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从洗手间出来,宁立夏去后厨端了一碟水果拼盘,回来的时候宁御正巧离座去接电话。

四人座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唯独蒋绍征面前有一小块空隙,她没叫服务生,自己动手清理。

放果盘的时候没留神扫到了高脚杯,宁立夏下意识俯身去接,蒋绍征比她的反应更快,不想捞到的仅是她的手背。她戴了只硕大的男装手表,小臂却更显羸弱柔白,似乎只有用皓腕纤纤可以形容。

杯子应声而落,宁立夏忙着招人收拾,很快将手抽了出去,只在蒋绍征的手心留下了一抹滑腻的触感。

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最低,单恋着的女人却恰恰相反。蒋绍征的眼神不过失焦了数秒,程青卿便看出了端倪。

她佯称胃疼,央蒋绍征送自己回去。

见宁立夏望着两人的背影发呆,接完电话的宁御微微有些不快:“明明不高兴何必强迫自己摆出笑脸,干脆扑上去承认你就是颜谷雨,说不定还能扳回一局。”

“你以为我在吃醋?”宁立夏简直无语,“我只是很感慨。她说她胃疼,你信吗?”

“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用那么热切的神情看着人家,换来的却是无动于衷。”她扶额做头痛状,“程青卿让我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为了个男人绞尽脑汁地丢人现眼。天呀……这根本就是人生污点,就算被他发现不对,我也绝不能承认自己是谁。”

宁御弯了弯嘴角:“别担心,比起你,蒋绍征肯定更受不了程青卿。”

宁立夏不明所以。

“在男人眼里,漂亮的那个可以多蠢一点点。”

……

一路上程青卿都没有出声,可惜蒋绍征却没如她所愿地发现她表情里的幽怨。回到程家门前,蒋绍征谢过她的礼物,礼貌地与她道别。

没能等到期盼中的关心询问,她只好率先开口。

“看到宁立夏,我心里很不好受。”

“嗯?”蒋绍征侧头看向她。

“一见着她就想起谷雨,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面……最怕的就是她被那些人抓去,毕竟颜叔叔欠了那么多债。”

瞥见蒋绍征的表情起了变化,她又换了个略欢快的语气说:“不提不高兴的事情了,我妈妈常说谷雨有福气,说不定哪天她就回来了呢!寒露,不,是立夏可真漂亮呀,比谷雨漂亮多了。看起来宁先生很喜欢她,又好看又会照顾人,你们男人都喜欢这种吧?”

蒋绍征没有回答。

“虽然是双胞胎,姐妹俩的性格气质还真是完全不一样!那你呢?”她近一步问,“谷雨和立夏,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不早了,回去晚了你父母要着急的。”蒋绍征微微皱起眉头,替她打开了车门。

“我又不是小女生,他们还嫌我总呆在家里,不出去约会呢。每次我约你你都说忙的……”

腻了好一会儿,程青卿才肯离去。

……

这天夜里,蒋绍征第一次梦到了颜谷雨。

恍然之间,又回到了七年前,知道父亲带着女朋友一起逃走的那天,她第一时间来找他。

“蒋绍征,你会不会不理我?这种情况,你不愿意再理我我也是能理解的,连我叔叔都和我们划清了界限,我给他打电话,他告诉我不要再联系他,说不方便。”说完,她垂下了眼睛,看也不看他。

虽然她极力保持脸上的平静,他却听得出她声音中的颤抖和紧张。

他心中一软,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当然不会”。

“真的?”

“我保证。”

她仰起头冲他一笑,那样烂漫的笑容直到七年后的今天也不曾忘怀。

十几岁的颜谷雨,时而粘人爱哭,时而安静温顺,却一直都那么那么地依恋他。

自私、任性、爱耍小聪明,但是从来不敢不听他的话。

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喜欢着崇拜着,虽然偶尔会感到厌烦,可很多时候也并不讨厌呢。

她逼着他立誓一定会娶她,过家家一样的笑话,他居然一直都还记着。

这世上每天发生的大事件那么多,她的失踪与一滴露水蒸发在空气中一样无足轻重,连孪生妹妹都不那么在意,到如今已经没有人真正惦记她了吧?

醒来后的蒋绍征许久都无法释怀,他遇到过那么多人,竟偏偏喜欢上了她的妹妹,这感情让他无法面对,如果没有人点醒,他根本不会愿意承认。

……

从姜侨安那儿知道前一天下午蒋绍征就已经付清了蓝宝的余款时,宁立夏十分惊讶。

她曾听过学校里的另一位老师抱怨薪水,知道这几乎是蒋绍征两年的工资,即使他在蒋氏集团兼任经济顾问的待遇优厚,她也不能安然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

电话打了两次才通,蒋绍征的声音里透着倦意,听完她的来意,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区区小事,不必挂心”。

“怎么能算小事儿!晚上有空一起吃饭么,正好还给你。”

蒋绍征似乎无意在这上头耗时间,听到她说这礼物简直是个承受不起的负担,十分爽快地把银行卡号报了出去。

宁立夏松了一口气:“你有空的话我就订位子了?说好请你吃饭的,昨天太不好意思。”

“不必了。昨天你不是已经请过了吗。”

这急转直下的态度让她倍感意外,寒暄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宁立夏觉得自己完全昏了头,居然怀疑蒋绍征暗恋她,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大通后,便驱车去了新店。

……

月光云海的生意太好,宁立夏早就有意开属于自己的分店,宁御让了一半老店的股份给她,条件是入股新店。怎么算都不是她吃亏,宁立夏唯恐他反悔,立刻答应了。

一两间小小的餐厅于宁御来说实在微乎其微,却是宁立夏全部的心血,她怕口头协议不作准,催着他立正式的合同,有大把公事亟待处理的宁御被她缠到没有办法,只好推迟一天离开。

装修新店、招聘员工、研发菜单、试新菜、广告宣传她样样都亲力亲为,黑白颠倒地忙了一个多月,连饭也顾不上吃。直到卫婕把《2013级MBA导师名单》发到她的邮箱里,宁立夏才想起选导师这回事。

她大致地浏览了一遍名单,很快选定了蒋绍征。一方面蒋教授指导的方向是她感兴趣的危机管理、运营管理及企业文化,另一方面她也想偷点懒。

没有想到的是,蒋绍征居然不肯选她,待她看到学校发来的邮件,学校已经将她分给了另一个副教授,据卫婕说,这位女老师长年处于更年期状态,以爱较真和严苛闻名全校,宁立夏没有冲蒋绍征发飙的理由,只能暗自骂他不念旧情。

正愁苦着,卫婕又打来了电话,催她去试伴娘装,宁立夏不记得曾经答应过谁要当伴娘,实在觉得莫名其妙。

“我结婚你好意思不当伴娘吗!不给我当伴娘你的良心过意得去吗!我都不介意找比自己高比自己漂亮的当伴娘,拒绝的话你说得出口吗?”

“……”宁立夏实在争不过她,唯有妥协。

卫婕的未婚夫是跟了宁御许多年的得力助手,宁御原本答应了要做他们的证婚人,临时抽不开身,只得作罢。听到卫婕嚷嚷着要找个更帅的代替,宁立夏还以为她在开玩笑,谁知竟在礼堂外面遇到了蒋绍征。

蒋绍征先是一愣,继而赞美:“你穿蓝色很好看,找你当伴娘卫婕真是大胆。”

宁立夏提起长裙伸脚给他看:“什么呀,她和另外三个伴娘穿八厘米的高跟,却连四厘米的鞋子都不准我穿!临时找了双一厘米的凉拖给我,根本不合脚,也不怕呆会儿我递交杯酒的时候跌倒让她丢人!”

她脸上的愤慨惹得蒋绍征笑出了声,立刻出言安慰:“你的个子比她们高太多,拍照的时候站得一样高才和谐。”

“如果她把鞋子还给我,拍照的时候我一定会蹲下一点点。”

“才多久没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瘦了吗?我最近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她欣喜地摸了摸脸。

“……太瘦了气色不好,一定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

听到蒋绍征一本正经地告诫她,一种熟悉之感扑面而来。然而婚礼上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两个人再没时间聊天。

一直到送完交杯酒,宁立夏才真正闲了下来,她端着香槟杯,半倚在门框上看蒋绍征证婚。

相识二十余年,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穿整套的西装,很多年前她就预言过他穿西装一定好看,果然是赏心悦目。

宁立夏带着三分骄傲地想,虽然傻了点,但少女时代的她眼光还不算太坏。

正文 第8章

酒店的婚宴结束后,宾客大半散去,只余下少数近亲挚友等待参加晚上的家宴。

新郎父母住的村子在一百公里以外,出于礼貌,卫婕邀请蒋绍征同往。

蒋绍征本想回绝,瞥见不远处的宁立夏钻上了男家派来的车,不由自主地说了个“好”。片刻之后他又有些犹豫,正想找个借口回去,卫婕早已安排了几位亲友搭乘他的顺风车。

“蒋老师,您跟着前面的那辆开就行。”

蒋绍征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下了省道,又开了二十分钟,终于看到了村子。一进村子,亲友就四散开来,另几个伴娘或是新郎的妹妹,或是卫婕的发小,各有各的事情要忙,余下的宁立夏全不认识,环顾一周,只有蒋绍征一个熟人。

她自然而然地向他走了过去。

“你怎么也来了?”

蒋绍征指了指自己的车:“替卫婕送人。”

“我就知道!她最会使唤人。”

“你呢?”

“听说他们要拜堂,一起来凑凑热闹。”

她一直生活在北地,没见过江南的村落,觉得什么都无比新鲜,便拉着蒋绍征四处闲逛。

新郎家有个不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一排排各类蔬菜,小楼围着院子建成回字型,宁立夏看了不禁啧啧感叹:“这在过去是不是得算地主?”

“哇!那么大的鱼!一整只的猪!那么多的鸡和鸭!今天吃得完吗?”逛到搭在院子角落里的临时厨房时,里面堆着的大批食材令她惊叹不已。

蒋绍征摇头笑笑,并不作答。

一回头看到蒋绍征脸上的笑,宁立夏立刻撇了撇嘴:“这些我以前都没见过,所以才会觉得稀奇。”

“我也是第一次见,但不认为值得大惊小怪。”

“切!”

婚礼十分热闹,四处都洋溢着喜气,用砖垒的四个大灶就架在新郎家的院子里,上面有很大的铁锅,正热气腾腾地炖着不同的食物。

夜幕渐渐降临,流水席终于开始,卫婕偷空过来给他们指了两个位子,面对难得一见的地道农家菜,宁立夏本想放弃过午不食,却因为不习惯与那么多陌生人同吃一桌饭而踟蹰犹豫,正巧一位系着红头巾的阿婆给他们送了两碗汤圆,宁立夏便叫上蒋绍征离开了桌子。

“这里人太多,烟味重,我们去别处吧?”

蒋绍征欣然应允。

其实碗里只有一个汤圆,因为实在太大,占满了整只碗。

咬下去后才发现汤圆很烫,她伸出舌头快速地用手扇了扇,尝到里面包着的肉馅,正想惊呼,话到嘴边又记起蒋绍征之前的嘲笑,只得生生咽下。

“汤圆里面居然放肉!还这么大!”蒋绍征学着她的语气代替她说。

“无聊!”

吉时一到,换上了大红旗袍的卫婕就和新郎一道走进堂屋准备拜堂祭祖,围在一起参观新娘的人太多,宁立夏个子再高也难以看清,干脆踩上了脚边的条凳。

新郎的堂弟在五米外放鞭炮,听到一连串的巨响,受了惊吓的宁立夏如蒋绍征所料般地跌了下来,幸而他早有准备,及时护住了她。然而她下落的重量比他想象中要大上许多,冲撞得他险些摔跤,扶便成了抱,待回过神,她已经跌入了他的怀中。

所有的一切通通都静止了,蒋绍征很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然而不容他再贪恋一秒,宁立夏就挣脱了出来,弯起眼睛回头朝他一笑:“多谢!”

她重新爬上条凳,伸长了脖子继续观望。

她的背影傻得可笑,他却无法再忽视自己的内心,无法再对自己说,这其实根本不重要。

堂屋的桌子上摆着许多食物,一祭完祖,小孩子们便上去哄抢。宁立夏很快钻了出来,拎起抢到的麦丽素和汽水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我们到外面去吧!这么多人,敬酒还要好久的。”

……

乡下的空气很新鲜,有满天星斗和虫鸣蛙叫。

宁立夏换下了伴娘裙,穿着卫婕给的短袖短裤,素着一张脸坐在小河边的石阶上边喝汽水边抱怨。

“卫婕真不靠谱,居然把我的包落在了酒店,洗完脸连护肤霜都找不到,衣服也没有!”

“你不化妆更好看。”

她并没有在意他的赞美,继续感慨:“刚刚卫婕的表情多幸福!还说自己一点也不想嫁人,口是心非。”

“那你呢。”

“什么?”

“想不想结婚?”

“我连男朋友都没有,跟谁结婚。”

“那总有心仪的人吧?”

“也没有,比起男人,我更喜欢宝石,炽烈的红,幽深的绿,静默的蓝,各种颜色都爱。那些石头既漂亮又坚固,比生命和爱情存在得更长久。”

“何至于这么悲观,爱情也可以很长久。”

“遇到一个适合结婚的人,谈几年恋爱,见对方的父母,订下誓约,交换戒指,生一两个孩子,看着他们慢慢长大,平平淡淡地过上一辈子,即使吵架的时候恨不得咬对方一口,也从不会想到离婚。这就是大家眼里最成功最长久的婚姻吧?可我觉得那并不叫爱情,爱情不过是短暂的新鲜感,真正长久的是相濡以沫的亲情。”

“十几岁的时候觉得初恋比什么都重要,分开的时候撕心裂肺,以为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可过了十年五载回头再看,根本想不通当初为什么会幼稚成那样。”

她忽而想起了个有关卫婕的笑话,四下看了看,悄声对蒋绍征说,“有一次我和卫婕聊天,聊起初恋她一脸沉醉,把对方描述得特别美好,什么高了三个年纪、全校闻名的学长,像流川枫一样酷酷的很少讲话,很多人都暗恋他他却只喜欢她,结伴逃课去看电影,为了她打架……结果没过多久我们一起逛街,等红灯的时候她突然傻愣愣地说看到了初恋,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瞧过去,哪有什么流川枫呀?根本就是一特沧桑的中年混混,一半黄一半红的头发不知道多久没洗,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后面带着的那个女人……啧啧,不但画着很吓人的大熊猫眼,风一吹,还下雪。”

“嗯?”他不懂她最后一句的意思。

“就是脸上涂了很厚很厚的粉,白得可怕,一动就呼啦呼啦地往下掉。”

蒋绍征哈哈一笑。

“卫婕觉得特别特别幻灭,想起曾经为了他跟父母吵架离家出走,把妈妈气进医院,恨得差点用手戳自己的双眼。从那之后她再也不准别人在她面前提‘初恋’,说她的流川枫是人生最大的黑历史。”

“那你呢,你的初恋是什么样的人。”

宁立夏看了蒋绍征一眼,笑着说:“也不怎么样,不过比中年混混强太多了!到现在还有一大票无知少女暗恋他呢!我的眼光能和卫婕一样么?”

“你那时候很喜欢他?”

“嗯,很喜欢呢。其实喜欢的也不全是他,而是一个幻想出来的人。十三四岁的时候我最爱的漫画是水手月亮,我觉得他和漫画里的地场卫很像很像。比我大几岁,长得好看,书念得也好,懂得还特别特别多……反正就是处处都不得了,那时候我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转,从来不觉得丢脸,他偶尔对我笑一笑,多看我一眼,我就能乐上好几天!我那时以为无论我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第一时间跳出来帮我救我,像地场卫保护小兔那样……后来才明白,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地在犯傻罢了,人家根本就不想搭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