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上来就讲:“宗瑛啊,我打你手机一直没人接,所以冒昧打了你家座机。”

盛清让没有应声,对方接着说:“之前我们不是约了星期三详谈吗?但是我这边突然遇到个急事,那天可能不行了,实在是抱歉,不然我们改个日期?周六怎么样?”

对方见电话另一端迟迟无回应,这才意识到不对,马上“喂?”了一声,又问:“是宗瑛吗?”

盛清让回过神:“抱歉,我不是宗瑛,但我可以代为转告。请问您是?”

对方稍愣,但接着又说:“我姓章,是替她处理财产的那位律师朋友,我想将详谈时间从周三改到周六下午,也请她务必给我答复,你这样转告她就可以了。”

盛清让蹙起眉,语声谨慎地反问:“处理财产?”

“是的。”章律师显然没有要为宗瑛保密的自觉,脱口而出:“她好像需要立一份遗嘱。”

就在盛清让想要进一步探询时,对方挂断了电话。

急促的“嘟嘟嘟”声响起,公寓里恢复了可怕的寂静,盛清让拿起手里的照片,更为忧虑地抿起了唇。

在糟糕的环境里,一分一秒都难熬。

等外面稍稍亮起来,宗瑛抱着饥饿的婴儿出门,身后还跟着一个两眼哭得通红的半大孩子。

街边人烟稀少,早没有了白天那种景况。租界入口外横七竖八地睡着难民,夜班巡警提着煤气灯在门内走来走去,看到带了两个孩子、一身狼狈的宗瑛,也只是多瞥了两眼,就不再注意她。

宗瑛转过身往回走,此时的华界只萧条二字可形容,没有店铺开张,她口袋里仅剩的两块钱也丝毫发挥不出作用。

怀里的婴儿哭得累了,已经昏沉沉睡着了。但安静沉睡总归只是一时,如果没有及时的食物补给,他努力来到这个鲜血淋漓的世界,却仍然没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这时突然有一辆军绿色吉普车从街道另一头飞驰而来,在距离租界入口百米处戛然停下。从上面跳下来两个国军士兵,紧接着又从副驾上下来一个年轻军官,像是来巡查防御工事。

宗瑛在数米外止步看过去,那名军官巡视完毕,快步走向了吉普车。

昏昧晨光里,他摘下军帽皱眉点燃一支烟。

宗瑛认出了他——

盛家客厅那张全家福里穿军装的青年。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产程的延长容易导致大出血。

第22章 699号公寓(22)

宗瑛决定上前时,对方一支烟还没有抽完。

他抬眸打量她,烟丝在暗蓝晨光里静静燃烧,烟雾稀薄,一吹就散。

“请问是不是盛长官?”宗瑛这样问。

盛清和面对这贸然搭讪,微敛起眼睑,接着抽余下的烟:“认识我?”

“我是盛清祥先生的医生,在盛家公馆里见过你的照片。”宗瑛顾忌到盛清让和盛家之间的不愉快,为免求助遭遇不顺,因此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和盛清让的那层关系。

她说着瞥向他手里的卷烟,还剩半支,她有足够的时间向他说明情况。

老四一直观察她——衣着利落简单但并不整洁,白衬衫上血迹斑斑,鞋面上亦是血污一片,一双手细长有力,怀里托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侧躲了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

分明是战时再寻常不过的狼狈,但她看起来却莫名有些格格不入,好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所以呢?”盛清和抖落烟灰,饶有意味地问:“为什么找我?”

“盛清祥先生刚做完截肢术,术后感染严重,我取药返回途中被关在了租界外,现在需要将药送去公馆。”她直截了当,偏头看向租界大门:“但租界入口关闭了。”

“给大哥送药和我有什么关系?”盛清和扬起唇,年轻的脸上写满漠不关心:“管着租界出入的又不是国军。”

他对盛家的不屑一顾,这是宗瑛没有料及的。

对方拒绝到这个份上,宗瑛也不再乞求什么,腾出手牵过身侧的孩子,继续往前走。

大概走出去百米,远远传来发动汽车的声音,宗瑛以为他们要掠驰而过时,吉普车却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她身侧。

盛清和看也不看她一眼,坐在副驾上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讲:“上车。”

宗瑛犹豫了三秒,就在对方打算讲“不上车算了”的瞬间,腾出手搭住车门,紧接着带孩子迅速挤上了后座。

盛清和扭头一瞥:“送药归送药,这两个孩子怎么回事?”

宗瑛说:“这个问题我可不可以不答?”

盛清和低头又点燃一支烟,手搁在旁边,似乎是考虑了一下,最后却只说了两个字:“随便。”

车子驶过好几条街道,又绕了个大圈子,最终在营地外停下来。

盛清和显然没有立即送他们回租界的打算,连声招呼也没同宗瑛打,兀自进入营地,将他们晾在了外面。

天色渐渐明朗,风较昨日小了一些,也不再下雨,宗瑛捕捉到一丝台风即将撤离的迹象。

过了大半小时,突然有一辆非军用的吉普车从里面驶出来,又是一个急刹车,稳稳停在宗瑛身前,只差几公分的距离。

换了便服的盛清和坐在驾驶位上居高临下地看她,神情中透露出一丝炫技般的戏弄意味。

宗瑛默不作声带俩孩子上了车,坐稳后才简明了当地道了声“谢谢”。

盛清和面对感谢也是无动于衷,驾驶汽车直奔另一个租界入口,好像预知到那里不会聚集太多人似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越是临近军队驻扎的地方,难民就越是想要远离,也更难聚众闹事。

汽车在一侧小门停下,盛清和从衬衫口袋里抽出一本证件,单手展开示向门内,租界巡警凑过来认真辨认,紧接着却又将目光移向了副驾上的宗瑛。

那警察打量宗瑛数次,又走到侧旁特意观察了她的鞋子。宗瑛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对方这时候隔着门问她:“请问你是不是宗小姐?”

宗瑛蹙起眉,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巡警看出她的戒备与紧张,马上解释道:“是这样的,昨天盛律师通过租界巡捕房找你,特意关照过。”他顿了顿,“你的鞋子很特别,宗小姐。”

盛清让找她?

宗瑛抿起唇看巡警打开侧门,身旁的盛清和则收起证件,侧头看她一眼,别有意味地说:“三哥似乎对你很上心,你是三哥的女朋友?”

宗瑛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声音也平静得毫无波澜:“重要吗?”

盛清和弯起唇角轻笑一声,重新发动汽车,说:“三哥在意的人,当然重要了。”

人车未到,巡捕房的电话却已经打到了盛清让的公寓和办公室,叮铃铃地响了数遍都无人接听后,电话最终拨向了盛公馆。

小妹清蕙在楼上接到了电话,听完好消息马上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原本耷拉着的脸显出兴奋:“三哥哥,宗医生已经找到,应该快回来了!”

盛清让这时刚到公馆不久,正同水火不容的二姐站在客厅里,因为大哥的病情和宗瑛的安危几乎要再起争执,但清蕙如此一讲,宗瑛摆脱了“弃病人而逃”的嫌疑,二姐的怀疑站不住脚,只能闭嘴;盛清让得知宗瑛被安全找回的消息,心里一直悬着的一块石头,也晃晃悠悠终于往下落了一些。

清蕙的消息虽然浇熄了客厅里即将窜起来的这把火,却并没有带给盛清让太多的轻松。

他转过身走到门口,视线越过庭院,看向冷清的公馆大门,面上仍布满难以放下的焦虑——抛开恐惧、自责与后怕,他现在更迫切的是想要见到她,想要亲眼确认她安然无恙。

经历了二十分钟的望眼欲穿后,终有一辆汽车在公馆门口停下,高调地鸣起喇叭,唤人开门。

姚叔还没来得及反应,盛清让已是疾步过去,抢先打开了大门。

盛清和看他一眼,下车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将手伸给宗瑛:“宗小姐,到了,下车吧。”

宗瑛自然不会去承他的邀请,转头嘱咐后座的小男孩下车,又抱紧怀中的婴儿,低头下了车。

这一行人的出现,除宗瑛外,其余三个都是大家始料未及的,尤其盛清和。

他当年一意孤行考入军校,毕业之后几乎再没有回过家,是这个家里实打实的“叛离者”。

待宗瑛下车后,他“砰”地一声猛撞上车门,大步走到盛清让面前,身高已丝毫不输这个“三哥哥”,他弯起唇压低声说:“三哥,你的人走投无路找上我,真是巧啊。”

他声音虽低,却故意强调了某些字眼,同时余光留意盛清让的反应。然盛清让却只是强压住情绪,平淡无奇地说了一声:“多谢你。”

清蕙这时候走出小楼,对着大门口喊道:“都站在门口做什么呀?快点进来啊。”

至此盛清让一句话也没有同宗瑛说,更没有机会过问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只看她快步走向小楼,将怀里的婴儿交给了盛清蕙。

盛清蕙还没来得及同突然造访的四哥讲话,已先被这新生儿吓到,她回过神说:“呀,是刚出生的吧,怎么可怜成这样?是不是要喂点东西?”

宗瑛非常疲劳,未讲多余的话,只点了点头,眼神里写着“拜托”两字。

清蕙这时又敏锐瞥见了宗瑛身后跟着的小男孩,趁着二姐还没出来,赶紧喊他:“快点跟我来。”随即绕过外廊,送他们到佣人那里去。

除清蕙和孩子外,其余三人进了客厅,二姐一眼就看到了盛清和,先是一愣,立刻又不悦斥道:“你还有脸回来?!”

盛清和素来不吃她这一套,找到沙发兀自落座,轻笑回道:“那么当然了,已经嫁去别家冠了他姓的人能站在这里指手画脚,反而我连回都不能回?毕竟大哥伤成这样,我也要表示表示,比如——”他视线移向宗瑛:“送个医生回来。”

二姐一脸的气急败坏,盛清和却满面春风,他保持微笑同宗瑛说:“宗小姐,不是着急给大哥换药吗?那么快点上楼去啊。”

宗瑛满身的血污,这样贸然进入病人的房间,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

她没有精力同众人解释,只侧过头同身边的盛清让说:“盛先生,我留在公寓的药你带来给大哥换过了吗?”

盛清让回她:“换过一次。”

“情况怎么样?”、“不好不坏。”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我衣服上可能携带了很多不必要的致病菌,我需要洗漱,还需要干净的衣服。”

说完她抬眸看向盛清让,盛清让对上她的视线,勿需多问,只说:“我知道了,你跟我来。”

在二姐“干什么去?”的责问声中,盛清让恍若未闻地带宗瑛上了楼。

他带她进浴室,确认热水管道可以正常使用,又急匆匆去找了衣服,这才避开来让她进去。

待宗瑛关上门,里面传来流水声,他在门外又开始担心换洗的衣服不合身。

着急的时候,做什么都没法得心应手。

宗瑛洗得很快,忍着不去回忆之前的事却根本做不到,恍惚着洗完澡换好衣服打开门,楼下传来盛清蕙弹钢琴的声音,一种不真实感迎面袭来。

察此同感的还有站在门外的盛清让,他生怕这一切不过是做了个梦,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去确认,但最终却克制了这种唐突,只握紧了拳。

宗瑛留意到盛清让一直紧握着的拳和绷紧的面部肌肉,料他可能仍在后怕,对视了数十秒后,她突然上前半步,伸出右臂揽住了他。

她闭上眼,仿佛也是在同自己说:“没事了,盛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大哥叫祥,老四叫和,二姐叫萍,小妹叫蕙,只有老三是个异类,叫让。

第23章 699号公寓(1)

这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尽管宗瑛只伸出右手轻揽了一下,盛清让的后背却在瞬间极不自然地绷起来。

宗瑛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短促讲完便松开手,恢复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去看一下病人的情况,医药包在哪里?”

盛清让回过神,以一向平和的语气应道:“同我来。”

这时楼下钢琴声也戛然而止,二姐同盛清蕙讲:“你是没事做了伐!这辰光弹什么钢琴?”

清蕙看一眼沙发里坐着的老四,说道:“是四哥哥叫我弹琴看看有没有进步。”

二姐立刻瞪她道:“他是你老师?叫你弹你就弹?”说罢扭头看向二楼,只见宗瑛与盛清让一起进了大哥房间,她立马也蹬蹬瞪跑上楼。

二姐推门闯入房间时,宗瑛正在检查大哥的手术创面。

她刚要开口讲话,被口罩蒙了大半张脸的宗瑛突然转过身,套着乳胶手套的两只手悬在空中,目光锐利,声音闷闷:“病人需要尽量无菌的环境,请暂时离开这里。”

二姐面对她专业的强势,骤地哑口,瞥见旁边的盛清让却又讲:“他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你们是不是想作什么鬼?”

宗瑛本是想让盛清让打打下手,但现在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偏过头同正在戴口罩的盛清让说:“盛先生,也请你出去一下。”

盛清让迎上她的目光,立刻了然,于是沉默放下一次性口罩,先行走出了门。

二姐这下没什么好讲,也只能跟着出去。

大哥恢复得并不理想,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创口感染难以控制,宗瑛耐心处理完,隐约又听到楼下传来的争执声。

她脱掉乳胶手套走出门,站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地朝下看。

坐在沙发里的盛清和说:“所以大哥是为了赶去同德国人签协议才遭遇了空袭?”他诮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睨了一眼盛清让:“就作妖吧,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把半条命搭进去也不晓得值不值。”

二姐斥他:“你讲话还有没有点分寸?!”

“分寸?”盛清和肆无忌惮地擦亮火柴点起一支烟,伸长了腿说:“同你透露一下吧,不要看现在只集中打虹口那一块地方,过不了多久恐怕就要转移到杨树浦,盛家的机器厂迟早要被毁掉。至于是日本人炸的,还是我们自己人炸的,谁又能料得到?就算真是日本人炸的,战局混乱之际,谁会承认是自己丢的炸弹?还想事后找日本军部索赔?痴人说梦吧。”

他明显对偌大家业毫不在意,也不赞同盛家其他人止损的手段,只沉浸在自己燃起的烟雾中,恣意表达着不屑一顾。

二姐气急败坏,他又讲:“反正嫁出去的人,盛家半点家财你也捞不到,何必在这里帮忙?不如快点叫你那个窝囊丈夫带孩子逃到香港去,毕竟你夫家也快要沦为战区了,到时候好歹能保条命,你讲是不是?”

“盛清和!”二姐几乎要跳起来,这时候盛清蕙端着满满一托盘的茶点走进客厅,试图缓和气氛:“还是先吃早饭吧。”

清蕙将托盘搁在茶几上,抬首看到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宗瑛,唤她:“宗小姐,你下来喝茶呀。”

伴着清蕙这一声邀请,所有视线都转移到了楼上。

清蕙暗中同宗瑛挤了挤眼,似乎是有别的事情要同她讲;老四仰头瞥她一眼,饶有意味地弯起嘴唇;二姐压着怒气问她:“换好药了伐?情况怎么样?温度降下去点没有?”;盛清让转过身面朝楼梯抬头,目光一如往常。

宗瑛下了楼,简单讲了大哥的情况,二姐的表情变得愈发难看。

清蕙赶紧邀她坐下,宗瑛摘掉口罩,默不作声地拿起一杯茶饮尽,听清蕙凑在她耳边悄悄问:“牛奶可以给小孩子喝的吧?”

鲜奶虽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眼下也只能如此。宗瑛点点头,清蕙马上就起身出了门。

老四抽完烟,拿起点心碟子一口一个地往嘴里塞,迅速吃完又猛饮一杯茶,突然起身走到宗瑛面前:“国难当头,宗小姐有没有想过与其在这里围着一个人服务还落埋怨,不如去战区医院救更多性命?”

他对宗瑛的邀请是有预谋有把握的,毕竟一个在落难时也不忘扶弱的人,道德层面的自我要求绝不会低。

宗瑛稳稳端着茶杯,抬起头看他。

此问已经关乎自我利益和职业使命,甚至涉及个体性命的高低贵贱,抛开她不属于这个时代不谈,就算她生于斯,面对这个问题,一时也很难给出答案。

气氛陷入沉滞状态,盛清让代她回道:“宗小姐很快就会离开上海。”

老四应了声“是么”,又说:“明哲保身,很好。”他说着系好风纪扣,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盛家客厅。

很快,公馆门外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再然后,只剩一片蝉鸣。

宗瑛突然转头看了一眼背后悬着的全家福照片,盛清让走到她旁边,俯身问道:“你看起来很疲惫,需要先休息一下吗?”

宗瑛对上他的视线,对方同样一副倦容,她说:“好。”

他耐心征求她的意见:“回公寓还是留在这里?”

宗瑛不想再奔波,她说:“这里。”

盛清让送她上了楼,临关门,她讲:“盛先生,你也注意休息。”

“我还有些事要办。”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盛清让稍稍别过头,接着说:“那么我先走了,傍晚我会来接你。”

宗瑛没说什么,他又强调:“我一定会来。”

宗瑛关上门,倒头就睡。

她早习惯了倒班的生活,这个时间入睡一点也不难。

然而白日睡觉,素来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