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波开门请她进去,“为什么不打电话就过来了,等很久了吧?”

“我打你手机没人听。”晴晴边说边把MP3收进包里。

钟波一摸口袋才发现手机忘单位了。

晴晴把手上的马甲袋递给他,“我今天逛街发现了这个好东西,我想钟意肯定会喜欢,店员说这种玩具可以开发智力,我就宁可信其有了。”

钟波从袋子里取出盒沉甸甸的益智玩具,心里感动,略带歉然道:“我一般要一个月才去见他一次。”

“没关系啦,你下次去记得带给他就好了。”晴晴对他莞尔,“我是急性子,看见了就立刻要买,买了又想马上送过来。”

钟波忍不住把她拉近,手攀在她后脑勺上,低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晴晴脸发红,表情却是愉悦的,“钟波,你听过一种说法吗?人与人之间之所以会互相吸引,是两个人的磁场刚好相合。”

她温热柔软的身体紧贴着钟波,脸色妩媚,唇瓣粉嫩,钟波心里热热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从心底涌上来,他知道如果自己想做点什么,晴晴应该不会拒绝,气氛也正好,他能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起反应,但有什么东西让他如鲠在喉。

因为岳原的案子,还是因为她跟翟亮曾经的关系?

他勾起嘴角,言不由衷地问了句,“那你和翟亮呢,他的磁场也很吸引你?”

晴晴面色突变,仿佛有团热气瞬间从体内抽离,她扭动身子,从钟波手中挣脱了出来,冷冷道:“我该走了。”

钟波知道自己伤了她,他自己也不好受,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和她这样斤斤计较,自己明明是喜欢她的。

他默然随晴晴走出门口,她回身阻拦,“不用送了,我自己会走。”

“就到楼下。”钟波坚持。

晴晴不再说什么。

行至三楼,街坊老太从门内探出头来,眼睛看着晴晴,话是对钟波说的,“小钟,送女朋友回去啊?”

钟波有点尴尬,轻轻咳嗽一声,“不是女朋友,是…工作上认识的。”说完,他立刻感觉到晴晴的脊梁挺得笔直。

到了楼下,钟波再次向她表示感谢。

晴晴露出疏离客套的笑,跟他道了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波站在夜色中久久不动,心头忽然充满懊恼。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

奇迹没有降临,钟波意识到自己跟袁国江拧得毫无意义。

星期六,他在微明的晨光中醒来,浑身浸泡在挫败感之中。

视野所及是白色的天花板,耳畔寂静,像在另一个世界。

离婚之初,他极不习惯与空寂相伴,尤其深夜和初晨,前者令他惶惧,后者让寂寞之感弥深。他用了近一年才习惯独自生活,寂寥犹在,但人已麻木。

假日的休闲对多数人来说是好事,独他无法享受,之前的两个月,他还能用查案来打发空闲,然而到今天,他似乎已无路可走。

他想起晴晴,不知她是否正跟自己一样孤独,心里再次涌起想见她的欲望,很强烈。

但她有阵子没给钟波打过电话了——在上个周末离开这里以后。

钟波明白那都是自己的错,却总抹不开脸主动打过去示好,不全是因为胆怯,而是他想得太多,他还没考虑清楚要怎么处理跟她的关系。

钟波盘踞在家里,扫了遍地,又擦了遍窗,上午的时光就这么七零八落地打发了。至于下午,他绝不想用同样的方式来消磨。

十一点,他出门找地方吃了顿饭,然后乘车前往市区,在最热闹的复兴路下车,挤着人堆步上人行道,沿各种店面一路走下去。

到处都是促销打折的广告,一张张字迹潦草的大字报从各个店堂里漫溢出来;两家相邻不远的手机专卖店正在打擂台,主持人捏着话筒朝行人吼,而钟波只觉得他们是在跟对面台上的同行怄气。

人最多的地方是彩票购买点,装修得和银行差不多,广告醒目——“双色球两亿元大派奖”。几个穿着廉价西装的男人驻足在滚动电子屏前,神色凝重。

漫无目的走了一个多小时,钟波鬼使神差地来到六中废墟。

一个多月前他初涉此案时曾来过一趟,当时一无所获,今天当然更不指望能发现什么。

学校面积不大,被夷为平地后望过去却有种苍茫的辽阔感,尽管这里已经成了一个变相垃圾站---——附近还没离开的住户把生活垃圾随心所欲倾倒过来,天一热,臭气和苍蝇成为一对孪生兄弟,片刻不离这块区域。

钟波站在一根倒下的横梁上,高度足以令他睥睨整个废墟。他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在脑子里一遍遍演绎岳原那晚遭受的经历。

他怎么样下车,怎么样踉跄着闯到这里。凶犯怎么样迎着他过来。

他们一定交谈过,都说了些什么?第一拳是他挥出去的么?他当时是清醒着还是始终糊里糊涂?

拳脚和棍棒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他一定感到痛,或许还很愤怒,那时,他八成不会相信这会是他清醒地活在世间的最后一夜…

之后,他被抛进小树林,在某个时刻,他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想为自己赢得活下去的机会,于是他挣扎起来,他的手伸出灌木丛,发出无声的呼救。

画面定格在惨白的手无力地搭在枝梢上,一动不动——这是钟波亲眼所见,他的思路就此停滞,无法继续下去。

沮丧再次向他袭来,他明白自己不会再有机会寻根问底直到真相破解,但他也不可能会忘记这个案子,他将久久无法释怀。

他一直站到日暮西斜才离开废墟,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顺着废墟外墙往西走了一段,很快就看见工地上蓝色的铁皮围栏。

那晚经怀安科技的女工指点,他们从这片工地中穿出,几分钟就到怀民路上,这会儿是白天,但暮霭沉沉,他走到铁皮门旁,门上挂着锁,他用力摇了摇,才发现门没锁,那把铁锁虚扣在门上,只是个摆设。

他推开门,小心踱进去,工地上没人,坑洼的路两旁堆着不知从何处挖来的黄泥。

这一带位于整片工地的尾部,目前的功用大概仅限内部车辆在深夜通行。

路尽头的简易出口和北门一样,铁锁形同虚设。

钻出工地,怀民路就在眼前,路上熙攘的景象让钟波突生从虚无中走出来的恍惚感。

他沿着怀民路向北走,靠右手的商业街大部分已被拆,左手还剩一半照常营业,但多数已在搞撤店前的低价抛售了,店铺外墙上随处可见“拆”的字样。

肚子饿了,钟波随便找了家饭馆进去,不想再吃简易的面食,他点了一个炒菜一个汤,外加一大碗米饭,价格还算公道。

等菜时,他四顾店堂,食客不少,闹哄哄的,人人都有热衷的话题。他身后一桌五六人看上去像一家子,衣着随意,可能就住在附近。

钟波伸长耳朵企图听明白他们在聊什么,很快就哑然失笑于自己的期待,难道指望他们中的一个人会忽然说:“我知道废墟那里的案子,那天晚上我经过那里时看见有人鬼鬼祟祟闪了进去…”

资讯爆炸的年代,任何新闻的时效都不会超过半个月,哪怕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桩凶杀案。

他们当然不在聊案子,似乎是在讨论拆迁赔款的问题——这才符合逻辑。

在他即将吃完时,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孩子,一男一女,在钟波前面的桌子上坐下。他跟他们靠得很近,近得能听到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们也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在偷听。

“今天周末,别那么早回家,吃了饭我带你去玩玩。”男孩说。

“我不能太晚回去,我妈要骂的——你想带我去哪儿?”这是女孩的声音。

“就在前面不远,有个酒吧,叫1987,很有情调。”

“1987?名字挺熟的,还没拆啊?我以为早搬走了呢…”女孩有点兴奋。

“听说快要搬了。那儿的老板年轻时唱过摇滚,现在偶尔还会在酒吧唱上几首,都是原创,特带劲!不过得等他高兴的时候!”

男孩说得兴起,给女孩即兴哼了几段。他嗓子不错,至于曲调怎么样,钟波听不出来,他没什么音乐细胞。

走出饭店,时间对钟波来说依然充裕得无处打发,继续朝前走,仰头便望见“1987”的霓虹灯静静闪烁。

经过酒吧时,钟波略驻足,厚重的双开玻璃门阖着,玻璃内侧用各种木条纹纵横交错地修饰,使人看不到内部细节。

这时候进去喝一杯似乎太早,但他也没别的事可做。

钟波推门进去,里间灯光幽暗,并没有他想像中的纸醉金迷,相反,这里朴素得让人诧异,除了简单的装潢和必要的音响设备外,只有几张粗木桌凳、藤椅,摆放状似散乱,见缝插针似的,不过有条弯曲的过道可供客人通行到角落。吧台也远没有他以前见过的气派,一个蓄了长胡髭的男人懒散地坐在吧台内侧玩电脑,年纪和钟波相仿。

钟波走近他时,胡髭男察觉到并仰起头来,声音挺和气,“先生,要点儿什么?”

钟波在他跟前的高木凳上坐下,点了扎生啤,胡髭男很利索地端了上来。

吧台上就钟波一人,那人少不得与他闲扯几句,“第一次来吧?”

钟波点头,回眸望,“人不多啊!”

“还没到时候。”胡髭男看看时间,“得过九点才会热闹起来,你来得有点早。”

钟波解释自己在附近吃的饭,慕名过来看看,“为什么叫1987?你们老板的生日?”

“不是。哦,我就是这儿的老板。”他笑笑。

钟波恍然。

“1987年我刚好小学毕业,纪念一下。”说着,老板又补充一句,“我就上到小学,再没回过学校。”

钟波想起饭馆里那对高中生的对话,“后来唱歌去了?”

老板笑意加深,转身指指墙上挂着的一把吉它,“对啊,迷上那玩艺儿了——你也知道?”

“听人提过,你名气挺大。”

“大什么呀!”老板摇头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现在谁还记得我!”

钟波啜一口凉飕飕的生啤,口感不错,他庆幸没有过早回去窝在家里。

“附近都在拆迁,这间酒吧也快了吧?”

“对,”老板脸上没什么起伏,“我这里在最后一批的名单上,月底就关门了。”

“打算搬去哪儿?”

“北边,我一个朋友接手,我不打算做了。”

钟波有点意外,“生意不好?”

老板努了努嘴巴,“跟生意没关系。我的酒吧从开业起就在这儿,换个地方,味道会变,不再是我理想中的‘1987’。”

他朝钟波挤挤眼睛,“我其实不算生意人,我是个玩摇滚的。”

两人聊得挺投契,老板是个理想主义者,身上有浓厚的文艺气息,并非装出来的,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钟波不禁对他举了举杯子,恭维道:“你创造了一个传奇。”

老板开怀大笑。

九点以后,人果然越来越多,大都是这里的熟客,聚在一起缅怀旧日时光,人人都知道这家酒吧即将改朝换代。

老板在十点左右取下墙上那把吉他,登台唱歌,都是钟波从来没听过的,曲调舒缓悠扬。

他的歌词里引用了不少诗句,钟波就记住了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听完这首伤感的歌曲后,钟波离开了1987。

No.15

深夜十点半,钟波仍在外面游荡。

一整天的颓唐到此刻全部转为淡淡的忧郁,胡髭老板的歌很有感染力,虽然钟波与他伤感的东西不同。

钟波在某个三岔口停下,掏出手机,拨通了晴晴的号码。

既然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他真不该把时间都浪费在犹豫上,他想见她,马上。

一声声长音传入耳膜,等待如此漫长,令钟波蓦然揪心,好像有什么打击正等着他。

也许她永远不会接电话。

他在微薄的酒意中吓唬自己,夜色袭来,他站在人丁稀落的街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还好她接了,声音正常,语气则淡漠得像冬天呼出的一口气,转瞬即逝,“有事吗?”

“我想见你。”久未开口,钟波嗓音暗哑。

“有事?”她重复疑问。

“没有,就是想看看你。”

她沉默,钟波以为会遭拒绝,孰料听到爽快的答复,“我还在上班,12点结束,你能等吗?”

钟波没什么不能等的,“我现在去你那里,等你下班,我们一起走。”

晴晴似乎笑了一下,声音里有刻意的娇嗔,“为什么呀,钟波?”

钟波努力不让自己去猜她对客人是否也用这种口吻,平静道:“晴晴,我们该好好谈谈。”

“谈什么?”

“我…咳,我想我喜欢上你了。”她终于逼他说了出来。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向她表白,他以为凡事都可以水到渠成。

今晚,他一定是中了胡髭老板的蛊。

过了好一会儿,晴晴的声音才在那一头重新响起,极轻柔,“一会儿见。”

没等钟波再说什么,她就把电话挂了。

钟波在路边拦了辆车前往莺歌。

的哥话很多,聊通胀,聊民生,聊各种天灾人祸,但他不需要客人的意见,也许只是开夜车寂寞罢了。

车窗落下,夜风拂面,轻软微凉。

到莺歌门口,钟波付账下车,然后给晴晴打电话,她半晌不接,最后转了自动语音台,钟波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找人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从里面跑出来,站台阶上左顾右盼。

夜总会门口车子很多,但傻呆呆站着等人的就钟波一个,女孩的目光很快扫到他,疾步奔过来。

钟波没迎上去,眼看她走到自己跟前。

“你是不是钟波?”

“是。”

她舒了口气,“太好了!我是晴晴的同事,她不方便接你电话,你先跟我来吧,我找个地方让你坐着等她。”

不舒服的感觉从钟波心底升起,“她怎么了?”

“没什么,几个客人跟她开玩笑呢!”她轻描淡写。

钟波心头忽然沉甸甸的,感觉到和晴晴之间的距离。

女孩对他很客气,把他安置在一间空的小包房里,还给他置备了茶水,她大概不赶时间,做完这一切后留在包间陪钟波聊了会儿天。

她说她叫邢莉,看样子不知道钟波曾以警察的身份来过莺歌,他来调查时也没撞到过她,但她告诉钟波她是晴晴最好的朋友。

“她虽然什么都没和我说过,不过我知道她最近肯定在跟人交往。”邢莉笑起来爽辣,打量人的目光也极为老道,她年纪一定比晴晴大,脸上的粉很厚,但遮不住眼角的褶皱。

“你是干什么的?”她盯着钟波问。

他斟酌了一下,“公务员。”

女孩表情惊诧,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渐渐流露出赞许的神色,“你比她上一个男朋友强多了。”

钟波摸不透她这是客套还是真话,不过她提到晴晴的上一个男友显然是翟亮,遂笑着反问:“怎么个强法?”

“那男孩太嫩了,比晴晴小好几岁,姐弟恋很累人的。”她带点鄙夷地扁了扁嘴,忽然猛醒似的缩住口,讪笑道,“晴晴不会没告诉过你吧?”

钟波帮她解围,“是不是叫翟亮?”

她获赦似的连连点头,“就是他!原来在这儿做小弟,后来离开了,我一开始就反对晴晴跟他好。”

“他得罪过你?”

“不是。翟亮给人感觉不舒服,太阴了。”她竭力想再评价几句,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而且那小子心里八成有别人了。”

钟波冷不丁震了一下,不露声色地问,“你怎么知道,晴晴告诉你的?”

“晴晴才不会告诉我这种事呢,她太要强了!是我猜的。”她得意地笑,“我看人很准的。”

“你怎么猜的?”钟波双臂抱在胸前,笑着问。

“他对晴晴根本不上心!”邢莉替晴晴叫屈,“你想想,连女朋友的生日都会忘,这种男人能对你真心吗?”

钟波维持笑意听。

“而且晴晴三天两头和他闹矛盾,翟亮也从来不知道让着点儿,每次都是晴晴委曲求全。所以我说姐弟恋没意思嘛!跟找了个儿子似的,还得反过去哄他!我好几次劝她和翟亮分手!没想到过了几天两人又在一起了!”

她一脸愤愤,瞄了钟波一眼后又转为笑意,这姑娘的表情真是变化多端,“现在好了,她遇到你,总算能跟翟亮彻底断了。”

钟波干笑笑,低头看时间,快十一点半了,晴晴十二点下班,他还需要一点耐心。

邢莉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脸上浮起几分为难的笑,“今天这几个客人挺难缠的,不知道过了十二点肯不肯放人。”

钟波冷然说:“到点了我直接进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