好干。赶紧的,给我办出院手续去。”

郭远腾那平平静静,甚至有些木木呆呆的声调传了过来,“程植,你太龌龊了吧,这明显是拿着嫦娥当令箭——不过,虽然如此,但我显然还是愿意接受这嫦娥之箭。我去了。”

李乐桐忍不住,哈哈的笑了起来,惹得同事们都往这边看。

这一对儿,可真够有意思的。

“程植,你们俩真是天上地下一对活宝。”

程植却并不笑,“没用,他又不是女人。”然后叹口气,“盟友,你明天有时间吗?过来给我做点粥。”

程植的话又引来了李乐桐的笑,她努力地忍着笑说:“程植,你还真是不客气呀。”

程植的家离李乐桐的住处并不是很远,坐公交车大约也就五六站的样子。无缘对面不相识,如果不是韩远径出现的话,两个人可能一直就是这城市中近而远的两粒尘埃。李乐桐按照程植给她的地址,到了程植的家。

一个典型的光棍的家,不能说家徒四壁,也差不多——当然,这个壁,是要把家具也算上。大部分柜子都是空的,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茶几上的啤酒罐儿外,基本没什么东西,沙发还是裸着的,连沙发巾都没有。客厅的角上还支着越野帐篷,搞得李乐桐十分惊讶,“程植,这是哪出?”

程植由病号服换成了运动服,除了脸色有点蜡黄外,看着比在医院里精神多了。“哦。”他挠挠头,“那是野憩,偶尔在家也陶冶下情操。”

郭远腾却不饶他,“得了吧,程植,嫦娥面前不说假话,是谁说这是对付蚊子的高招的?”

李乐桐又没忍住,再次哈哈的笑了。

程植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就是不变色,反倒说:“郭远腾,我和乐桐要谈情说爱,你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郭远腾一脸的无所谓,“程植,你们谈恋爱,又不是限制级,让我观摩一下,有利于祖国下一代大好处男的茁壮成长,省得我一个人还要去找偶像剧看。”

程植捡起个啤酒罐,“郭远腾,什么话都敢说,你找死啊。”

李乐桐有点讪讪的,借口熬粥,要去厨房。郭远腾叫住她,“李姐,你还真去啊?程家什么都没有,你拿什么熬?”

李乐桐一愣,郭远腾笑嘻嘻的端了个煲汤锅,“都在这儿了,粥店刚送来的。”

三个人喝着粥,李乐桐问:“好好地,你怎么出院了?”

“那个破医院,能闷得死人。”程植闷闷地说,“蝈蝈要上班,不能总来。你吧,也不能总来。我还不如回家养着,打打游戏,说不定好得快些。”

郭远腾很不以为然的点着头,“是啊是啊,说的太对了。”惹得程植拿筷子去戳他。

喝完粥,李乐桐要去洗碗,郭远腾说:“这个我就不和李姐抢了。程植一晚上已经瞪了我无数回,我就不打搅您二位了,拜拜。”

李乐桐有些不好意思,程植却说:“让他走吧。烂嘴丫儿,活该。”

李乐桐把碗收拾停当,顺便把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再出来一看,程植正窝在沙滩椅里,对着等离子电视打游戏。

“会玩儿吗?”他的眼睛不离屏幕。

“不会。”

满屋子都是砰砰的枪响声,李乐桐坐着无趣,在他屋子里溜达起来。

客厅是空的,书架上摆着寥寥几本书,不是与户外运动有关的,就是与游戏有关的。

李乐桐皱眉,“程植,你不需要看专业书?”

“不用,看那个干吗?”屏幕映得程植的眉毛也变成五彩颜色。

“你这飞机怎么修啊?”

“能看懂图纸就行,其他凭经验。反正大毛病得让外国人来,一百年也遇不上一回。小毛病,随便敲打敲打就行。”

李乐桐摇头,听了程植的话,她以后是再也不想坐飞机了。这个儿一忽悠。

书架的下层还有三个汽车模型,都被改装的稀奇古怪。看得出来,主人爱车甚于爱飞机。最下面是一个小抽屉,李乐桐拉开,一个玻璃罐子,里面盛满了幸运星。

李乐桐才一摇晃,程植便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罐子。李乐桐愣了一下,不做声地放回原处。

程植继续打游戏,十分钟后,GAME OVER。

他走过来,拉开抽屉,把那罐子拿出来,仔细地看了会儿,“操,我居然还留着这东西,够傻帽儿的。”他塞回抽屉,扭头往回走,边走边说,“许和薇送的,从认识我到高考,说是给我攒运气,希望我能考上大学。”

“哦。”

“其实大学不大学,我还真不在乎,哥们儿如果没上大学,估计开个汽车修理店什么的,早发了。不过,为了能和许和薇在一块儿,大学算什么呢?她希望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程植又坐回了沙滩椅。

李乐桐看着他问:“那天是许和薇来的电话吧?你们说的还好?”

程植还望着屏幕,手上不闲着,“好,好得很。许和薇问我现在怎么样了?我说,好得不得了。”

“就这一句?”

“还有一句是她说的:好得不得了就好。”

李乐桐想笑,赶紧忍住。

“我觉得自己特胜利,你有本事别记住我的电话啊,靠!”

“然后呢?”

“然后我说,许和薇,我现在有家了,地址是蓝田路168号5号楼1109室,有时间可以来坐坐。”

李乐桐环视了一下,程植说:“别看了,她不会来的。她要是来了,她就不是许和薇!”

一个赌徒

每天上班,就是坐着。李乐桐的工作并不十分忙,虽然薪水不高,但她还是很乐意地做着这份工作。

一上午平淡无波,下午大客户部的孙燕过来要求付款,李乐桐看了看,“这合同法务部似乎没签字?”

“哦,我们部门马经理说,胡总说不用签字。”她口中的胡总是胡双林,公司的CEO,才到任大半年。大客户部是他到任后建立的,部长马一平是他从原公司带来的嫡系。胡双林说,这个部门是全公司重点发展的部门,谁都懂这是什么意思,大客户部从部长马一平到下边的小员工,个个都拽得不得了,觉得全公司都应该给他们开绿色通道。

李乐桐平日低调,看见他们就是平静地打个招呼,既不逢迎,也不嫉恶如仇。但今天是职责所在,她得精神起来。

这是一项与猎头公司签订的协议,内容是帮大客户部招聘电话回访员。李乐桐看了看合同,合同的期限和金额都是空白的。现在孙燕拿来的仅是对方的一纸付款通知书。

她沉吟了一下,然后说:“怎么没有三方比价?”

“哦。”孙燕的声音很大,“我们这个特殊,不需要三方比价。”

李乐桐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平静地说:“按公司规定,付款是要有立项申请的。”

“立项申请是什么?”

“就是立项申请。”

“从哪儿弄?”

“内网上财务部的栏目里有。”

“哦。”孙燕说完,就走了。

李乐桐不动声色,继续看自己的凭证去了。

一会儿,孙燕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几乎放到李乐桐的鼻子下面,“签好了。”

李乐桐心里厌恶,手仍然握在鼠标上,她只看了一眼,“怎么没有签字啊?”

“我们签合同时,相关部门,包括胡总,都已经签过字了。”孙燕理直气壮。

这是孙燕第二次抬出胡双林,把李乐桐心里的厌恶全给激起来了。她仍然平静地说:“合同由谁签字,我不管,我付款要有签了字的立项申请书和盖了章的合同。少一样我都不能付款。”

孙燕有些恼,“这合同胡总都签过字了,也不行么?”

“全公司的合同都需要胡总签字。”

“他签字,当然是他对合同的内容认可了,包括付款,你们怎么这么形式主义?”

“这是公司制度,我就是一名遵守公司制度的普通职员。”

孙燕理屈,“上次为了签合同而签字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提出来要做立项申请?”

李乐桐觉得好笑,“这是公司制度,为什么我们还要提出来?”

“这制度是你们财务部制定的,我们大客户部是新部门,你们不提,我们怎么知道?”

李乐桐的火气在节节升高,她尽量压着不高声,“这制度是公司定的,不是我们定的,这是其一。其二,公司制度挂在内网,是供人学习的,员工有主动学习公司制度的义务。不光财务部,我想其他部门也没有挨个儿提醒别人看制度的职责。”

孙燕让李乐桐说的词穷,哼了一声,用力的把合同抽回来,把李乐桐桌上的书碰到地上,却连头都不回,转身要走。

李乐桐声音不高的叫了她一声:“孙燕。”

“干什么?”孙燕停在原地,明知故问。

“你把我的是碰掉了。”

“是吗?”孙燕故作不知,“不是我碰掉的吧?”

李乐桐站起来,弯腰捡起书,“一本书而已,你捡我捡不要紧。希望你下次来注意些。”

孙燕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一天无话。第二天上班,李乐桐的领导曲晓红叫她:“乐桐,来一下。”

李乐桐过去,曲晓红指着屏幕问:“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