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波叹了口气。

只能等赵梓续醒来后问他了,这是最直接的办法。

手术在三小时后结束,医生推着躺在病床上的赵梓续出来。

钟波知道这时候即使知道答案也可能已经晚了,但还是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他快步走到床边,低头呼唤赵梓续。

医生吓了一跳,要将他拉开,张政等人赶紧过来解围。

医生气愤地大嚷:“病人意识还没完全恢复,你们这么干出了事谁负责!警察也得遵守医院的规矩!”

张政解释说事关人命,他们也是万不得已。

几个人争论的时候,病床没有停下来,依然朝着病房的方向推,躺在床上的赵梓续脸色惨白,眼睛紧闭,完全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钟波凑在他耳朵边大声喊,感到毫无希望的无奈,不知道自己这么执着究竟是否值得。

就在钟波感到绝望的时刻,赵梓续的眼皮动了一动,紧接着,又是一动,他竟然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钟波惊喜交加,大声向他重复自己的问题。

赵梓续茫然盯着头顶移动中的天花板,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病床被推进病房,医生将他们驱赶出去,“病人太虚弱,需要休息!你们赶紧走!”

赵梓续的妻子也过来相劝,她形容哀戚,钟波觉得他们再赖着不走就真成凶神恶煞了。

他在放开床沿的那一刻,不死心地最后一次向赵梓续重复疑问。

赵梓续的嘴巴蠕动了一下,像在诉说什么,但声音太轻,房间里又太闹,钟波心神一振,朝乱糟糟的人群大吼一声,“都别出声!他要说话!”

他急切地把耳朵凑到赵梓续嘴唇前,“你想告诉我什么?慢慢说,我听着呢!”

在静谧的氛围中,钟波用尽耐心和冷静,听清赵梓续断断续续拼凑出来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走出病房,钟波第一时间把这个名字告诉了袁国江,并对他说:“国江,挖地三尺我们也要把他找出来!”

No.9

钟波和袁国江打电话时,林惜目不转睛盯着他。

挂了电话,钟波侧首看见她,向她招招手,道:“林惜,我马上要去找个人,不如你先回…”

林惜打断他,“我跟你一起去。”

“但是…”钟波一脸为难。

“翟亮是不是去找那个人了?”

“有可能。”钟波不想瞒她。

林惜更加坚决,“那我一定得去!你放心,如果看到什么,我不会脆弱到晕过去。但万一翟亮还在那儿,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钟波被她说动,点头同意了。

他们坐在警车里等消息,除了钟波和小秦外,另有两名在医院的刑警也上了车。

林惜坐在最边上,紧张到极点后,她的脑子里反而变得虚空。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钟波又有电话进来,刚说了几句就向司机发出指示:“去F大教职工宿舍!”

车子立刻飞飙出去,警笛在深夜静谧的大街上一圈圈扩散出去,林惜无法确信自己还在真实里。

前排座位上,钟波在向另两名警察说明,声音放得很低,但林惜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一些。

他们现在要去找的人叫池大海,在F大X系做行政,两年前,就是他伙同赵梓续和马义军在废墟上对岳原实施了暴行。

林惜在回忆里细细搜索是否认识这个叫池大海的人,结果徒然。

F大周围的景致渐渐撞入她视野,在此之前,警笛早被关闭,唯有警灯还在闪闪发光。

有人跳下车和门房守夜的保安交涉,校门很快启开,警车载着他们,像机敏的豹,悄悄潜入夜色。

这是林惜首次在凌晨时分游荡在校园里,柔和的路灯尽忠职守,默默照亮街道,两旁树影微晃,像被轻柔的风抚弄,却是出现在她最残酷的梦里。

车子在一栋三层高的砖房前停下,整栋楼房没有一丝亮光,静得仿佛连房子本身都睡着了。

钟波示意大家下车,林惜恍惚飘远的知觉重又回归,弯腰下车时,几乎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狂野跳动的声响。

这一带是教职工宿舍,多年的老房子,专供单身职员暂居。池大海住在二楼。

钟波留了两人在楼下,一个守大门,一个守后面的窗户,他自己则和另一名年纪稍长的警察走进楼洞,林惜要跟上去,被他止住,“你先在下面等着,必要时我会叫你。”

钟波神情严肃,不容反驳,林惜只能依言退后,眼睁睁看他们举枪往楼上蹑行,阴森的武器让林惜不寒而栗。

翟亮,你在上面吗?

翟亮,你千万不要抵抗,求你…

林惜在心里默念,泪水不知不觉滑落,脸上湿湿凉凉的,如同她此刻的心。

时间并未很久,楼上猛然传来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她心惊胆寒地问站在台阶上的小秦怎么回事。

他告诉林惜是门被踹裂的动静。

随即,楼里逐次亮起灯,不少人被惊醒了,开门声、说话声此起彼伏。

林惜用力抓住墙沿,感到一阵晕眩,仿佛自己正站在悬崖边,随时有可能坠落下去。她意识到她刚才和钟波说了大话,如果确定翟亮杀了人,她会立刻昏死过去,之前的坚强,只不过内心还怀有希望。

等待,似乎永无休止。

但林惜还是调动全身的意志来等待,等那判决的最后一刻。

楼上的喧哗声大了起来,凌乱的脚步声与吆喝“让开”的声音在惊呼和叹息中一步步滚落下来。

林惜屏住呼吸,绝望在心底蔓延。

终于,她听见钟波的声音从二楼走廊响起,他在怒吼:“秦风!快把车子开过来!”

守在台阶上的小秦立刻朝警车冲去,窗边的警察也飞速往楼上跑。

很快,一个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的年轻男子被抬了下来,他双目紧闭,判断不出死活。

林惜全身发抖,追在他们后面问:“他,他还活着吗?翟亮呢,翟亮在哪里?”

没人回答她。

男人被搬上车,警车载着大家在空地上转了个方向即将疾驰而去,林惜还在原地傻站着。

钟波从车里探出头来催促她上车,林惜才如梦方醒地爬上去。

警车飙得飞快。

不待林惜追问,钟波就主动向她解释,“我们上楼敲门,没人答应,但门缝里有煤气味泻出,我们破门进去,满屋子都弥漫着煤气,池大海被绑在椅子上,已经昏迷。”

林惜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我留了一个人在现场,刚刚又通知了袁国江,他会带人赶过去。”钟波扫了她一眼,“翟亮不在室内…也许不是他干的,要等调查下来才清楚。”

他的口气如此牵强,林惜连感激都无力表达,只能祈祷池大海还活着。

又一个人被送进急救室,等待无处不在。

但比起铁板钉钉的死一样的结局,林惜宁愿还处在等待里,等待至少意味着还有希望。

钟波走到她身边时,她正在机械地拨号。

“还是没人听?”

林惜黯然点头。

钟波双手叉腰,挑眉叹了口气。一夜的奔忙,此刻他满面倦怠,眼睛里布满血丝,林惜为自己把他拖进来而感到愧疚。

“对不起,钟警官,我知道这本不是你该管的事…”

钟波会意,对她摆手,“别这么说。翟亮能让你来找我,说实话,我挺高兴的。” 顿一下,又道:“翟亮的心理负担过重,人如果长期处在这种心态下,郁结又得不到有效排解,肯定会作出不可控制的事来。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他没有做到极端,还是留了余地的——赵梓续还活着,池大海应该也能救得活。”

林惜黯淡的双眸亮了一亮,听钟波继续解释,“刚才得到的消息,煤气溢散出来的时间不长,阀门也开得很小,因此室内浓度不算高。可以看出行凶者比较犹豫。”

话说到这里,钟波也不想再用官腔说话,深吸了口气,劝慰她,“林惜,你别太灰心,只要翟亮肯及早去自首,不至于到收拾不了的地步。”

林惜低头不语,她从少女时期起就了解翟亮冲动极端的脾气,对他去自首毫无信心。

“咳,林惜…有个问题我能不能问你?”

林惜抬头,看到钟波迟疑尴尬的面色。

“你高二那年…”

他才提了个头,林惜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了,倏地转开目光,钟波见状心里顿时明白了。

两人都陷入沉默。

钟波从口袋里掏出信,递还给林惜,“这是他写给你的,我看还是你留着比较合适。”

林惜默默接过,折了两折,塞回包里。

钟波没立刻走开,在她身边站了会儿,低声又问:“对于岳原的事…你怨翟亮么?”

林惜缓缓摇头,“不…我只要他能平安回来。”泪水瞬间充盈了眼眶。

清晨五点半,负责抢救池大海的医生出来宣布:池大海醒了。

透过朦胧的泪光,林惜看见钟波对她发出灿烂的一笑。

她的心放下去又提上来,翟亮依然下落未定。

钟波说,他们一定会找到他,早在昨晚上他们忙碌追踪翟亮的足迹时,拘捕他的网也同时撒开,火车站、汽车站和各大公路出口都已接到缉拿通知。

“但我还是希望他能主动去自首。”钟波长吁了口气说,他对目前的状态有点遗憾。自首对翟亮来说是最好的出路。

转眼天已大亮。

清晨的医院,正在不知不觉热闹起来,无数人进进出出,从林惜身旁经过。

她在心里对翟亮说: 你知道我正循着你的足迹一步步向前奔跑吗?

你一次次给我希望,是因为不忍让我失望吗?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舍得在最后给我一个绝望的结局?

在她纷繁茫然的思绪中,包里的手机丁零零响了起来。

林惜全身一颤,手忙脚乱从包里翻出手机。

电话果然是翟亮打来的,他嗓音沙哑,“林惜。”

“翟亮…”林惜激动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林惜。”翟亮抱歉的语气满含眷恋与不舍。

泪水疯狂冲刷着林惜的面颊,她低声央求,“翟亮,回来吧行吗?不管你做过什么都没关系,我只想你能回来!翟亮我,我…不能失去你!”

信号突然中断,嘟嘟的忙音对林惜来说是最无情的回复。

她握着手机,蹲在病房门口放声大哭,有个护士上来拉她,把她安置在一排椅子里坐下,她只顾着哭泣,苦涩的味道从心田直泛滥到喉咙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钟波的身影匆匆出现在她朦胧的视野里。

“林惜,赶紧跟我走,我们找到翟亮了!”

当林惜跟着钟波兴冲冲赶到南区分局时,翟亮已经坐在审讯室内,围着他的是四五个警察,林惜在门口匆忙与他打了个照面,什么话都没说得上,门就被关了起来。

钟波安慰她,“你别担心,翟亮是来自首的,他们不会为难他。”

林惜使劲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既对钟波,也对翟亮。

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钟波帮忙斡旋,两个小时后,林惜与翟亮得以在审讯室里见了一面。

仅仅一天一夜没见,翟亮变了许多,原本白净的下巴上滋生出黑色的胡茬。他微低着头,不敢与林惜对视。

林惜紧抓住他的手,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翟亮,谢谢你。”

翟亮一震,半晌才抬起头,眼中充满愧疚。

“谢谢你还记着我。”林惜泪莹莹地盯住他,“谢谢你让大家都活着,更重要的…是让你自己活着。”

翟亮的眼圈倏地也红了,林惜猛然搂住他,听到他像孩子似的在自己怀里哭泣,他的痛苦和委屈,现在她终于全部都听到。

办公室里,钟波正在细读翟亮的口供记录。

昨晚他追逐翟亮的方向大体是正确的,只是总稍迟一步。

No.10

晚上七点开始,翟亮就隐匿在玉兰花园,静候赵梓续归来。这个小区刚开发不久,住户不多,一到晚上就很安静。

等待的过程中,他还见到了赵梓续的妻子和女儿。经过他身边时,赵妻手里牵着的一条大狗忽然朝翟亮猛吠。

女人歉意地对翟亮微笑,“它不会咬人,平时很有礼貌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她刚会蹒跚走路的女儿弯下腰去拍拍大狗脑袋,嘱咐它要乖一点,还附在狗的耳朵边讲悄悄话,憨态可掬。

翟亮不得不敷衍地对她们点点头。

女人一定不知道他正在等她丈夫,也不知道她丈夫曾经干过什么,否则,她不会有那么和谐宁静的神情。

他心里竟涌起一丝遗憾,因为这母女俩看上去很幸福。

九点五十二分,赵梓续的车子驶入小区大门。

他泊好车下来,正要锁车上楼,翟亮从花圃里走出来,和他打招呼,“朋友,能借个火么?”

赵梓续扭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和他打招呼,觉得有点奇怪。

翟亮很快走至他跟前,套近乎说:“我是给你们八楼的邻居装修的,把打火机忘楼上了,烟瘾犯了,滋味不好受啊!”

八楼确实有住户在装修,这让赵梓续打消疑虑,探手去裤兜里摸打火机,但顷刻间,腰部传来一阵刺痛,他闷哼一声,差点跪倒在地上。

翟亮用力把他托住,低声喝道,“上车!”

赵梓续疼得直冒冷汗,但还能用镇定的语气问:“你要什么?钱吗?我钱包里有,尽管拿去…”

“少废话!”翟亮语调冷硬,“再不上车我现在就宰了你!”

他手握尖刀,牢牢抵在赵梓续腰间,将他从副驾驶旁的门内推进去,赵梓续一边后悔自己粗心大意,一边被逼着爬到驾驶座上。

人刚坐稳,车门就砰地关上,尖刀依然顶在他腰部,翟亮冷声吩咐,“开车!”

赵梓续徒劳地想与他打商量,“我老婆还在等我,我能不能跟她…”

“开车。”翟亮不带任何情绪地重复。

赵梓续叹了口气,启动车子。

每临近岔口,翟亮会事先指点他左转或者右转,但不管赵梓续问他什么,他都拒绝回答。这让赵梓续很不安,因为翟亮看起来不像冲着钱来的。

开了约二十分钟,翟亮让他把车停在一片建筑物的背后,然后将他拖下车。

这里是新城火车站的西面,被规划为站前商贸区,楼房刚刚竣工,到处贴满招租广告,夜晚,建筑物内没有灯,更没有人。

与商贸区隔街相对的是火车站,灯火通明,疏疏朗朗的旅客在广场上徘徊。

翟亮一手仍顶在赵梓续的腰部,一手揽住他肩,亲热得好像兄弟,挟持着他往建筑物背后光线昏暗的地方走。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要求就提嘛!”赵梓续忍不住央求,“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满足你。”

赵梓续与翟亮差不多高,但比翟亮壮实,他脸上并未显示过多恐惧,但这样不明不白被翟亮牵着鼻子走,他想必觉得很窝囊。

行至一块空地,翟亮用膝盖顶住他后背迫使他跪下。

前方是连片的刚刚建成的楼宇,把来自东面车站的光亮挡去大半,身后则是垒得有近两米高的土方,将来也许会做成人工假山,种上绿草树木。

翟亮见赵梓续东张西望,狠狠按了把他的头。

“你想杀我?”赵梓续对着地面笑了笑,“总得告诉我原因吧,我招你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