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和搜救人员的背心上反光的字母,随处可见。有人扒开砖土石块寻找生还者,有人运送伤员,有人给废墟边哭泣的妇孺批上一条毯子,送上一瓶水。担架抬出,医疗车驶离,警笛冲破了夜色的死寂。

清真寺被炸塌的拱门边,突然出现两道身影。

庄非支撑着让,一步步跨过碎裂的瓦砾,努力走向墙边的吉普车。

从经房里出来费了些时间,寺院内部多处破损,碎石比比皆是。更重要,他受伤了,起身之后才发觉。

相拥躺在塌陷的地面上,只是觉得这么依偎着很温暖,虽然有很多遗憾,但是他的话给了很多力量。想活下去,一起活下去。

又等了很久,隐约听见救护车的警笛,他才勉强掀开毯子。

“非非…”声音不算有力,肩膀有些麻,不知道还能不能开车,“我们走!”

站起来感觉困难,不管伤重不重都得带她走。本想拉着手,她扑过来拥抱的动作太剧烈,正好压在伤口上,倒抽了口凉气,咬牙忍过去。

感觉他的僵硬不自然,抬起头,就着清淡的月光把手举到眼前。他用阿拉伯语在那里写了好多次“我爱你”,如今,却是一片血污。

吓坏了,退了一大步。他从不倒下,可现在流血了,还是好多血。从来不晕血,现在晕了,慌乱到只想哭。又扑过去,尽力支撑他的身体,想去看背上的伤,被他制止。

“别看,没事,走吧。”

靠在她肩上,伤口抽痛,奋力迈开步子走出寺院。天快亮了,最好尽快赶回饭店,在搜救人员找到他们之前,越快离开越好。毕竟是外交人员,一旦受伤曝光,会有很多麻烦。靠在车边找钥匙,刚要开车门,腰上一紧,听到背后哽咽。

她看到伤口了,暮色里,衬衣上的血渍很醒目。靠了一夜,熟悉的条纹质感,带着他的体温。可肩背上,破损的织物挂在伤口边,看起来很严重。

不敢碰,只是扶着他的腰,急的掉眼泪。

“留了好多血,怎么办?”

勉强拉过她送上车,坐在驾驶座上定了定神。“没事儿,我们走。”

车要启动,她突然脱下自己的白色运动外套压在他肩上,袖子紧紧扎起来,以为这样能够止血。

虽然伤口被弄得更疼了,但是感觉到她的紧张挂心,觉得很幸福。抬起还能自如活动的胳膊揽过她的头,靠在一起。

“我很好,别担心。”

再发动车子,没有片刻犹豫,让疼痛保持着清醒,小心绕过折断的树木、坑洼的道路,奔向耶路撒冷的方向。

也许只是一枚导弹,却毁了村子大半。开出去没多远,回头看了眼清真寺。古朴的建筑孤零零的立在沙地上,四个塔尖还剩下三个。远些的房屋都倒塌了,村子另一个方向,火光依然映着黎明前的天空。

已经消失的拱门模糊成土黄。无法耽搁,毅然开上了主路。村里有救援人员,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救了一条生命,也救不了所有人。

路上,有装甲车碾压后的痕迹,碎石的道路边,趴着一两个祈祷的村民。哀痛的表情太明显,不忍心看。一定有很多人为此丧生,能听见哭泣声,撕心裂肺。

天还没大亮,不到晨礼的时间,越来越多村民走出房子,向着同一个方向,恭敬的站着。

太阳在地平线的远方,回身看她,光线里疲倦伤感的眼睛。

好在他们都活下来了,又能一起看到新一轮艳阳。肩上一疼,她靠过来,虽然很小心还是压到了伤口。趴在他旁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看着驾车的侧脸,不敢眨眼。

也许离死亡太近,人很快就长大了。悲伤萦绕在心里,也会生出绝然的希望。

庄非并没哭,仰着脸,专注的盯着眼前的男人。从今以后,很多事情都不同了。不管人前的世界是什么,他们一起经历过死亡。所以不再只是参赞和秘书。

“别担心,会好的。”以为被血迹吓到了,想挡开她的眼睛,可她摇摇头。

已经快到路尽头,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手背上一暖,听到新的称呼。

“让…”

村外回城的公路上设了新的路卡,通过时排起了队,因为是亚洲面孔,军人看了眼趴在男人肩上的女孩,很快放行了。

像是吵架过后的情侣,女孩脸上还挂着眼泪。战时看到情侣,感觉总是更让人温暖,岗哨的方向,围拢了很多巴勒斯坦村民,士兵怕聚众闹事,赶紧让车开走了。

打开车里的广播,电台正在播放新闻,市区内的戒严早晨已经解除,但是老城还在封锁中,虽然遇刺的官员是在市政大厅前出事的。但是每每遇到敏感事件,最先封锁的都是老城。

过了检查站,让的身子有些倾斜,庄非靠在身边,尽力支撑他。车开的很稳,但是速度比刚刚慢了。已经打电话回去报平安,他不肯直接去医院,坚持一定要先回饭店。

“回去不可以哭,问起去清真寺做什么,就说是工作,和朝纲交接后面的事情,懂吗?”路口红灯,停下来又嘱咐了一次。朝纲那边不担心,最担心她撑不住。

不说话,可她脸上藏不住情绪,现在还是守着受伤的胳膊,一眨不眨的盯着,眼里像是能拧出水。熬了大半夜,整个人看起来很没精神,完全是为了他强撑着。

“不用太担心,”自己也累了,还要坚持,“会好的。”随着变灯重新启动车子,她的手伸到背后,不知道做什么,疼得太久,已经感觉不明显了。

运动衫和伤口贴合的地方,已经被血浸透了。上次被枪杆撞一下都骨折疼得要死,现在这么严重的伤口,他一定很疼。下颌上偶尔抽动,脸色在阳光里显得苍白。

手探到颈后,很热,是不是发烧了?没有经验,只想安慰他,手放在伤口旁边很轻的揉揉,他说的话都没听清,“很疼吧?”

回过头想笑笑安抚她的担忧,不疼是假的,但是还是告诉她“不很疼,没事。”

一路还是耶路撒冷,觉得亲切,也觉得沧桑。接近饭店的时候,他把车停在路边,再拐弯就要到了,不能单独相处,她这么担心,也让他不忍。勉强转过身亲了亲,轻轻贴在她的眼睛上,说了些宽慰的话。

她很懂事,听了微微点头,抱紧受伤的肩头,不让他太用力。

“记着我的话!”

“会的!”

车到饭店前,扶着他的腰下去,牧和明放已经等在饭店的铁门外,很快迎上来。

他从身边离开的时候,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空荡荡没有着落,赶紧追上去。

他被扶上了楼,直接送进了二楼叫加沙的办公室,门很快关上了。庄非傻傻的站在楼口,身边Samir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看着加沙的方向,望眼欲穿。

“先去洗漱休息一下,你看起来也累了,天放他们很有经验的。”Samir拉着,带她离开门口。

一点儿也不想上楼,可还是勉为其难的去了,他嘱咐过要地下活动,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隐瞒起来更难。而且自己,确实也很糟。

简单洗了个澡,发现自己身上也有些轻微的伤口,懒得管,换了衣服,头发还湿着就跑下楼,着急想见他。

走到楼口就看见Itzhak,从身边过去,被他拉住。

“怎么了?”

没心思说话,探头张望着办公室的方向。手上没有丝毫放松,不禁皱眉。

“已经去医院了。”一贯冷漠的声音。

不相信,挣开跑过去看,门开着,没想到是间医疗室。眼眶热,看到了角落里的条纹衬衫,带着血渍,破败的躺在地上。几个小时前紧紧贴在脸边,带着他的温度。

床上的单子还没换,也有血,就连一边的处理台上,都有带血的药棉。

心下害怕,他不会出事了吧?还没回身,背后的声音又来了。

“你不用去,好好休息,等朝纲吧,他晚上过来!”

握紧拳,指甲掐进皮肉里,点点头,甩开Itzhak回身上楼。锁门趴在床上,抓着枕头哭出了声,怕被听到,埋在被子里。

为什么她不能去,地下活动一点都不好!太担心他,一夜熬过来,竟然睡不着。睁着眼睛瞪着手机,怕下一秒它响起来。

中午Samir叫吃饭,应了门却说太累不想吃。等到晚饭时候,终于从楼上下来。

躺了一天,浑身都疼,还是没精神。眼睛有些肿,冷敷了一会儿才出来。朦朦胧胧刚要睡着,就梦见他流血受伤了。

举着筷子发呆,拨弄着碗里的饭,桌上只有Samir和Itzhak,大家都不在。牧和明放呢,还有雅丽,难道都在医院照顾他吗?自己也想去,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越想越难受,饭只吃了几口,刚要起身离开,被天放拦住。

“昨晚放学怎么不回来,去清真寺干吗?”听上去随意,心里却消化了半天,不敢随便回答。他离开前嘱咐的话还记得,那么告诉大家算是撒谎吗?

“去…和朝纲交接工作。”重复了他的话,可心里没有底,不知道会不会被追问。

“朝纲也可以进城来交接,昨晚…”天放年纪最长,现在也有些坐不住,毕竟是让受伤了,两个人又是彻夜未归。

“是我让他们出城的,图片社有些事,脱不了身。”朝纲的声音突然闯入,站在门口一身风尘仆仆,臂上扎着显眼的纱布,脸上也有结痂的伤口。

“你又怎么回事?!”天放走过去想查看朝纲的伤。

“你去医院了吗?参赞怎么样了?”Samir心直口快,才出口就被Itzhak抓了回去。

朝纲往那边看了一眼,脸上表情严肃,径直走到桌边看着庄非。

是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吗?看着他的脸色,心揪在一起,是不是他出事了?不觉起身,话在嘴边,不敢问。

“上楼,我有事问你!”

训话持续了很长时间,朝纲离开时,一个人上了楼。Itzhak和Samir坐在那盘国际象棋面前,显然没有下,都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Zusa,没事吧?”Samir想再过去安慰两句,看她摇摇头,很快回了房间。

“让她一个人待着吧。”推开棋盘,Itzhak拉着Samir下楼,这时候不适合谈话,况且朝纲刚刚口气很凶,大家都没再吵她,三楼楼道异常安静。

躺在床上脑子里嗡嗡的声音,需要休息一下。可闭上眼,又是离开村子时的一幕幕。那个未曾见面的老阿訇死了,清真寺被毁了三分之一,至少有十个村民在昨晚的轰炸里被炸死。一具没有辨明身份的尸体,不能确定就是哈马斯成员。

听朝纲说这些,到后来竟然觉得不真实。数字太触目惊心,而自己,竟然经历了这一切。昨晚,像是一场噩梦。

只是,最放不下的还是他的伤。把手机调好放在枕边,想睡一会儿,和衣躺下心里默念着,他会没事的,很快就睡着了。

再睁眼,闹钟还没有响,看看时间,午夜刚过。

坐起身,头有点晕,可能是昨晚爆炸的后遗症。爬起来穿了件厚外套,站在门口听着楼道里的声音,确定了没有人才悄悄开门。

悬着心光脚下楼,在一楼拐角蹲下身等了等,柜台上整齐,放着账本和计算器,兄弟两个应该是回房休息了。

出了小楼,天边还是那轮月,很冷,很亮。推开铁门迎面一阵暖风,裹好了衣服,从包里拿出鞋穿上,往巷口跑。

不管朝纲如何严厉责备,但至少他主动提出带她去医院看他。只要有这条,什么批评惩罚都愿意接受。迎着风,心情振奋了好多,快步的跑到路口四下里找那辆车。

为了不吵到大家,顺利逃出来,没让车开进巷子。黑暗里,终于有盏车灯闪了闪,找到目标奔过去。

朝纲正在车里打电话,自顾自的打开车门上去。

电话挂了,朝纲脸色怪异,并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庄非,他不让去,你…还是回去吧。”说出来有些为难。看着她突然低下头,脸上脆弱的笑意没了,缩在位子上,也不争取。

早就想到了他不让见面,可真听到了这样的话还是难过的不得了。一晚上都没有哭,现在还得强忍着。点点头开门下了车,一个人站在风里眼巴巴的看着朝纲的车,不肯走。

他嘱咐了好多次,确实该听他的。昨晚已经为保护自己受伤了,不能再让他操心。可让她怎么隐瞒,朝纲主动提出去探望他,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独自站在风里揉眼睛,然后蹲下去。再迟钝也知道她是在哭。电话里让的口气很担忧,但一再嘱咐不要让她去。

有过切身的痛苦,知道那样等待焦虑的难过。发动车子走了不远,看着黑暗里抱做一团的身子,实在忍不下心。

倒车的声音,从膝上猛然抬起头,擦擦潮湿的泪。是朝纲的车,车门是开着的。他坐在老位置,一脸佯装的严肃。

“上来吧,快去快回!”

有点不敢相信,又激动万分的起身,跌跌撞撞的爬进车里,也不系安全带,任朝纲的车一路飞驰。心快跳到嗓子眼,晕得厉害,很不舒服,可想到马上能见到他觉得值得!

到了医院,下车跑到墙边就吐了。

朝纲过来看,勉强直起身,对他笑笑。

“没事吧?”

“没有…没事…”喘口气,拍拍脸让自己清醒起来。

跟着往病房走,脚下发软,后背上都是汗。忽略那些不适,又因为即将见面紧张起来。站在病房门前,好半天不敢推门。他的伤严重吗?

午夜的住院区很安静,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护士要来了,咬咬牙只好推门进去。

一步就是另一个世界。

没走到床边,眼泪不受控,不停往下落,都快看不清他了。

趴在病床上,闭着眼睛浅眠,即使受伤还是时刻戒备着,隐约有声音,来人还没走近,已经睁开了眼睛。

一时也觉得恍惚,竟然看见她站在床边,脸上复杂的表情。烧得太高了吗?

以为她没受伤,脸色却白得彻底,唇上一点颜色都没有。走过来蹲下身,想亲近又害怕,眨眼,泪就来了。

手背上暖暖的热流,百分之百确定不是幻觉。果然不听话,朝纲也不够朋友。明知道这么做会让情况更复杂,还是放纵她了。

想说什么,可看她在身边一脸忧虑伤心,不忍再责备。

想看看他的伤口,又不敢碰,见他睁眼又是高兴又难过。比分离两个月再见时还要难过几分,从来都不知道心能疼成这样。

他该是顶天立地,无坚不摧的,可现在却一身纱布躺在病床上。

背上还敷着药,只能稍稍抬起空着的手替她把眼泪擦了。可越擦越多,越擦越落。

声音沙哑,好像好久没说话,“不许哭!”

听见他的声音,终于找到了亲人,不顾一切的趴在床边,哇的哭了出来。紧紧抓着病床的被单,手被他握住。

再疼,还是试着挪动几分凑近她,把微微发抖的肩膀抱进怀里。这一天,清醒或是入睡都在想她,这一刻才知道想的多厉害。爱怜的抱着,抬起她的脸,她瘦了,精神也不好。

一直乐观开朗,可这两天里看过了生死,哭了不知多少次,眼睛都是肿的。

“别哭了,听话!”把手抓到嘴边,话都融进软软的掌心。

其实准备了一肚子话,可见了只会哭,也只想哭。抱着他没有受伤的肩膀,把憋在心里的情绪都发泄出来。除了叫他名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了,别哭了,乖。”

是他生病,最后却是他在劝她。好久,就趴在身边,看看他就想哭,哭够了,一眨不眨的还是看他,一刻不想离开。

可事与愿违,分离总是难免。

传来清脆的敲门声,心里发紧,是该走了吗?

敲门声停了,朝纲回到窗边,决定再给他们一点时间。

透过走廊的窗,能看到新城的街道。接近老城区域还在宵禁。要快些回去,明天开始她还要回学校上学,继续接近Bluma。这之后,也许没时间来医院。

接手这件事,是帮让掩盖。自己已经不是使馆的人,做起来反而多一层安全。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在路边哭的样子,反而想到一个从不哭的人。

“都哭傻了,非非。”不知道说什么能逗她开心些,自从海法回来之后,饱满圆润的下巴变尖了,指腹揉到嘴角,很想看她笑的样子。

庄非趴着,身子大半赖在病床上,一眨不眨的盯着让看,好像从没认真的看过他似的。

青色的胡茬,鼻梁很高,可是唇是薄的,小说上这样的男人都薄情,可他不是!

“没事了,傻丫头,笑笑。”

听着他的要求擦擦眼睛,原来总是那么自然就开心起来,可看着肩上厚重的纱布,嘴角就是勾不起来。

好不容易笑了,却是受了委屈难过的笑,比哭还难看,撇撇嘴,把脸藏起来,实在笑不出来。

宽慰了许多,看她埋在床上的样子,摸着柔软的发,竟然为那抹笑失神。昨晚躺在黑暗里说出那三个字,也是这样悲喜交加。

多少年了,只身在海外,和家人置身不同的国度,一年见上一面。希望有人陪在身边,尤其是至亲至信的人,可又成了奢望,直到认定了她。

有了她,心里有了牵挂,不总是空空落落的。从第一次面试就印象深到忘不掉,之后屡屡为她惊异,也因为孩子气头疼。她是个矛盾体,令人爱不释手。

真的动了心,原来是不会放开的,哪怕是成全也做不到。发在指尖缠绕,如同她莹绕在他的心里。

床单柔软,有消毒水的味道。病房都是一样的,可他的病房又处处特别,白白的床看上去很舒服,不觉乏了。

“能看看吗?”知道时间不多了,一直还在忧心他的伤口。他不应,手已经有了自主意识,循着纱布凑了过去。

看她小心谨慎的样子,反而不觉得疼了,其实烧起来整个人也是晕乎乎的,麻药过后更是,比起昨晚在清真寺已经强太多。怕她看,主要还是怕伤口吓到她。

掀开被单的一角,才发现纱布从肩膀斜插到肋下,整片的白,也不知道到底伤在哪里。露出的肌肤上满是剐蹭流血的痕迹,指尖沿着纱布顿在一道结痂旁,看看他的脸,犹豫下慢慢拂上去,很小心很仔细的巡视着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