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后,她意外接到翟亮的电话,约她一起吃晚饭。

林惜高兴极了,根本来不及没多想,全部心思都花在了赴宴打扮上。

晚上,当她穿着浅绿底色衬白色小碎花的连衣裙,娉娉婷婷穿过饭店大堂走入包厢时,才发现翟亮还带了别人来。

是个女孩,无论脸蛋还是身材,都比林惜出挑。

翟亮给她介绍,女孩叫贾晴晴,是莺歌的DJ,他同事,也是他女朋友。

他说话时,贾晴晴一直盯着林惜,她打量起人来,目光泼辣,没遮没拦的。

林惜微怔,随即明白翟亮的用意,她没如他所愿甩袖而去,含笑与贾晴晴寒暄,“你跟翟亮认识没多久吧,从没听他提起过。”

“是没多久,就两个月前的事,我没记错吧,翟亮?”

林惜愣了一下,看向翟亮。

他点头,又对林惜说:“八月底岳原不是打电话叫你出来吃饭么,你没来,那天晴晴也在。”

林惜笑得不那么自然了。

“翟亮说,他有个小老师,人很好,想介绍给我认识。”贾晴晴在一旁道,眼睛里流露出精明,“今天总算见到你了。”

她们说话时,翟亮忙着把各道菜分成小份,装到两人面前的小盘里。

他探身凑近林惜时,听到林惜对他低语,“戏演得挺逼真!”

翟亮的动作没有一丝隔顿地放下菜就撤,嘴上还招呼贾晴晴,“这菜味道不错,林惜说她也爱吃。”

林惜吃不下菜,但喝了很多橙汁,后来撑不住,起身上了趟洗手间,回包厢时,房门虚掩上了,她推门进去,那俩人都不在席上坐着,角落里传来呢喃呻吟,她转头,看见他们正紧贴在墙上热吻,姿势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林惜推动盘子,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两个难解难分的人终于拆开,回到位子上坐着。

贾晴晴脸很红,但不羞涩,目光频频扫向林惜,林惜的眼里却只看得到翟亮。

翟亮低着头,用筷子蘸了水在一块扁扁的点心上画画。

林惜脸上凉凉的,想必很苍白,她笑着说:“晴晴你胆子真够大的。”

晴晴口气里满是嗔怪,“你问翟亮嘛,是他…”

翟亮打断她,把盘子里的点心递给她看,语气暧昧,“你看看,像不像…?”

晴晴瞅了两眼,伸手一推他脑袋,“死相!”扑哧笑了出来。

林惜像摆设一样坐在他们对面,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脸上是冻猪油一样又腻又乏味的微笑,藏在桌子下的两只手却在不断颤抖。

就算贾晴晴是翟亮拉来配合演戏的,林惜也不得不承认,演出很成功,征服了她这个唯一的观众。

曾经以为即使到海枯石烂也仍然闪闪发光的誓言,碎裂时原来也这么干脆利落。

十月底,学校开运动会,林惜是啦啦队成员,坐在看台上挥着小棋给班里的运动员喊加油。他们班的地盘上人丁稀疏,大部分同学都溜号了,那半个月她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在看台上能一坐就是半天。

运动会第三天下午,她带着水壶和一本小说,在看台上谋到个有树荫的位置,舒舒服服坐着,书没翻几页就被她抛在一旁,她两眼盯着操场上一个掷铁饼的男生来回更换姿势,看得出了神。

有人悄悄在她身旁坐下,等她醒觉回眸时,看到岳原的脸。

他衣冠楚楚,一身名牌,肩上搭了个包,像刚从家里出来,可他告诉林惜,他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是直接从省外的学校赶过来的。

“我想了很久,”他扯着背包上垂下来的一条黑色带子,“我不能放弃你。”

他无比认真的表情在刹那间感动了林惜。

于是,林惜想,岳原也没什么不好,他处处依顺自己,哄着自己,唯恐她受半点委屈,跟他在一起,她根本不用费心思。这样的男朋友,很多人求都求不来。

林惜没能坚持看完最后一场比赛,她和岳原一起出了校门,由他带着自己到各处散心解闷。

晚上,岳原送她回校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学校著名的情人河畔,岳原深情地拉着她的手,林惜闭上眼睛,身子往他胸前一贴,仰面低声说:“吻我。”

岳原又惊又喜,单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在她脑后,俯首压向她唇边。

林惜想像着在包厢里看到的翟亮和贾晴晴,不断调整姿势,可是总也做不到他们那样。渐渐地,她醒悟过来,岳原不是翟亮,她也不是贾晴晴。她们都没法通过模仿成为别人的影子。

那之后,他们并肩坐在河边的巨石上,岳原兴奋地跟她说了毕业后的打算,“林惜,我一定会回来,等你一年后毕业,我们就结婚!你说好不好?”

林惜投了颗石子入河,叮咚一声轻响,月光下的水面上,圆形波纹不断扩散。

一年后的事太远,她根本没想过,但当她看向岳原单纯俊朗的面庞时,忽然感到无尽的疲累。

“岳原,将来你会后悔追我吗?”

“当然不会。”他一脸坚定。

林惜把头轻轻搁在他肩上,闭起眼睛,发出一声叹息。

她就这样和岳原有了新的开始,而与翟亮,到底还是各归各路了。

对林惜来说,岳原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他带给她温暖和爱,而她并未意识到应该珍惜,当他像来时那样翩然离开时,林惜才从轻飘飘的幻梦状态中清醒过来,重重摔在地上,感到极度的疼痛。

她后悔答应岳原,后悔草率地拿他当替代,用他来隔开自己和翟亮,结果害他莫名其妙丢掉性命。

No.4

夕阳在江面上慢慢陨落下去,天空的亮色被一点一点吞噬,夜沉沉涌来。

林惜站起身,坐久了,腿脚有些僵硬,自行车就在她身后,她将它推至路边,跨上去,二十分钟后就回到店铺。

店门已经拉上,林惜绕至后院,门开着,里面飘出烟雾和香烛的气息。她把车子推进去,靠墙停好。

翟亮正蹲在角落,把黄色的纸元宝一个个抛进火堆,那是他请他母亲折了化给岳原的,每年都不忘记。

林惜望了眼他虔诚的表情,又看看贪婪吞噬纸片的火光,心里忽生一丝厌恶。

“你去哪儿了,打你手机也不接?”翟亮转首问她。

她没理睬,歇好车子,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踏上台阶走进屋内,抬脚向后,把门重重踹上。

在木楼梯下甩掉鞋子后,她赤脚上楼,小添不在家,她不用再伪装成熟稳重的大人。

坐在床上,林惜余恨未了——她上了翟亮的当。

直到岳原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怀了小添。爸爸震怒,妈妈也坚决劝她把孩子做掉,了解情况的亲戚和朋友轮番给她拿主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她做一个放眼将来的明白人。而林惜自己,在那样混乱的状态下已是六神无主。

翟亮每次都拣她独处的时候来看她。

有天下午,他又来了,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才说:“把孩子生下来吧,我会照顾好你们…一辈子。”

他声音不高,但字字句句都透出力量,林惜悬在半空的一颗心蓦地落地,好似找到了主心骨。

她以为得到了翟亮一辈子的承诺,但直到一年后才明白自己错了——他是以岳原的朋友,而非林惜的恋人守在她身旁,对他而言,林惜是他朋友的遗孀,不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

两人朝夕相处,但在心理上,他们的距离比三年前他刚从狱中出来时更远。

林惜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以后的日子只为小添而活,怎样过都无所谓。可随着时间流逝,新肉从伤口上茁壮地长出来,她无法抗拒生命自有的勃勃生机。

她的目光开始关注身边年轻女孩的穿着,她们热聊的话题,有些人甚至比她还大着几岁,但神色举止与林惜宛如隔着一个时代,她深切感觉到自己追不上她们。

她才二十四岁,对众多同龄女孩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却已经拉起幕帘,提早鞠躬谢幕。

翟亮不再爱她,但对她不离不弃,给了她一个看似圆满的空壳,林惜觉得自己被幻梦绑架了,她开始恨他。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林惜坐着没动,她由着自己飘忽了一天,晚饭都懒得置备,此时空腹呆坐,像出了一口恶气。

翟亮在门口止步,林惜和小添的房间,他除了装潢摆设那阵进来过外,从不踏足。

“你去哪儿了?”他重复刚才的问题,“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林惜冷冷反问。

“今天是岳原的忌日,你得给他上柱香。”

“谁爱上谁上,别烦我!”她感觉浑身每个毛孔都炸开了,埋藏在体内的抗拒再也压抑不住,倏忽间就要爆发出来。

“你说什么?”翟亮微微不悦。

林惜昂起下巴,挑衅一样望着他,“我说我不想上——我不欠他的!”

这个问题她反复思量过。

刚开始,她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岳原,没有她,他就不会和彭奕珍闹翻,就不会搬出家门,更不会为了让林惜开心搞什么订婚宴,也就不会在回家路上碰到抢匪丢了性命。

时间久了,心上的愧疚逐渐减弱,林惜的观念又翻转过来,她觉得是岳原对不起自己,如果不是他苦苦追着自己不放,用一枚戒指把她拴牢在他身边,她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一个拖着幼子的实际上的寡妇。

翟亮的脸倏然间阴沉下来,这在林惜意料之中,她甚至有点期待他冲上来对自己大打出手,她需要一场痛快淋漓的发泄。

翟亮果然走进房间,一步步朝林惜逼近,她开始紧张,双手死死握住床沿。翟亮从未对她动过手,但不表示永远不会。

去年张浚结婚,发过来两张帖子,她和翟亮一起去参加,但没坐在同一桌上。

酒宴吃到一半,他那桌突然人仰马翻,台子都被掀掉,林惜抱着小添站起来望过去,只见翟亮把一个人搡倒在地,拳打脚踢。

一个林惜不认识的女孩告诉她,挨揍的那人多喝了两口酒,开了句岳原的玩笑,翟亮就翻脸了。

“你不知道岳原是谁吧?”她逗弄着林惜怀里的小添,一脸神秘,“他是我们小学时候的同学,跟女朋友订婚那天被人杀了,真恐怖!”

有上前拉架的宾客也挨了几拳,大家闹哄哄地劝着,直到张浚慌张跑来才得以制止。

此后再没人给他们发过请帖。

翟亮走到她跟前,俯首看她,眼眸里却没多少怒意,这不仅让林惜泄气,而且愠怒更炙。

他伸手强要把她拉起,“跟我下去!”

林惜力气没他大,就死扳住床沿,“我不去!”

翟亮突然松开她,她一个趔趄,跌到床上,又慌忙爬起来,摆足自卫的架势。

他冷冷注视着她,“林惜,你变了。”

“我没变!”林惜冲他嚷,“我是清醒了!你跟他兄弟情深,为什么要拉上我!”

她愤怒得眼圈都红了,“你知道他喜欢我,就不顾我的感受成全他。他死了,你又把我绑在这里给他守寡!这就是你所谓的哥们义气?!”

她猛然站起来,现在她一点也不怕他了,“翟亮,我快被你的义气勒死了!我不想再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你继续守着你的好兄弟过日子吧!我不奉陪了!”

他脸色倏地变白,拦住她,“你想干什么?”

林惜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塞进箱子,包括她自己的,还有小添的,“我想明白了,我才24岁,我要好好活下去!”

翟亮捣乱箱子里的衣服,抬手将她推至墙边,两眼通红地盯住她,但这吓唬不了林惜,她宁愿死,也不想继续这种阴沉沉的墓穴般的日子。

“我还要嫁人。”林惜说着,诡异地对翟亮笑了笑,“我要找一个真正爱我疼我的人过下半辈子。”

翟亮疯了似的瞪着她低吼,“你哪儿也不能去!”

“那么,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她闭上眼睛,“即使你不动手,再这么过下去,我早晚有一天也会死掉。”

她的两臂被翟亮按得生疼,她幻想他很快就会把手移到她脖颈间,然后用力掐下去,那么,她就得以解脱了。

至于小添,她相信翟亮会继续凭藉“义气”的力量把他养大,不劳自己操心。

但翟亮没有对她动粗,而是狠狠吻住了她,他用力撕咬她的嘴唇,舌尖像被触怒的蛇,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要搅个翻天覆地。

这是她们的初吻,没有一丝浓情蜜意,血腥味弥漫在彼此的鼻息间。林惜被他狠命挤在墙上,几乎成为一页纸片。

他突然将林惜拎起,抛至床上,撕锦裂帛,滚烫的身体很快覆盖上来。

疼痛袭来,贯穿林惜全身,尖锐刺心。

翟亮眯起眼睛别转头,脸上交织着欲望和痛苦,林惜伸手把他的脸拨过来,颤声问他,“为什么不看着我?”

他迅速扫了林惜一眼,她来不及捕捉他眸中神色,双目已被他用手掌掩上。

她很快发出呻吟,被更猛烈的痛与快感淹没。

半夜里,林惜蓦地醒来,翟亮不在身边。她疑心刚才的一切是梦,慌慌张张从床上爬起,连拖鞋都来不及找。

翟亮不在小房间,也不在楼下的店铺里,整栋楼好像就她一个人,她被恐慌攥住,面颊上淌下凉凉的泪水。

后门虚掩着,林惜拉开来,看见翟亮平静地坐在墙边。

他没有逃走,林惜的心定下来,眼泪却涌出更多。

“你怎么起来了?”翟亮站起来走向她。

“我以为你跑了。”林惜仰脸看着他,在泪水中绽出一抹微笑。

翟亮没对她笑,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缓缓替她擦去泪痕,“傻瓜,我能上哪儿去呢!”

林惜把头偎进他怀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他说得没错,他们都无处可逃。

“林惜。”

“嗯?”

“还记不记得两年前,那个叫钟波的警察…”

林惜的脑袋在他怀里慵懒地动了动,她的思绪并没有跟着翟亮倒回去。

“他…一直怀疑我,”翟亮吃力地咽了口唾沫,“怀疑是我杀了岳原…”

林惜终于抬起头来,在翟亮脸上捕捉到一抹痛苦之色,她觉得心疼,伸手捧住他的脸,“翟亮,那是意外,不能怪你。”

“我…”

林惜的嘴唇凑上来,轻轻贴住他的,在他耳畔呢喃,“别再提了,好吗?噩梦已经过去了。”

那对林惜而言,的确是场不愿多想的噩梦,她现在的眼睛只看向未来。

她的身子紧紧靠在翟亮怀里,什么也不想,只要有他在自己身边,她就满足了。

No.5

午后的阳光斜照下来,服装店的紫红色招牌浸没在楼宇的阴影里。

静悄悄的店堂里,此刻一个客人也没有,林惜独自跪在一张椅子面前,俯首拨弄一把吉他。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好奇地回眸,与来客打了个照面,微怔一下后,认出了来人是谁。

钟波站在店堂中央打量林惜,她比从前更加漂亮了,肤白如凝脂,脸庞尖瘦下来,频添了几分成熟女性的妩媚,只是注视钟波的双眸里仍含些微敌意,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两年前那段不愉快的时光。

钟波只作没看见,笑笑与她打招呼,“这儿不错。”

林惜起身,礼貌而谨慎地给他让座,“钟警官,你有事吗?”

“没事,随便过来看看。”钟波没坐,站在店堂中央环顾整洁的四周,“翟亮不在?”

“他进货去了,要晚上才回来——你找他?”

钟波又摆手,“我听说,你们结婚了?”

林惜紧抿双唇,不吭声。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偶尔听人说起,想到过来看看你们。”

他一眼瞥见那把从椅子里移到桌上的吉他,走过去用手拨了两下,笑道:“你还会玩这个?”

“不会。”林惜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是给翟亮买的,让小添,哦,我儿子扯松了几根,我想把弦重新紧一下。”

她已经收紧了一根,还有一根怎么都搞不定。钟波看了会儿说:“我来试试。”

他试了也不行,把螺丝拧下来仔细察看,原来吉他表面有道细小裂痕,他指给林惜看,“这里裂了,所以才拧不紧。”

林惜凑上去看了片刻,蹙眉道:“一定是让小添在哪儿磕着了。这孩子!”

钟波笑道:“男孩子比较调皮。”

林惜懊恼的脸上出现一丝无奈的笑意。

“你儿子人呢,送托儿所了?”

“没有,这两天在我妈那儿呢!”林惜看看钟波,觉得他笑起来也挺温暖的,心里就不那么别扭了,“谢谢你,钟警官。”

“不客气!”他捧起吉他,“翟亮一定弹得不错吧!”

“嗯。不过他很久不玩了,太忙。”林惜有点遗憾。

钟波瞥了她一眼,“以前的事,你别放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