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煎熬得人都瘦了,赵梓续宽慰他,“不会有事的,警方登这种东西出来,只能说明他们毫无头绪,你想想,我们在那儿留下什么了吗?什么也没有吧?”

“可万一有人发现我们了呢?万一那天我们去废墟被人看见过呢?”

“只要警方找不到第一手证据就没事,发现我们去过那里又怎么样,在那一带走来走去的人又不止我们三个!我们根本不认识他,警察不会把我们跟他联系起来的。”

“可如果他们找不到证据,他们会一直登下去,我查过,这则信息登了快一个月了。”马义军怎么也打消不了焦躁的情绪。

“那你更该放宽心!一个月过去了都没找着什么线索,往后就更没希望了。”

不管赵梓续怎么劝,马义军就是听不进去,他说他睡不好觉,走在路上,听到有人喊他名字就浑身发颤,这种日子他没法过下去了。

正纠缠不休,池大海的舍友回来,谈话不得不暂停。马义军执意要商量出个结果来,于是两人去了他家。

路上,赵梓续接了个电话后格外高兴,他被一家地产公司录取了。

马义军的妈听说他们都是儿子的大学同学,特地烧了晚饭款待两人,还请池大海他们劝劝马义军,他最近工作拼命,人都瘦了。

草草吃完饭,三个人躲进马义军的房间,再议那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赵梓续明确告诉马义军,自首只能是死路一条,这件事已经成为过去,只要他们三个人守口如瓶,日子照样可以过下去。池大海也赞成他的意见,坐牢、杀人犯,这些词汇他一点都不想沾,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但马义军要自首的意志越来越坚决,“人是你们两个杀的,我一根指头也没动过他,真要论罪,我顶多就是个包庇罪,我能说得清楚,你们不去自首,我一个人去,明天就去!”

话说到这份上,池大海和赵梓续不觉面面相觑。

从赵梓续微妙的神色变化中,池大海读出恶意再次在他心头涌动,一如他自己。两人飞快交换了个眼色。

池大海故作沉思状,好好想了会儿说:“既然这样,那好吧,我同意自首。”

马义军重重舒了口气,擦着额上的汗喃喃自语:“对对,我们一起去,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马母请他们出去喝甜汤,她自己要出去散步,让马义军留同学们多坐会儿。

赵梓续乘势与池大海交换了意见,之后他先出去,池大海在马义军的房间里多逗留了一两分钟才到客厅。

桌上盛了三碗红豆汤,他们坐下来喝,汤炖得浓稠,颜色暗红发黑,感觉像在饮血。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去?”马义军轮流看两人。

“先别急,”赵梓续慢悠悠地说,“这事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

马义军期待的目光转为困惑。

池大海解释,“人已经死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至于怎么死的,关系到我们三个人的前途。”

赵梓续点头,“可不是,如果我们能把它描述成正当自卫,性质跟谋杀就不一样了。”

“谋杀”两个字给马义军的眼眸里又注入惊恐。

“谋杀是要以命抵命的。”池大海强调。

“可我们是三个人,他就一个,怎么也没法往自卫上靠啊!”马义军的思路被他们拉过去了,但仍顾虑重重。

“所以这个事得好好琢磨啊!”赵梓续凑近他,表情诚恳,“你想想,咱们刚开始想过对他动手没有?如果他不骂我们,能有后来的事?你往宽泛里想,我们确实是在自卫!只不过属于过度自卫罢了。”

马义军听得若有所思。

赵梓续又说:“即使咱们选定了往自卫的路上走,也还有好多细节要重新整理,说法要一致,只要有谁说岔了一点,警察肯定会穷追不舍,那样咱就前功尽弃了。这些都要花时间好好准备,还得事先排练。”

“可这…”

“义军,你不会想吃枪子儿吧?”

“我没碰过他。”他坚持,但口气软了许多。

赵梓续笑笑,“谁能证明?如果我跟大海说你也参与动手了,你以为你能逃得了?”

他惊惧地站起来,“赵梓续!你们不能这么无耻!”

池大海忙拉他坐下,作和事佬,“义军,我们都在一条船上,谁也不能生二心,否则大家一起翻船。你得帮我们,才能帮得了你自己。”

马义军再次被他们绑架,愁眉苦脸地答应一起写“故事”。

池大海和赵梓续出他家门时,池大海拍着他的肩让他放心,“我们一定尽快!”

坐在返校的公交车上,赵梓续问池大海拿到没有,他从衣服里抽出一本小本子递过去,“我在他书架的夹缝里选的,大三的政治经济学课堂笔记,他永远都不会有心思重看。”

赵梓续夸他聪明,随后把那份笔记一分为二,两人各留一份。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拼命练习模仿马义军的字体。

池大海不愧是文学青年,连练字都比别人快。于是,由赵梓续口述,他笔录,两人为马义军拟好了一份“自杀遗书”。

赵梓续拿着遗书读了两遍,脑子里浮起一个新主意,“把杀人的事也写进去——他一个人杀的,为了钱财。”

这令池大海不安,“会不会牵连到我们?”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人临死前朝我们叫嚣过的话?他说他不会放过我们,他的家人说不定正在给警方施压,案子一天没有了断,我们就像捧着炸弹过日子,永无宁日,马义军的担忧不无道理。”赵梓续说着,顿了一下,“既然他那么想自首,就让他替我们把整件事都认下来吧。”

三天后,他们给马义军准备好了“墓穴”,池大海用公用电话打到他公司,告诉他证词都商量妥了,约他晚上出来见面。

马义军对他们深更半夜约他在僻静的河边谈事毫无防备的意思,三个人坐在河堤上聊了五分钟,他听到确切的投案时间后心安了许多,作好了听长篇大论的准备。

赵梓续细细地给他讲应对细节,池大海则悄悄绕到他身后,猛然将他推入河中,赵梓续很敬业地把一个细节交待完,然后才转头看在水中挣扎的马义军。

他仅仅喊了几嗓子就再没能出声,河水不断灌进他口中,赵梓续眼睁睁看着他在河里扑腾,直到没有一丝力气,慢慢沉了下去。

他回过头去找池大海,发现他已经跑开了。等他再跑回来时,河面已经恢复宁静。

两人在浓黑的夜色里缄默地坐了会儿,池大海忽然感到难过,心里空空荡荡的。

赵梓续用力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当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杵立在池大海面前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攥住了他。

对池大海来说,那是富于转折性的一个夜晚,自那晚之后,噩梦频频光顾他的梦乡。

梦里,死去的不知名的幽魂和马义军一起出现,他们谁也不肯放过他,不懈地要跟他较量到底。

他常常在清晨时分大汗淋漓地醒来,脸色苍白,浑身无力。

隔了一阵,他装着完全不知情,再次造访马义军家,他母亲和姐姐披麻戴孝,跟他提起这件伤心事时恸哭流涕,警方认定是由于压力过大而导致的自杀,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

池大海给他们留了一千块钱,并找了个时机把遗书和“赃物”藏进马义军的房间。

自那之后,池大海再也没和赵梓续说过话,每次看见他就像遇到瘟疫,避之不及,等赵梓续毕业出去正式工作后,他们就彻底失去联络。

池大海把埋藏在内心深处最黑暗最肮脏的部分全部掏了出来给翟亮,等他讲完,自己也已经涕泪交流。

这两年,他没有一天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可他无人可诉。

“我,我真的很后悔…”他闭着眼睛,泪水从眼缝里挤出来,“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遭报应的,我每天都在等,在等这个报应…”

“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去自首?”翟亮低声问,他望着恸哭流涕的池大海,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

池大海使劲摇头,“我没勇气,我受不了…”

其实不是没有勇气,只是还心存侥幸而已。无论内心怎样煎熬,人很难主动褪下遮羞外衣,向世人出示龌龊丑陋的内里。

翟亮的心瞬间又冷硬起来,他不再去听池大海没有意义的忏悔,撕开胶带,绝然封住了他还在喋喋不休中的嘴。

他几步就走到煤气灶前,手已经搭在皮软管上,却迟迟没有动。

视野里,池大海因为啜泣,背影不断耸动,他没有挣扎,摆出一副甘心受死的姿态。

翟亮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如同再次看到自己一样。

这个人,是否也因为一时错意杀了自己的朋友而终身悔恨?

走廊上忽然传来怦怦的擂门声,翟亮一惊,掐断胡思乱想,不再迟疑,手用力将皮管子一抽,又迅速拧开煤气阀门,一股刺鼻呛人的味道很快弥漫开来。

做完这一切,他打开卧室的窗户,回头最后瞅了池大海一眼,后者布满泪痕的脸正对着他,唯一能起作用的双眸里,表情难描难画。

翟亮回身跃出窗外,虚掩上窗户,顺着空调架子几下就荡到一楼,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尾声

傍晚,钟波猫在晴晴家的厨房里慢条斯理地洗菜,晴晴捧着一杯茶进来,殷勤地喂了钟波一口,他对她笑笑。

晴晴清清嗓子,终于问了出来,“钟波,翟亮…会判几年?”

“我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一款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钟波照本宣科似的背给她听。

晴晴有点愣神,“三年以上十年以下…那以你的估计呢,具体会是几年?”

“我说不上来,要看法院怎么评估。”钟波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心疼了?你如果真心疼他,当初就不该帮他隐瞒事实。”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刚才还挺温馨的气氛骤然冷下来。

晴晴有些尴尬,低头看着杯子,寂静的厨房里,只有水流的声音。

“你说得没错,”晴晴终于抬起头来,平静地承认,“岳原出事的那个晚上,翟亮来找过我。”

晴晴忽然很想抽烟,手伸进口袋,却没摸着烟盒,她已经答应钟波戒烟了。

她就着杯子喝了口淡而无味的茶水,“他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包括他跟林惜的感情。”

钟波不说话。

“翟亮出狱后,林惜老去找他,但他一直想断了林惜的念头,所以就找上了我。”

她的记忆回到和林惜初次见面的那间包厢,翟亮若无其事地向林惜介绍自己,以及林惜惨白无力的表情。

“不过那时候我挺傻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充当什么角色。”晴晴笑了笑,“我以为林惜就像翟亮跟我说的那样,就是他一个哥们儿。翟亮…他真是把我耍得团团转啊!”

“最后你不还是帮了他。”钟波淡然的声音让晴晴心里很没底。

“是,我也没想到我会帮他。”晴晴抽了抽鼻子,“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包括他跟林惜从前的那些事,我本来应该恨他,还有林惜——因为直到那会儿我才明白,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不可能插到他们中间去——可事到临头,我却很可怜他,他们这两个人…其实都挺不容易的。”

钟波久久不说话。

晴晴盯着他的背影,幽幽地道:“现在我当然就更不可能恨他了。甚至还应该好好谢谢他,如果他不来找我,我就不会对他彻底死心。也就不会去那家叫‘失意’的酒吧,也就…不会遇到你。”

钟波终于回过身来,晴晴望着他的目光有点哀怨,又有点可怜,他慢慢走过去,在晴晴面前停下,仔细审视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张开双臂,用力将她揽进怀里。

晴晴本想笑一笑的,可心里却没来由地一酸,两行委屈的泪水流了下来。

翟亮因伤害罪被判有期徒刑五年。

开庭那天,钟波去旁听了,坐在林惜身边,判决一宣布,林惜一下子用手掩住了嘴巴。

钟波怕她难过,解释道:“翟亮配合警方,交待得彻底,态度也好,但他这是第二次入狱,而且伤了两个,量刑没办法再低。”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惜转头对钟波笑了一下,眼里充满了感激。

她知道钟波为了翟亮的事不遗余力地奔走,这样的结果已远超林惜的语气。

五年的等待,比起一辈子不再见面,林惜感到满足。

出来时,两人在大门外的柱子旁不期然看到了彭奕珍,原来她也来旁听了。

彭奕珍面容憔悴,一头漂亮的乌发频添了许多灰白色。

钟波和林惜同时在她面前止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彭奕珍的视线则完全锁定在林惜脸上。

“林惜,你告诉我,翟亮他…后悔过吗?”

“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林惜轻声啜泣着回答她。

彭奕珍有好一阵没开口,她的车就泊在台阶下的停车场里,驾驶室开着窗,司机坐在车内等她。

她终于醒过来似的,对钟波和林惜分别颔首道别,“先走一步。”

林惜含泪点头,“阿姨,您要保重!”

钟波看着彭奕珍慢慢步下台阶,一瞬间,他发现彭奕珍连背影都苍老了许多。

翟亮的案件告一段落后,钟波的生活重新恢复宁静,他每天过得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照旧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但心境却变了许多,也许因为有晴晴在身边的缘故。

有一天两人正吃着饭,晴晴忽然说:“钟波,我觉得你应该还回去当刑警。”

“哦,为什么?”钟波有些意外。

“难道你对现在的状态很满意?”

“没什么不满的。”

晴晴摇头,“得了吧!你一点儿也不喜欢现在干的无聊的文书工作!这你总得承认吧!而且,你有破案的能力,白这么放着不用,多可惜!”

钟波低头喝汤,笑道:“你怎么跟老袁一个口气。”他抬起头来,认真思索,“如果我回刑警队,会变得很忙,以后咱们要再一起吃饭就难了。到时你会抱怨的。”

晴晴耸耸肩,“倒也是!那算了,就先这样吧。”

钟波摇着头笑起来,晴晴的脾气就是这样,风一阵雨一阵,但来过就算。

不久,袁国江给他打电话,说翟亮这个案子因为最终没出人命,受到上头的嘉奖,他想找钟波好好搓一顿庆祝庆祝。

“你看,你不肯让我报上去,这便宜还是让我拣了!钟波,我不得不佩服你啊,这案子到底还是让你给破了!”

“只是凑巧而已。对了,岳原案的审讯进展怎么样了?赵梓续是不是快出院了?”

“哦,正要告诉你呢,下个月底会开庭。”

“那两个人都招了?”

“赵梓续一开始不肯认,但池大海都招了,赵梓续的确是主谋。”

看来池大海对翟亮的忏悔都是真的。

“哎,我说钟波,咱们可有些日子没见面了,要不晚上咱聚聚,好好聊聊——”

“今晚不行,我跟晴晴约好吃了晚饭去买衣服。已经答应她了,再改她恐怕会不高兴。”

袁国江爽朗的笑声从那头传过来,震得钟波不得不把手机拿远点儿。

“钟波,你也太宠你这小女朋友了!将来你俩要是结了婚,你肯定被她掐得牢牢的。”

“甭操心,你来我家吃饭,肯定跟从前一样,不会亏待你的。”

袁国江又笑,“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早呢,这不还有钟意的事吗。”钟波沉吟了下道,“我想把钟意接回来一起过,我不知道晴晴是什么意思,还没跟她提。”

袁国江也觉得这是个问题,他没什么现成主意,只能随口宽慰钟波几句,两人约好第二天晚上再聚。

晚上,钟波正跟晴晴在商场里逛着,袁国江的电话又尾随而来,关于岳原案结案的问题,他又有几个新细节需要钟波帮忙确认一下。

晴晴嘟嘴嘀咕了一句,“这个袁国江怎么老把你当下手使啊!”

钟波笑着在心里感慨,照这个趋势下去,也许他离归队真的不远了。

买完两人的衣服,晴晴又拉着钟波往儿童专柜跑,见钟波愣着,晴晴拽了他一把,嗔道:“这人,怎么当爹的!别尽知道给自己买,也给你儿子挑两件啊!”

最后还是晴晴拿主意选了两身衣服,她又坚持由她付了钱。

购完物出来,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闲逛,钟波酝酿了许久的话,却磨磨蹭蹭说不出口。

他吞吞吐吐的神色让晴晴不耐,“你有什么就说嘛!”

“晴晴,如果将来…我们三个人一起过,你觉得好不好?”

晴晴站住脚,脸上的表情让钟波吃不准。

“我是说,你、我,还有钟意。”

晴晴还是不吭声。

钟波心里发沉,如果他必须要在儿子和女友之间选择的话,也许他将不得不跟晴晴说再见。

但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钟波已经习惯了生活里有她,他已经爱上了晴晴,得到了再失去,那种滋味很痛苦。

“钟意白天会上学,晚上我会接他回来,他…你知道他很乖,老师说等慢慢再长大些,他也会做一些事,他…”

晴晴终于转过身来,直视着钟波,眼神里含着气愤,“钟波,你把人也看得太扁了!我是那种只顾自己活得好就行的人吗!再说了,钟意是你儿子哎!”

钟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晴晴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掂起脚,用双手用力扯钟波的脸,“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在向我求婚?”

钟波忙把她的手拽下来,脸尴尬地红着,“大马路上,注意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