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岳原吗?我是说,在订婚聚会之前。”

“一次也没有,我在外地读书,平时很少回来,而且林惜也很少提到岳原。”

钟波琢磨着她话中的深意,“你觉得林惜对岳原感情怎么样?”

肖嫦抿了抿唇,“林惜在感情方面有点保守,不太愿意高谈阔论。不过这不代表她不爱岳原。否则…不会为他生下孩子。” 她对钟波展颜笑一笑。

她的笑容很温暖,那是只有万事顺意,心地善良的女孩才会绽放出来的微笑。

“除了岳原,林惜有过别的男朋友吗?”钟波继续问。

“你是说大学期间?”

“不,笼统来讲,初高中都算,如果她有的话。”

肖嫦很快摇了摇头,“大学里我知道的只有岳原,不过依林惜的性格,应该不会有别的男朋友,她不是那种,呃,怎么说呢,喜欢招风惹蝶的女孩,虽然她长得很漂亮。我从来没看见她对谁热情过。”

她侧过脸,眼睛凝视窗外,钟波猜她正在搜索高中时期的林惜,少顷,她转过头来,对他抿唇笑了笑,显示她已经努力思索过了,“她只喜欢读书,所以成绩一直很好。”

盘子里的薯条没了,都是肖嫦一个人吃掉的,她拿纸巾擦着手上的细盐,略带不好意思地解释,“肯德基里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薯条,不过每次都不敢多吃,人人都跟我说是垃圾食品,刚才一聊天什么都忘了。”

钟波问她还要不要再来点,她赶紧摇头,皱着眉笑,“我在减肥,正餐之外不能乱吃东西,刚才已经破例了。”

女人真是有意思的生物,不论年龄大小,她们总喜欢给自己设立各种清规戒律,再咬牙切齿地打破。

钟波放下可乐杯,逐个盘问她对参加聚会的其他几人的印象,当问及翟亮时,他预备在她脸上看到些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她只是很自然地点点头,“认识,他是林惜的初中同学。”

“你以前见过翟亮没有,我是说高中时期?”

她不假思索,“见过。”

“哦,林惜约你们一起玩?”

肖嫦笑了,“哪有!我们高中里管教得可严了,星期六星期天都要上课的,就算不上课,也没人敢马虎,你玩掉半天就等于比别人少学半天,回头想想,那时候的环境可真残酷!”

她喝饮料的姿势比吃薯条优雅得多,像从一个小孩忽地转变为老练世故的成人,“翟亮有次来我们学校找林惜,我碰巧撞上了。”

“你对翟亮的第一印象怎么样?”钟波笑问。

“他…长得挺好看的,就是有点羞涩,话也不多。林惜向我介绍他时,他居然有点脸红。”

肖嫦温柔的笑容在向钟波暗示她正沉浸在一段美好的回忆里。

“你觉得林惜和翟亮,只是一般朋友那么简单?”

“…嗯?”她从回忆中醒过来。

钟波进一步解释,“林惜这么帮翟亮,会不会是因为她有一点喜欢翟亮?”

肖嫦似在斟酌,不过看起来不像是因为吃惊才回答不上来,而是显得有点谨慎,“她没说过,但我感觉应该会有点喜欢的,翟亮…是那种蛮讨女孩子喜欢的男生。”

“那么翟亮呢,他也喜欢林惜吗?”

肖嫦又笑起来,“我一共才见过他一面,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两句,哪里会知道他怎么想的。”

笑声渐止,肖嫦捧着饮料杯,脸色黯淡下来,“就算那时候有点什么,到后来也不可能了。”

“因为翟亮坐了牢?”

“是啊!”她欷歔似的叹了口气,“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还以为搞错了,因为翟亮实在不像那种穷凶极恶的人。”

“你跟林惜有没有讨论过翟亮捅人的事?”

“提过几句,我说他弄成这样很可惜,林惜倒没说什么,好像心思不在这上头。不过她那一阵一直是这副精神恍惚的模样,否则也不会从鞍马上摔下来了。”

钟波的问题就等在这儿,“她为什么会精神恍惚?是不是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肖嫦皱眉摇头,“她出事前一天还好好的,但第二天早上不仅上课迟到,脸色也很差,我是她同桌,记得很清楚。我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也不说,我以为她是生理周期到了的缘故。”

她再次陷入回忆。

“下午上体育课要跳马,老师说身体不适的同学可以不用跳,结果林惜却跳了,第一次跳时勉强过去,第二次却摔得很惨。老师叫了几个同学帮忙立刻送她上医院,我也陪着去了。”

“既然她身体不舒服,为什么还硬要跳?”

“我也搞不懂。”肖嫦无奈地咬唇,“她躺在车上一声不吭,也不叫痛,我以为她挺坚强的,后来才发现她在哭,那副样子真让人心疼。”

钟波沉思了下问:“她在哪个医院作的治疗?”

“二院,离我们学校很近。”肖嫦记得很清楚。

“她在医院住了多久?”

“确切时间不记得了,”她努力回想,“至少两星期吧。”

他们离开肯德基时,已是下午四点。 钟波的记录本上又多添了几页内容。

肖嫦说,林惜性子沉静,嘴巴紧,喜欢把事情藏在肚子里。但不久前,范艾青刚强调过,林惜初中时个性很活泼。

钟波试图靠自己的印象来判断,仔细回忆和林惜见面的场景,然而她的形象出人意料地模糊:在医院走廊把翟亮当浮木的她,南区分局里哭得眼睛红肿的她,还有缩在沙发里形容憔悴怀有身孕的她,每一个都楚楚可怜,但每一个都让钟波感觉不到她真实的存在。

他看到的似乎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而那个真实的林惜,紧紧缩在壳内,拒绝被人碰触。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以致于彻底改变了她?

钟波给袁国江打电话,请他帮忙弄一份林惜高二那年骨折住院时期的医疗报告。

“她高二?!”他在电话里大叫起来,“那得是几几年的事儿?”

“2004年,”钟波翻着记录告诉他,“10月中旬。”

“你让我去查五年前的病历?”袁国江在电话里嘟嘟哝哝起来,但最后还是答应了,“给我几天时间,我需要跟院方协调——钟波,你嗅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钟波如实说,“纯粹碰下运气。”

No.9

星期四,钟波抽空跑了趟南区分局,袁国江不在,小胡把一个封好口的资料袋交给他,“袁队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出现场去了。”

“又有新案子了?”

“是啊!西郊小刘巷河打捞上来一具男尸,不知道是不是凶杀,他一吃过饭就带人过去了。”

钟波没给袁国江打电话,料想他肯定牢骚满天飞,一边走出办公室,一边准备拆资料袋出来看。

袁国江的电话却不期而至。

“资料拿到了?”他劈头就问,“你看了没有?”

“小胡刚给我,还没来得及。”钟波说着把资料袋夹在胳肢窝下,找了个清静的走廊转角站着跟他聊两句,“你又有的忙了?”

这句话彻底把袁国江的牢骚勾了出来,在他絮叨的抱怨中,钟波大致了解了新案件的进展。

“男尸”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溺水死亡,无搏斗痕迹,初步判断为自杀,也有可能是失足落水而死,如果是后者,很难解释他跑到荒僻的西郊去目的何在。

死者身份尚未确认,虽然是今早打捞上来的,但此前已在水里泡了好多天,整个人都浮肿得看不出本来面貌。

袁国江气愤地跟他发泄,“现在的人都他妈怎么回事!一有点屁事就闹自杀!二十几岁的人,父母养大他容易嘛!说走就走,一点责任心没有!”

钟波想提醒他,也不见得就一定是自杀。但觉得在他发泄的时候还是少开口为妙。袁国江的脾气随着当刑警年头的增长也在日渐增大。

“钟波,我刚才忽然想,也许你是对的。”袁国江的语气里充满倦怠。

“嗯?”钟波没明白他所指。

“你看你现在多轻松!想查案就查,不想查也没人能拿你怎么着,不像我…”

“等等!”钟波打断他,“你受什么刺激了?”

袁国江呵呵干笑,紧接着是一通咳嗽,声音沙哑了许多,“你要是看见岸上摆着的那个就明白了,那也能算是个人?小郑把午饭都吐得精光…算了,不说这些。”

钟波默然,出现场会看到各种令人压抑的场面,他深有体会。

袁国江重又把嗓门抬高,“你要的那份资料我看了,没什么疑点,不过我要这么跟你说你肯定不接受,所以我让小胡复印了一份给你。”

钟波道了很多声谢。

通完电话,他临窗瞥了眼外面,暗想,刑警这活有时候确实不是人干的。

他沿走廊朝分局正门口走,左边的一间办公室里忽然传出女人歇斯底里的叫骂,含混而快速,听不清在说什么,很快转成尖锐的呜咽。

经过那间房时,钟波朝里瞥了一眼。

正对门的不锈钢窗栏上,用手铐拷着两名衣着时髦的女孩,一个正在哭闹,脸上泪痕狼藉,另一个不哭,只吊儿郎当站着,下巴高昂,紧抿嘴唇,一脸倔强,他在第一眼就认出那是贾晴晴。

办公桌旁坐着名记录员,正埋头往电脑里输资料,对女人的哭声置若罔闻。

钟波脚步不停地往前走,迎面撞上缉毒组的老严,正步履匆匆往这头赶,见了他,刚才还挺严肃的表情立刻化作开朗的笑颜,“小钟,老长时间没见你过来,又找国江啊?”

钟波跟他交情不错,少不得停下脚步闲扯几句,乘势问他:“你那儿拷着的两个怎么回事?刚才又哭又闹的。”

“嗨!昨晚上接到举报说贝特歌城有人在作毒品交易,我们就来了个突击检查,结果毒贩子没抓着,逮到几个买摇头丸的,连夜给带回来,其他人都交待清楚了,就这两个,死不肯认,硬说不知道摇头丸的事,你说都在一个房间了,能撇得清吗?”

“她们也吃了?”

“那倒没有,身上也没搜着,她们就凭这个才理直气壮抵赖的。”

钟波踌躇了一下,低声对老严道:“是这样,里面长头发那个,是我一个线人,你看能不能…”

老严推推鼻梁上的镜架,露出既惊诧又明了的表情,“哦,原来这样!难怪那姑娘底气十足,既然是你的人,好说好说!”

“没让你难做吧?”

“呵呵,没什么问题!原来就打算下午放了她们。你不知道,你那线人比她眼泪鼻涕什么都来的同伴更难搞,问她话一句不答,我们气不过,索性把她俩都晾在一边,挫挫锐气!”

走出分局大门朝左拐,离这儿不远有个车站,坐20路公交车可以直达南区派出所。

钟波慢慢踱着步,借机抽根烟。

车站很空,此刻就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吞云吐雾。

站牌上标明车次间隔时间为十分钟,他等了八分钟,车子没来,倒把贾晴晴给等来了。

她那一身妖艳的黑色裙装实在不适合阳光明媚的白天,不过穿在她身上,所有不合理都变合理了,因为她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

钟波掐灭烟蒂,微笑看她,“好巧,又见面了!你也来坐车?”

她不再像刚才在里面时那样紧绷着脸,扯了扯嘴角说:“我来找你。”

钟波故作讶然状,饶有兴致望着她。

“你为什么帮我?”她直愣愣盯着他。

“帮你什么?”

“别装蒜了,刚才在里面,我看见你了。”她咬住下唇,少顷又放开,“戴眼镜的老头儿问我是不是在帮你做事,我才知道你找他给我求情了。”

“哦——”钟波挑了下眉,“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回去跟他解释刚才看错人了。”

“不是!”她跺了下脚,难得有这么艰涩尴尬的表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朋友还在里面呢,你能再帮她一下吗?”

钟波扫她一眼,把双手插进裤兜,不再理她。

晴晴大概也明白自己要求过分了,走近一点,泄气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应该谢谢你。”

钟波的不豫消散了大半,扭头望着她,“你怎么会跟那种人混在一起?”

晴晴一愣,紧接着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整张脸又不复可爱了,“我这样的人,不是只配跟那种人混在一起吗?”

钟波没再吭声,他确实没有教训她的立场。

他们相对沉默了片刻,车依然没来,晴晴也没走。

“昨晚我是去找人的,就是找里面那个朋友。”她居然向钟波解释起来,“她被那帮人纠缠得脱不开身,只能打电话给我,我去那里是想把她带走,没想到撞枪口上,被一起带进公安局了,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

钟波觉得她很有意思,嘴巴凶,心地软。

“我怎么听说你嘴比鸭子的还硬,问你什么都不开口。”

她翻了个白眼,“该说的我一上来就说清楚了,可他们偏不信——哎!”她唤他一声,神色迟疑。

钟波以为她又想让自己帮她的小姐妹,微皱起眉头。

然而不是。

“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帮我?”她眼眸清亮,不依不饶盯着钟波。

“你觉得呢?”钟波眯起眼睛来看她。

晴晴棱角分明的表情慢慢变得凌乱,她抿着唇看向远处,“如果你是想…再从我这儿问到点什么…我只能说不好意思,你恐怕会失望的。”

钟波看着她光洁如玉的面颊,奇怪怎么一个晚上的煎熬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的意思是你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慢慢问,“还是有些事即使你知道也没法说出来?”

“我没什么可说的。”她飞快回答。

钟波笑笑,不语。

晴晴咬了半天唇,忽然像发了狠似的抬起头来直视着钟波,“对不起,那次我不该那么说你。”

钟波挑眉,表示不解。

“我…不该说你胆儿小。”她这句话无疑是招认了那晚的事,尽管她竭力想表现得镇定,耳朵根还是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钟波怔怔地望着她娇媚的容颜,缓缓失笑,“你终于恢复记忆了。”

她抬手把一边的发丝撩到耳后,露出白皙的脖颈,低着头,“我那天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真是个好托辞。

但她尴尬的神情还是在钟波心头挑起涟漪,他淡淡一笑,没再为难她。

他等的车子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刚要跟晴晴道别,她又开口:“什么时候你有时间,我请你吃顿饭吧,今天的事,我该好好谢你!”

钟波看出她眼里的感激,暗想她做人一定很纯粹,不论是高兴还是愤怒,都能从她眼眸中了然。

他问晴晴,“你坐几路?”

她摇头,“我还得回去给我朋友想办法。”

上车之前,钟波忍不住抛了句实话给她,“你朋友下午就能出来,用不着你想什么办法。”

她漂亮的大眼睛霎时又明亮了几分,钟波几乎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心头又是一荡,忙回身往车上走。

等他在窗边坐下,不由自主又看向站台时,只见她还站在原地,见钟波盯着自己,立刻咧开嘴笑着向他挥手,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好牙。

钟波隔窗对她笑笑,忽然想到她曾告诉过自己,她今年26岁了,但眼前的女子,脸上的笑容明朗单纯,满含感激的大眼睛里时而飘过一丝茫然,宛如一个初涉尘世的小女生。

有一个问题在钟波耳边徜徉,“你为什么帮我?”

是啊,他为什么帮她?

因为有那一晚,还是别的什么?

他也不知道。

车子咆哮几声后开动起来,很快就把车站甩在身后,钟波把脑海里的贾晴晴使劲按捺下去,拆开档案袋,掏出那份医疗报告的复印件,仔细阅读起来。

正如袁国江所言,这只是一份很普通的报告书,记录简单明了,他看不出什么破绽。

唯一有点疑虑的,是报告上原来有建议做全身检查的字样,后又被划掉,旁边的空白格子里有医生潦草的字迹,他辨别许久,才依稀看清楚是四个字:患者拒做。

No.10

连按了三次铃,门总算开了,保姆腰上扎着围裙,警惕地把着门,望向钟波的眼神里满是陌生。

钟波花了点儿时间为她作提醒,她终于想起来他是谁,“哎呀,你又来找林小姐啊!她不在呀,一早就出去了。”

“她去哪儿了?”

“医院,去做产前检查的呀。”

“一个人去的?”

“啊!不是,有个朋友陪着一起去的。”她怕钟波再问,赶忙接下去道:“她没说是哪个朋友,就讲有人在楼下等她。”

“她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