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没来得及成形,就被悲凉淹没。

如果他没坐那四年牢,这会儿也许早就转过头去拉着她从这里逃走了。可那么幼稚冲动的行为,现在的他无法做得出来。

他站住没动,由着她掐,她下手一点不含糊,简直要抠下他一块肉来,可他没觉得疼,他心里的痛比肉体上的要厉害得多。

他的一条胳膊疼到几乎麻木时,林惜总算放开了他,他听到她在身后幽然喟叹,“我终于可以忘记你了。”

这是预料中的事,但翟亮的心还是控制不住地颤了一下,他听出来这次她是说真的。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恍惚走了出去,明知这是诀别的一刻,他却连回头再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拐出门檐正好看到岳原的背影,翟亮想起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张口叫了他一声。

岳原缓慢地转过脸来,表情古怪,但翟亮此刻内心过于虚弱,无暇顾及旁人的异常。

“我得先走了,跟晴晴说好去接她下班。”他努力保持平和的口吻。

岳原像没听见,眼神陌生地注视他片刻,问:“你见到林惜没有?她在不在洗手间?”

“不知道,我没看见。”翟亮木然地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岳原仿佛才反应过来,“哦…那你跟他们打声招呼再走吧。”

翟亮心乱如麻地回到席间,匆匆解释几句后,如释重负离开了那个让他窒息的圈子。

在饭店门口调整了会儿呼吸,翟亮就改变主意,他不想去见晴晴了,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坐一会儿,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一想到要费心向晴晴解释,而以她的火爆脾气未必理解得了,翟亮就有些气馁,他已经让自己孤立无援,她施舍的温暖,他怎么能不要?

晴晴的假请了等于没请,经理只允许她提前半小时下班。

翟亮闷在那间摆音响器材的小房间里,心浮气躁,很难让自己平静下来,时间一分一秒流得极慢。但即使它走快一点,他的处境同样改变不了:晴晴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失魂落魄,然后明白他不是诚心求和来的,他是来寻求她庇护的。

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又得陷入无休止的争吵?

翟亮再也坐不住,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他没有费心思在要不要给晴晴打电话解释一下上,那等于自己送上门去挨骂。

他推开莺歌后门出去,保安端坐在岗亭椅子里撑着头研究什么资料,身子一动不动,翟亮经过岗亭时才发现那家伙已经睡着了。

他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狂飙,想给自己找一个去处,他不愿意这么早就回冷冰冰的家里窝着,也不想找狐朋狗友把自己灌个烂醉,他想到了陶哥的酒吧。

这么多年,陶哥对音乐执迷不悔,砸锅卖铁每年也要自费灌制一张CD,都是他自己的原创。不过自从不玩摇滚后,他的风格忽然变了,带点忧伤散漫的情绪,连开的酒吧都是这个味儿。

翟亮笑话陶哥越来越象文艺青年,他反驳说这就叫成熟。

陶哥常说,这个世上,其实没什么东西是值得争的,争到手的也未必是你真正想要的,人活着就是活着,不要问有多大意义,过好每一天,就是活着最大的意义。

翟亮认为陶哥其实是个哲学家。

陶哥还对他说过,“如果你当年加入我的乐队,把精力都发泄在音符上,就不会冲动到去闯祸了。”

他一直觉得翟亮坐的那几年牢很莫名其妙,很不值。

翟亮跟陶哥的交情虽淡如水,但这么多年从未断过,他失业时陶哥想让他去自己的酒吧干,翟亮拒绝了,朋友一旦转变成雇佣关系,会窜味儿,他不想失去陶哥这个纯粹的朋友。

后来,陶哥介绍他去了福森酒吧。

翟亮对陶哥开玩笑,“你的酒吧适合开心的人偶尔去伤心一下,我已经伤痕累累了,老呆在你酒吧里,会得抑郁症。”他确实极少去。

陶哥觉得这评价很对味儿,“嗯,哪天你遇到伤心事,随时来,我给你免单。”

翟亮到了1987,陶哥却不在,他没有惊动伙计去联络,找个角落坐下来,要了杯纯的白占边,慢慢喝,什么也不想。

安静了没多久,一个披散着大波浪头发的女人婀娜地走到他桌边,问可不可以坐,他无所谓地点点头。

女人用意明确,摆出各种风骚的姿势跟他套近乎,他想笑,后来觉得她也没什么错,要怪就怪世界上有“寂寞”这种怪物横行。

女人很无聊,自己不也一样,大家半斤对八两。翟亮跟她说话可以随便乱扯,用不着担心丢人,或者被人揪住了小辫。

两人玩了会儿猫捉老鼠的游戏,没想到女人是急性子,十一点刚过就催他拿主意,他觉得火候没到,还想再聊会儿天。

晴晴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杀过来,她先隐忍地问翟亮人在哪里,他告诉她在酒吧。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她当然有理由生气。

翟亮双目盯在对面女人的胸膛上,笑容疲塌,“你自己回去吧,今晚我没空,泡妞呢!”

“混蛋!”她气得嗓音都变了。

翟亮心里有团火,谁撞上来算谁倒霉,他破罐破摔似的笑着问:“是不是又想跟我分手?”

但她已经掐线了。

女人笑嘻嘻地望着他,“跟女朋友吵架啦?”

“她骂我混蛋。”翟亮笑。

她抛过来一个媚眼,“你确实够混蛋的。”

翟亮拾起摩托车钥匙,绕食指甩了几圈,问她,“去哪儿?”

“你家方不方便?”

他妈这两天不在家,但他不想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去,于是撒谎,“不行,我老娘在家!”

女人显然和他想法一样,欣长的上半身凑过来,嫣然笑着轻语,“那么,我们就在附近找个酒店好了。”

翟亮喝掉了三杯白占边,又付了她的酒钱,兜里所剩无几。不过提到开房,他想起怀民路上有家钟点房,老板是他二哥的朋友。他没想去揩便宜,对方也不见得认识自己,但那里的房费他应该还付得起。

走出酒吧,翟亮眼前出现轻微重影,酒精在体内燃烧,热量恰到好处,他转首瞥一眼扶着自己往前走的女人,她不算漂亮,但身材不错,脸上的妆画得很精致。

他很快自嘲,喝多酒的男人,大概看再丑的女人也觉得她风姿绰约。

离钟点房还差十来步距离,他接到岳原的电话。

岳原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想笑,“翟亮,我醉了。”

“我也是。”

“猜…我现在在哪里?”岳原的舌头至少比平时大了一倍,但说话不结巴。

翟亮懒得猜,“你又在搞什么?喝醉了就早点睡。”

岳原不理会他的关心,“我在六中呢,翟亮!”

他没反应过来,“哪儿?”

这回轮到岳原笑了,“你的初中啊,哦,应该说是…你和林惜共同的初中,你们…不就是在这儿好上的吗!”

翟亮心头一凛,酒醒了大半。

“我就是想来这儿看看…看看你们当年如胶似漆的地方什么样儿,可惜了,现在…成垃圾场了。”

“岳原,你等等。”翟亮把手机拿在手里,对女人说:“你走吧,我有点事,去不成了。”

她很生气,“你耍我呀!”

翟亮踌躇了下,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一百块钱,递给她,“我只有这么多了。”

“谁要你的钱!”女人嫌恶地瞪他一眼,扭头愤愤地走了。

翟亮把手机重新贴回耳朵边。

岳原没等他,他漏掉了一段唠叨,这时候岳原口气里添加了几分怒意,“我再三跟你确认,你和林惜到底有没有过那事!如果有,我会放弃她,我不会动我哥们儿喜欢过的人,这是我的原则!可你跟我说没有!”

“我是没有。”翟亮有点虚弱。

“你还跟我装!”岳原怒吼,多少年来这是头一回,他咬着牙,蹦出后面的话,连声音都几乎走调。“林惜她…她不是处女!你怎么解释?”

翟亮立刻陷入沉默。

去年秋天,岳原忧心忡忡来找他核实林惜究竟有没有过男朋友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翟亮眼前。

那时岳原想必已经意识到了,但翟亮没料到他联想力这样强大。

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不是他干的?那不是等于揭林惜的伤疤。

手机里传来踩踏砖砾发出的嘎拉声,他的沉默让岳原更加愤慨,“你没话讲了?”

翟亮深吸了口气,艰难地解释,“岳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她以前交过男朋友,她也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我没说她不能有男朋友!”岳原的怒气再度高升,“但那个人不能是你!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什么?你又把林惜当成什么?”

他忽然怪笑两声,“在你眼里,她是不是跟这片废墟一样,你用过了,不想要了,就甩手丢给我?”

翟亮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里涌,空着的左手用力攥紧,如果岳原就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一拳挥上去。

他的反应岳原当然没法知道,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怨怒中,“刚才我坐在酒吧里,把这么多年的事好好回想了一遍…你还记不记得,高二那年我在一中门口碰见你时又高兴又惊讶,我以为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可我刚刚才想明白,那时候你根本不知道我在一中,你是去找林惜的!”

“翟亮,我一直觉得自己比你成功,比你优越,我也真心实意帮你,你自己想想,这么多年,我亏待过你吗?我有哪件事对不起你?可你呢?”他抬高嗓音,悲愤地控诉,“你不声不响就扇了我一个大嘴巴!”

潮水褪去,翟亮满腔的愤怒转为无边的悲凉。

良久,他才开得了口,“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岳原对他嚷,“林惜她到现在还喜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洗手间里说的话我全听见了!翟亮你告诉我,我他妈算什么,算什么玩意儿吧!”他哭了起来。

翟亮重重呼出一口气,头脑清醒了不少,“岳原,你还在那儿吗?你别离开,我现在过去找你,有什么话,咱们当面说。”

他返身往怀民路南端走,一边在心里揣测怎样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六中,那地方已给拆得一塌糊涂,他很久没去了,如果走大路,要绕很大一圈,也不知道岳原等不等得及。

至于见了岳原到底该怎么开导,他心里还没主意,但承认和林惜有过一段是甩不脱的,必须认下来,其他的,只能走着看。

他原打算先回酒吧门口去取摩托车,但走了没几分钟,偶然发现路边工地的门开着,如果这里和老六中那块地是通的话,他横穿过去,花不了十分钟,他打算试试。

他运气不错,工地两头的门都敞着,钻出工地,顺着一排铁皮围栏往前再走一段就能到六中,沿途拆得乱七八糟,一点不好走,他真不知道岳原是怎么找到这鬼地方来的。

六中的外墙还有一段没拆,和工地仅一巷之隔,以前工地这边是居民区,沿街楼房的住户每天都能听到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现在两边都死寂一片,不时还有臭味袭来。

翟亮来不及细思,就听到六中墙内似乎有人在争吵,口气咄咄逼人,操浓重的外地口音,在这种荒郊野外特别刺耳,但他习惯了对闲事漠不关心,没多在意。

他是来找岳原的,找到后只想尽快把他带离这里。

他不知道岳原在哪儿,这里黑灯瞎火,仅能认路的一点微光也是借助于百米以外工地上的灯光。

但他忽然听到岳原的声音,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地骂了句脏话,“你妈X的!”叫得很响,那是他仅会的几句脏话里的一句。

随后是不知谁被推倒在瓦砾上的动静,翟亮转过灰色的水泥墙,依稀看到两个黑影在对躺在乱砖上的人拳打脚踢。

他与他们相距二十来米,他步子轻,那俩人正揍得兴起,没发现他。

倒地的人开始哼哼,是岳原。

他被揍得连连呻吟,却一点不服软,喘着气大嚷,“有种你们就打死我!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早不想活了!你们今天不弄死我,我只要还剩口气,以后我一个个搞死你们!”

翟亮本该蹿上去帮他,二对二,他自信很快就能把那两个放倒,可突然之间,他心中涌起无限恨意,看着岳原被人摁在碎砖上暴揍,他不但没觉得愤慨,反而感到痛快淋漓!

他还发现,自己恨岳原已经很久了,只不过以前被牢牢压制在意识之下。

岳原有优雅的父母,良好的成长环境,他从来不需要为未来犯愁,他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追求林惜,也可以正大光明守在她身旁。

就连当年岳原父亲飞机失事死去也让他羡慕,那时他不无罪恶地想,死掉的为什么不是自己家的那个老混蛋!

他恨恨地想,岳原怪自己没把他当朋友,可他又何曾把自己当作平等的朋友对待过?自己接受他的恩惠,让他感受施舍的高尚。他得到了林惜,而自己只能退到一边,还要含笑祝福他们!

可岳原还一点都不知足,自以为抓到他跟林惜的短处,上蹿下跳!自己却只能咬牙忍受他的咆哮和质问。

而他这几年捱过的日子,他受过的委屈又能跟谁发泄!

他想不出来不恨岳原的理由。

遥远的施工现场,有束强光忽然扫来,匀速掠过废墟的每一寸区域,也照到在瓦砾上扭打的三个人身上。

在灯光短促停留的几秒内,翟亮看到地上衣衫肮脏,鼻青脸肿的岳原,还有一张陌生的面孔——“他”是猛然转过头来的,迎着逆光,脸上交织着凶狠和惊惶。

黑暗里,有个声音从另一边蹿出来,哀求似的低呼,“咱们赶紧走吧,弄出人命来就麻烦了!”

原来他们不止两个,另一个没参与,缩在一旁焦虑不安。

强光没扫到翟亮,但同样惊醒了他,他任由体内的恶魔驱使,悄悄缩回脚,返身离开,他的噩梦也由此开始。

翟亮沿着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往回退,脑子里像被注入了水泥,又沉又硬,但身体却像蒸发中的水份,不断往天上飘,很快就将化为乌有。

按理,进了工地后他不可能会再听到他们折腾的动静,但岳原的嚎叫却像长了脚,紧紧追着他不放。

他真是没出息,为什么不还手?他们会打死他吗?

翟亮胡思乱想。

如果岳原死了,一切烦人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他不用再费心思编解释,也不用忍受岳原自以为得理的挑衅。

他所受的折磨到此为止,多好!

工地大门就在前方不远,只要走出去,他就可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也许他回酒吧,还能找到刚才那个妞儿…

但是,如果岳原没死呢?

翟亮猛地收住脚步。

是他让岳原在那儿等他的,可他没有出现,岳原却被人狠揍了一顿!岳原一定会更加恨他,而他的麻烦也会无穷无尽。

翟亮像被人猛击一掌,从混乱的癫狂中清醒过来。

他问自己,“你真的希望岳原死吗?”

“不不不!”他内心发出一连串否定。

恐惧如同清早的迷雾四散开来,他怎么能那么想,刚才他一定是着魔了!那是他最好的哥们儿!

他拔腿往回跑,就像录音机倒带,把他拉回最初的起点,他是刚刚赶来,不知道岳原被人拦劫,并且正在遭受毒打。

他跑得那么快,那么急切,仿佛能听到风刮过耳膜的呼呼声。

他的脑海里重现岳原灿烂天真的笑容,他们同桌时嬉闹玩笑的情景,他入狱时岳原几次三番带着律师来看他,一脸忧虑和焦急。

曾经颠乱邪恶的世界恢复了它应有的秩序,心里的恶兽被打压下去,翻滚的湖面平息下来。

“那是我兄弟,我一定要救他!”他血气上涌,意气风发。

他想好了,等到了现场,他一定二话不说,先迎上去飞脚踹开欺负岳原的那帮混蛋,他会把岳原从地上拉起来,拍掉他身上的脏迹,“对不起,我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

岳原一定不会责备他,眼里会流露出感激的光芒,紧拉他的手,“没关系,我知道你会来帮我的,翟亮!”

他们又成了一对无坚不摧的好哥们。

翟亮摩拳擦掌地跑近六中,又越过灰墙,但迎接他的是一片空荡荡的场地。

刚才在这儿争执斗殴的人全都不知去向,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喘息的声音。

乌黑一片的世界,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正置身在某个惊悚的梦里。

他掏出手机,察看通话记录,确定这不是梦,他和岳原曾通过十分钟电话,就在半个小时不到之前。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阴冷的风,翟亮打一个寒噤,手指哆嗦着给他拨回去,他得知道岳原去了哪儿。

岳原的手机关机了。

翟亮恐惧尤甚,他发狂地往废墟深处跑,像被惊到的苍蝇,没有章法地在碎石堆上乱窜,嘴里喊着岳原的名字。

没人搭理他,只有偶尔一两声猫叫,仿佛对他的嘲笑。

翟亮茫然站在废墟中央,不祥的感觉像空气一样往他身体里钻。

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如果岳原出事,他一定难逃关系!

岳原给他打过电话,他还到过这里,见过岳原被人殴打,万一岳原出事,他很可能被列为头号嫌犯——他的前科太容易引导警方往这条路上走了。

即使揍岳原的那几个人最后被找到,他又该怎么解释自己见死不救的行为?

他想起岳原忧愤的眼神,那一桌慷慨激昂的朋友又会怎么看待自己?更重要的,还有林惜。

他可以忍受所有人的鄙薄,但受不了林惜哪怕一个轻蔑的注视!

他的脑子迅速转动开来。

很快,他给张浚拨了电话。

和张浚通话时,翟亮的眼睛始终凝铸在南面的那团漆黑之中,通完电话,他渐渐想起来,那端的尽头是铁轨,越过铁轨有一片阴森的树林,很久以前,他和林惜去那里玩过,他还吓唬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