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有客人上门,小伙计们忙开了,钟波守在吧台边,看得出他们三个都有点不安。

酒保乘空隙和他套近乎,“这事跟我们酒吧没关系吧?”

“目前看来是这样。”

他明显松了口气,“我们马上要搬了,万一出点什么事,新老板估计不会留我们——这人犯什么了事?”

钟波睨他一眼,“他欠我钱。”

酒保呵呵地笑,知道钟波在开玩笑,识趣地不再往下问,过了会儿,钟波听到他开始低声吹口哨。

先赶来的是个白胖青年,一副老实相,表情诚恳真挚,但一问三不知,钟波纳闷他平时怎么干活的。

七八分钟后,另一个伙计也来了,精瘦干练,他对着翟亮的相片仔细辨认后,确认那晚翟亮来过酒吧。

钟波松了口气,久悬心上的一个疑团终于破解。

“他一个人?”

“不,”瘦伙计回忆,“好像还有个女孩,两人坐在一桌上聊天。”

女孩,是晴晴吗?

“那女孩长什么样?”

“长卷发,个子很高,圆脸,不算好看,但挺会打扮的。”

不是晴晴,也不可能是林惜。

钟波把照片再举到他面前,“你能肯定是他?”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吧。”他挺自信,“我对长得有特点的客人基本能过目不忘,这个人气质有点阴沉,见过后不容易忘记。”

胖伙计表示赞同,“没错!他认人有一手。”

“他几点到的酒吧?”钟波又问。

“怎么也得是十点半以后了,他坐在靠窗角落那个位置,”他指给钟波看,“我记得十一点左右他招手要我过去,添了杯白占边,那女孩就坐他对面,笑声很浪,所以我特意看了她一眼。”

“他们在聊什么?”

“我离开的时候听见女孩说,‘十一点啦,你怎么还没决定?’”

钟波微皱起眉头,“要他决定什么?”

“不知道。”瘦伙计扫了钟波一眼,目光别有深意,“当时给我的感觉,那女的…像只钓凯子的鸡。”

胖伙计忍俊不禁,趴在吧台上呼哧呼哧笑。

钟波又问:“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你还记得么?”

瘦伙计神色为难,“确切时间说不上来,我们这儿晚上十二点半关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客人走得最多。他们可能也是那段时间走的吧。”

假如翟亮十点半离开夜总会,开摩托车到这里约需30分钟,那么他应该是在11点左右到达1987,他在这儿呆了半小时,并和一个陌生女人有过搭讪,11点30分,他接到岳原电话。

也就是说,接到岳原电话时,他或者在1987,或者在这附近!

出了酒吧,钟波开始计时。

他沿着怀民路往南走,十分钟后,工地北门出现在眼前,此时为傍晚7点07分。

他穿越工地,熟门熟路,抵达学校废墟时是7点14分。他走得不算慢,但也没跑。

如果翟亮在1987,他只需花17分钟就能抵达案发现场,而不是原来估计的至少四十分钟以上。

之前所有过程都必须推倒重来。

钟波又联系了南区交警支队的同仁,将4月26日晚上的交通录像重新又看了一遍。

等他终于有时间给袁国江打电话时,已是三个小时以后。

“翟亮还在你那儿吧?”

“在。”

“我想跟他谈谈。”

深夜十一时,钟波在南分一间会议室见到翟亮,后者衣衫齐整,表情冷淡,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在钟波的坚持下,袁国江同意让他单独见翟亮,不作笔录,也没有旁听者,形式和朋友闲聊差不多,只是环境不尽如人意。

翟亮看着钟波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眼眸里有警觉,有疲倦,但还不至于惊慌失措。

钟波问他,“林惜一切都好?”

翟亮转开视线,没睬他。

钟波笑笑,“1987这个酒吧不错,很有人情味。”

翟亮面庞上的淡漠去掉三分之二,随即又镇静下来,依然不吭声。

钟波暂时不需要他开口,只要确保他在听就可以了。

“你说岳原打电话给你时,因为醉酒,脑子糊涂,口齿不清,对这一点我始终存疑,因为他去六中废墟绝不是因为走错路,而是有目的的——那是你和林惜产生初恋的地方,而岳原,恰好在订婚宴上了解到这一点。”

翟亮像被冻住的雕塑,脸上的表情经久不变。

钟波自顾自说下去,“他受了刺激,又无处可去,鬼使神差就跑去找六中,但六中已拆成一片废墟。他在废墟上打电话给你,你们起了争执,随后,他约你到废墟见面,我不知道你当时想没有想过他的目的。”

他偏着头,无动于衷。

“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无从描述,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你跟他见了面。”

翟亮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

“但你给我们的证词里却说你不知道岳原的位置,也从未到过废墟。从时间上算,你确实不可能在12点06分之前抵达六中,因为你和岳原通完电话已经11点40分了,就算你把车速拉到极限,也不可能在25分钟内从莺歌赶到那儿,你又有强有力的证人——莺歌夜总会的保安亲眼看到你11点25分和贾晴晴一起骑摩托车离开。”

翟亮维持原来的坐姿不动。

“所以,在两头都给卡死的限制条件下,我很难把刚才所说的那段推论强加给你。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直到——我发现了连接六中旧址和怀民路的那条工地小路。”

钟波暂停,喝了两口水后继续,翟亮脸上始终没有表情,仿佛纯粹在听别人的故事。

“有了这条捷径,你去六中不必再费神绕道,可以节省约15分钟车程,我重新给你估算了时间,以25分钟计算,你抵达废墟的时间在12点05分,我们判断岳原出事的时间在11点40到12点06之间,这么算,也许有点牵强,但几分钟的误差很容易形成,比如你可能边通电话边开车,而不是始终停在路边。”

钟波翻看了一下手边的资料,“为了印证这个可能,我去调了4月26日晚上11点30到12点10分之间,怀民路段的监控录像来看。”

钟波故意停顿一下,他能感觉翟亮在屏息聆听。

“我没发现你。”

一股气流从翟亮口中缓慢倾吐出来。

“我又一次陷入僵局。”

翟亮终于扭过脸来,冷漠地扫了钟波一眼。

钟波语调平缓坚定,“我坚信你到过案发现场,但我怎么也想不通你是怎么到那儿的,怀民路就这么一小段,尽头是荒地,你不可能从荒地上过来,只能从怀民路的路口进入,为什么那段时间中,录像上没有任何你的踪迹。”

他紧盯翟亮的面庞,“就在今天晚上,我终于明白了:我被前提条件误导,以为你是在接到岳原电话以后才赶去六中,其实不是,早在岳原打电话给你之前,你已经身处那一带了。”

钟波把一张打印出来的图像推到翟亮面前,夜间摄像质量不高,但在翟亮驶入怀民路路口时,正好有辆运土车闯红灯,被摄像头拍摄下来,他的车紧随运土车身后,闪光灯下,牌照看得清清楚楚,照片顶部时间显示为晚上10点51分。

“事情巧得不可思议,是不是?”钟波不光指牌照,还有翟亮提前“等”在案发现场附近这一点。

翟亮脸有点白,但表情依然镇定。

“你应该是在10点55分左右到1987酒吧,据此推测,你离开莺歌的时间为10点25分前后,莺歌的保安撒了谎,他已经承认——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在11点30分至12点10分的监控录像中找到你或者你的摩托车的原因。”

紧接着,钟波又把另一张打印纸推到翟亮面前,12点55分,一辆摩托车驶出怀民路,图片没有上一张清晰,也没再照出车牌号,但如果将两张图片仔细比较,不难发现主角是同一个人。

两张纸翟亮都没碰,甚至没有仔细看,他的目光直接朝钟波投来,嘴角带着浓浓的讥讽。

“接下来是不是要谈我的作案动机了?”他似笑非笑,“不如我替你说了,你对我所有的怀疑,不就建立在我喜欢林惜这个条件上嘛!这真是有趣极了,你凭什么认为我爱上了她,就凭你在医院偷窥到的那一眼?!如果我喜欢她,我会傻到把她介绍给岳原吗?我还没伟大到这个地步!”

钟波把第三张纸推向他,那是他复印的顾宏兴的情况说明书,“这个,你最好看一眼。”

翟亮带着不屑的神情瞥了眼那张纸,但很快,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你能为了林惜差点把顾宏兴捅死,这还不够说明问题?”钟波注视他的表情,“至于你给她和岳原牵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伟大,但我可以理解为你自认为配不上林惜。”

翟亮猝然把纸抓在手上,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忽然又放松下来,仰面深吸了口气,“我扎姓顾的是事实,这个我承认,其他的随你们怎么想吧。”

钟波不勉强他,“那就继续聊聊那天晚上的事。你去1987干什么?”

翟亮闭着眼睛,不情不愿,但开始接受钟波的盘问:“我说过,我心情不好。”

“你是一个人去的,还是约了人?”

“一个人。”

“陪你聊天的女孩是谁?”

他微愣,很快笑了笑,“你查得挺细啊!那人我不认识,她主动凑上来的。”

“她要你决定什么?”

“什么?”翟亮不解。

“十一点啦,你怎么还没决定?”钟波转述瘦伙计听到的话。

翟亮醒悟过来,扯了扯嘴角,“她想让我带她回家。”

“你没拒绝?”

他微微耸下肩,脸上流露出一丝玩世不恭的味道,“为什么要拒绝,我很寂寞。”

“你们几点离开酒吧?”

“记不清了。”翟亮满不在乎,“应该在她让我下决定后不久。”

“离开酒吧后去了哪里?”

“我家。”

下面的事不言而喻,,但钟波断定他在撒谎。

“这么说,你接到岳原电话时那女孩就在你身边?”

翟亮皱了皱眉,“应该在吧,我当时也醉得不轻,岳原打给我时我还觉得好笑,一个醉汉求助另一个醉汉。”

“你跟那女孩还有联系吗?”

“没有。”翟亮的干脆在钟波预料之内,“萍水相逢而已,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去麻烦晴晴。”

钟波冷冷望着他,“你做这种事,却叫你女朋友帮你做伪证,你不觉得龌龊?”

“男人都卑鄙。”翟亮丝毫不怵地迎视他,脸上的笑若隐若现:“你不也是!你接近晴晴,不就是为了想抓我尾巴?”

钟波很想挥拳揍他一顿。

他们沉默了三四分钟,消化掉一些空气里氤氲的杀气。

“如果你能提供线索让我找到那个女孩,”钟波说,“而且她确实旁听到岳原打给你的电话,那么你就可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翟亮用看笑话一样的眼神盯着他,“我没觉得我现在不清白啊!难道你已经找到可以把我扔进监狱的证据了?”

钟波笃然:“你有作案动机和时间,却没有牢靠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让你陷入被动。而证据这种东西只要存在,总有一天会被找出来。”

翟亮用力发出笑声。

“你有没有兴趣听我猜一猜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随便。”翟亮一脸无所谓。

“接到岳原的聚会邀请时,你本来不想去,但最后还是去了,因为你想见见林惜。”

冷笑还保持在翟亮脸上。

“你根本不知道这场聚会是岳原精心策划了,要向林惜求婚的,当林惜接受岳原求婚时,你再也呆不下去,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席。”

翟亮改换坐姿,左手捏住下巴,脸上的笑意表明他对钟波的剖析毫不认同。

“离开丽园饭店后,你去了1987,你认识那里的老板,也许他事先找过你,让你帮忙做点修吉他之类的事情,但那天晚上他不在,你没立刻离开,在那里喝酒散心。”

钟波对翟亮讥讽的笑容视若无睹。

“后来有个姑娘主动找你搭讪,你们在11点30之前离开酒吧,但你没把她带回家。”钟波微微顿了片刻,语气变得凝重,“因为11点30分你接到了岳原的电话,他告诉你他在六中,他要跟你谈谈。”

翟亮的笑容渐次减弱,神情不由自主专注起来。

“你打发走了那姑娘,孤身去找岳原。”钟波语调不改,目光始终平静地投射在翟亮脸上,“你家原来就在那一带,你又认识1987的老板,所以你对工地情况了然,知道穿过那片工地可以直通六中废墟。而钻进工地的那扇门,工人们图方便,从来就没上过锁。”

翟亮脸色难看起来,但他隐忍着,听钟波继续“猜”下去。

“从酒吧步行到废墟约需十七分钟,如果你是跑着去,时间会更短,你见到岳原的时间大概在11点55分左右。之后,你们在废墟上吵了起来,我猜是岳原先动的手,你一开始被迫还击,但后来你看出岳原心怀杀机,一场普通斗殴很快变成殊死搏杀。”

“哈!”翟亮高声笑了几下,脸色青白,但语气里满含讥讽,“然后我变身为几个人,分别用棍棒和拳脚把他揍死?”

“你怎么知道有不止一个人?”钟波抬眼问他。

“报纸上不就是这么写的!”他立刻回应。

钟波笑了笑,“一变多当然不可能,但伪造成两三个人施暴的痕迹倒是可行的。”

翟亮正欲反驳,钟波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话想说,但麻烦你先听我讲完。”

翟亮闭嘴,刚搁上桌面的手迅速攥紧为拳。钟波微微扫了一眼,继续不疾不徐地述说下去。

“你们在废墟上纠缠了约七八分钟,岳原体力不支,被你击倒。你当时应该很慌乱,以为他已经咽气。你花几分钟思考了一下出路。12点06分,你关闭岳原的手机并拨他号码,造成联络不通的假象,随后,12点10分分,张浚接到了你的电话。”

翟亮满脸写着“荒谬”二字,索性抬头看天花板。钟波却从牵动的嘴角里读出一丝苦涩的意味。

“朋友在市区盲目寻找岳原的时候,你正忙于制造岳原被劫杀的假象,随后,你除尽他身上所有财物,并将他的‘尸体’拖入小树林里掩藏。12点55分,你重回酒吧门口,骑上摩托车赶往市区,一刻钟后,你一脸焦虑出现在朋友们的眼前。”

钟波停顿,看着翟亮,“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我就不罗嗦了。”

翟亮脸上的淡定再也绷不住,攥紧的双拳俨然发白。

“你觉得我这个故事讲得怎么样?”钟波心平气和地问。

他等着翟亮发怒,但隔了片刻,翟亮忽又笑起来,笑容僵硬,嗓音嘶哑,“我不会跟你计较,你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觉里。”

钟波静静审视了他几秒,翟亮想用他克制的言行表明他是无罪的,这让钟波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以往的审案过程中,他很少遇到如此临危不慌,时刻铭记自己方向的人。

他深深意识到,翟亮确实是根异常坚硬的骨头,有非凡的定力。

钟波微扬起头,保持平和的语调,仿佛纯粹是在与他讨论,“是我的幻觉吗?那你又何必为那晚的行踪接二连三说谎?”

“就因为我没杀过人,所以我才不想把自己搅合进去。”翟亮针锋相对。

钟波摇头,“你的逻辑我很难理解,说实话就会搅合进去?你口口声声岳原是你朋友,你希望我们早日抓到凶手,可你却对我们撒谎!”

翟亮睁大眼睛望向他,目光咄咄逼人,“五年前我拿刀子捅人,人人都以为我有做杀人犯的潜质。五年后,我的一个朋友被杀,而我那时候跟他相距仅他妈的一公里,再笨的人都会乐意把我和这桩凶杀案联系起来!”

他眼眸里多了几分色彩,钟波辨别出那是愤恨。

“你现在不也在这么联想吗!可我真得告诉你,别因为抓到这一点点小纰漏就沾沾自喜,你有我杀他的证据吗?!你没有,也不会有!因为我没有杀岳原!也从来没想过要杀他!”

翟亮情绪终于激动起来,这让钟波欣慰,如果他始终冷漠处之,他反而拿他没辙。

他对翟亮坦然一笑,“细节方面也许会有些出入,我还会再改善,过两天给你听新的版本。”

钟波明白,翟亮拿准了他们没有证据就不能无限期把他关在这里,所以他打定主意和他们耗。钟波只能表现得比他更不在乎时间,才有可能打乱他阵脚。

翟亮果然控制不住,怒目瞪他,“你是不是还要威胁我,如果我不老实交待你就一直不让我离开这鬼地方?”

“我没这个权利。” 钟波耸肩,“我来这里纯粹是想帮你,不管你有没有杀人,说实话对你只有好处。”

翟亮再次铁青着脸笑起来,脸上毫无信任之色。

“你把真相瞒在心里,自己也不好受吧?”钟波身子往前倾,慢慢靠近他,低声问:“你晚上是不是经常做噩梦?”

翟亮脸上骤然苍白,随后阴云密布。

钟波意味深长地盯了他片刻,见他依然执迷不悟,遂起身,离去

No.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