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理由充分且正当,简直无可指摘。

但薛选青到底不打算全信她,讲:“寻亲的确是重要事情,但你这次请的假长得离奇,除了事故和病休,我实在想不通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上面批这么长的假给你。宗瑛,我晓得这样逼你不妥,但我希望了解你的难处。有些事情固然只能一个人去受,但情感上有人分担或许会轻松一些,你讲有没有道理?”

宗瑛闻言沉默,她明白薛选青是出于百分百的好心,但现在并不是摊牌的时机,于是答道:“选青,你再给我一些时间,会很快的。”

薛选青认真想了一想,同意了,但也讲:“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一定不要钻牛角尖,答应我。”

“好。”她亦同样认真地应了下来。

八月的上海,温度丝毫不降,浮在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都滚烫。临近月尾,终于连下两场暴雨,城市久旱逢甘霖,在雨水退去之后,天地迎来一种潮湿的干净。

这期间宗瑛和章律师见了面,表达了自己的财产处理意向,但因谈话时间有限,这件事并没有能够深入,章律师只能与她另约日期。

按照原来计划,她应该尽早处理完这件事,即刻入院手术,但外婆回国这件事打乱了她的安排,索性就将一切都推后了。

9月1日,外婆回上海,宗瑛去机场接她。

小舅舅工作极忙碌,实在腾不出时间在上海久留,几乎是将外婆送到,就又要匆忙返回,因此接待和陪伴的工作也就都落在了宗瑛头上。

外婆是个很有趣的老太太,除外公和严曼接连去世那几年外,其余时候她都十分达观活泼。

宗瑛开车带她回公寓的路上,老太太望着车窗外感慨:“是什么都变了,还是我老得连以前上海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呢?”

宗瑛余光掠过窗外,她从1937年回到2015年的刹那,也曾有此同感,遂回:“是上海变了,外婆。”

外婆眸光里蓄起一些上了年纪独有的伤感:“变得我一点都不认识了。”大概是察觉到气氛不对,话音刚落,外婆就又换了话题,同宗瑛表达歉意:“你今天是请假了吗?看来我耽误你的工作了。”

宗瑛说:“我攒了一些年休假,好好陪你。”

“不陪也不要紧的,我还晓得怎样到网上去订车票,我自己去杭州也是没有问题的,你们却当我老得什么都做不成了,其实真的没有关系。”外婆讲话有一种不紧不慢的老腔调,令宗瑛突然想起盛清让。

她很久没见他了。

这么多天,他一次也未在699号公寓出现过,而她给的那张信.用卡,从8月21日之后,就没有再推送过任何的消费提醒。

盛清让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他是因为出了事没法出现,还是因为时空的漏洞得以修复,以至于他不需要再反复穿梭于两个时代了呢?

七夕那天的分别,隐约似鹊桥相会之后再度分道扬镳的牛郎织女,各置银河一端不再会面。

不同的是,牛郎织女的下次相会好歹有一个可预见的期限,而他们分开,则根本没有可测的相会之期。

一个在现代即将面临高风险系数的手术,另一个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应付战争带来的种种危机,缘分真的……说断就断了。

念至此,宗瑛眸光里莫名闪过一瞬黯然。

她确定自己是担心盛清让的,同时也担心她带去盛家的那两个孩子,还有清蕙……等等。她从心底里祈愿他们能免于战火侵袭,能平安度过那长达数年的不安定。

想着想着,她的右手轻轻颤了一下。

坐在侧后方的外婆,留意到了宗瑛表露出的一丝不安。

外婆这时才仔细地打量起她。尽管这些年通过视频或者电话能了解到关于她的一些近况,但当下面对面地接触下来,外婆的担心变得直观而强烈——

不论是长相、还是做事的样子,她都和严曼越来越像。

外婆忧心看向她扶着方向盘的手,谨慎地问:“阿瑛啊,你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情?”

宗瑛虽觉得这问题突然,但也很快应道:“没有的。”

外婆又问:“那么你有没有什么工作、生活上面的麻烦?”

宗瑛认真想了想:“有一些,但我觉得我能够应付。”

答复也几乎和严曼当年一模一样,可那时严曼说完这些,很快就走了。

外婆的忧虑由此变得更深,严曼的不告而别对她的打击很大,她不愿见有人重走严曼的老路,尤其是宗瑛。

两个人抵达699号公寓已是傍晚,外婆回到久违的老房子,心中难免各自拥绪交织。

这间公寓曾经是她结婚的新房,她曾在这里迎接过孩子们的降生,曾目送他们出门读书,见证他们组建新的家庭,又一个接一个地送他们离开,后来她自己也离开了这里,一走数年,物是人非。

外婆走到书柜前站了许久,又越过书柜抵达阳台,暮色里是一个崭新的上海,与她老旧的伤感故事毫不相干。过去种种,其实对她而言,也都是年代久远、需要节制的悲伤与遗憾了。

宗瑛站在旁边,与她讲这些天同浙江亲戚们联系下来的情况。

她按簿子上的老号码逐个打过去,前面几个都拨不通,只能以后再慢慢找。姨外婆家的那个倒还有人接,但被告知姨外婆现在已随女儿移居南京。她紧接着往南京那边打了电话,那边讲姨外婆也很惦记姊姊,如果能见面,他们就尽早安排。

虽不能个个都联系上,但还有一个能立即见面,这对外婆来讲,已经是不小惊喜。

宗瑛和南京那边又联系了一次,两个老姊妹隔着电话用乡音讲了半晌,忍住落泪的冲动,迅速敲定了见面日期——9月3号,周五晚上。

上海到南京,吃过午饭稳稳当当出发,开车上高速,抵达时正好迎接南京的落日,进入市区遭遇小小拥堵,是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晚高峰,这是2015年的南京。

那么七十多年前呢?导航提示还有三公里就到目的地,宗瑛望着远处风平浪静的高楼,制止了自己继续往下想的念头。

会面地点就在姨外婆家里,南京市区一间普通商品房。

她女儿女婿置办了满桌子的菜来招待,十分热情,讲话都带着一腔南京口音,只有老姊妹讲的是淳安方言,她们两个自成一个世界,日渐浑浊的眼眸皆被潮湿的喜悦包裹。

久别重逢,大多如此。

将近晚八点,住浦口的外孙一家、住江宁的外孙女一家也都陆续赶到,狭小的一个屋子一下子多了十来口人,顿时热闹得像过年。电视机播着当地新闻,孩子们在沙发里翻滚,有人在厨房帮工,有人在客厅摆桌……宗瑛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她家里不会有这样多的人口,也不会有这样的聚餐,这对她而言,是陌生的烟火气。

姨表妹见她一个人尴尬地伫在那,赶紧叫小囡招呼她坐。小囡抬头喊她:“上海姨母快点坐呀,马上要吃饭啦!”宗瑛这才收回神,走向靠西边的一对小沙发,请两个老人家过来入座。

席间,外婆理所当然成了关注的焦点,也有人想打探宗瑛的情况,但宗瑛贸一看就十分内向,他们稍微问了几句也就打消了继续探询她的念头。

一顿饭愉快结束,已近晚十点。

平日里这个点,老人家都早早休息了,但今天情况特殊,两个老人家到现在也没有睡意,一家人就都陪在旁边,切了西瓜备了冷饮看电视。

宗瑛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电风扇吹得她隐隐头疼,姨表妹见她轻皱起眉,便问:“是不是太闷气了?”紧接着又说:“要去外阳台吹吹风吗?”

宗瑛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姨表妹便起身领她去朝南的外阳台。

对方打开窗户,讲:“空调一直开着,之前烧饭的油烟没能散出去,是不舒服的。”

宗瑛没应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问她:“可以抽烟吗?”

“恩?”姨表妹点点头,“没关系的,你当自己家就好了。”

宗瑛站在窗口点了一支烟,从稀薄烟雾里看出去,万家灯火似星光闪烁。

真好,宗瑛想。

她下意识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22:06,已经过了晚十点,但毫无动静。

旁边的姨表妹察觉她有些焦虑,又见她盯着时间看,以为她是着急回上海,便讲:“你们今天就在南京住一晚吧?”

“恩。”宗瑛应得含含糊糊,她解锁手机,点开搜索页,犹豫片刻,搜出沪战大事记。

“8月21日,敌增援到,双方激战,陷于僵持状态。

8月22日,汇山码头我军继续向两翼进展,东面逼近杨树浦路,西面到横浜河。

8月23日,日机轰炸先施公司,死伤800余人。

8月28日,我军与罗店之敌激战旬余,伤亡过半,罗店镇陷落。

9月1日,日军第12、18、21、22、36等旅团抵上海……同济大学被日军轰毁。”

寥寥数笔记录下来的重大事件,显示出战争的走向,但对于身处其中的每个平民的命运,却无法一一顾及。

就在她忍不住要去搜她曾经放弃的那三个字时,“叮咚”一声,顶部突然推进来一条消费提醒。

宗瑛飞快点开,消费地点显示是南京本地一家叫百祥药店的商户。

宗瑛蹙眉,一个白底绿字的招牌立即从脑海里跳出来,她突然转头问姨表妹:“小区外面是不是有家百祥药店?是连锁的还是就那一家?”

第30章 699号公寓(1)

宗瑛一直寡言少语的,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这时突然一连串的发问,令姨表妹愣了一愣。

“百祥药店啊……”姨表妹努力回忆一番,答道:“对的对的,西门口有一家,应该不是连锁的,好像就是个私人药店。”

宗瑛烟都没来得及抽完,姨表妹话音刚落,她徒手捏灭香烟,只吝啬留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在姨表妹惊愕的表情里,匆匆忙忙穿过客厅出了门。

防盗门被关上的刹那,客厅里的人都愣了一愣。

姨外婆回过神问:“刚才……哪个出去了?”

窝在沙发里吃冰淇淋的小囡抢着答道:“是上海姨母!”

外婆这时疑惑地转头看向门口,姨表妹从外阳台返回来,讲:“好像是去药店了,大概……是去买药?”鉴于宗瑛刚才的表现太过奇怪,姨表妹的这番说辞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但重点是要让长辈不起疑,她也就没有多话,还顺便帮宗瑛找了个合适的出门理由。

老小区的楼层矮,没有配备电梯,楼道里装着声控灯,宗瑛疾步跑下去,楼梯就一层层地亮起来。

她方向感很好,一口气跑出西门左拐,乍然推开药店门,一阵冷气扑面涌来,竟令她打了个寒颤。

宗瑛气喘吁吁抬头,目光扫过整个店,药柜、收银台,压根没有盛清让的身影。

她努力稳定气息,问:“刚刚是不是有人在这里买了56块5毛钱的药品?”

收银员蓦地一愣:“你怎么晓得?”

她问:“人走了多久?”

收银员仍懵着,讲:“好像是三四分钟前?”

他话音刚落,宗瑛倏地松开门把手,疾步离开,药店玻璃门却迟迟缓缓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动关上。

一路停满了私家车,路灯间断地亮着,宗瑛步子极快,快得能听到自己费力的喘气声,额头也被这燠热天气逼出一层薄汗来。

她行及分岔路口,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手机突又“叮咚”一声响起,宗瑛解锁屏幕,跳出来一条新鲜的消费提醒——便利店,花了七块八毛钱。

宗瑛依稀记得开车进来时路过的那家便利店,因此立即拐进右边的路,卯足了劲跑过去。

经过一座大厦时,突然有人小心翼翼地喊住了她:“宗小姐?”

宗瑛循声止住步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俯身,双手撑住膝盖看向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人,气息不稳地唤了一声:“盛……先生。”

盛清让立即从地上站起来,宗瑛亦直起身,皱着脸吃力地平顺呼吸。

“你为什么会在南京,又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盛清让压制着吃惊,用尽量稳重的语气问她。

“讲来话长,先不同你解释。”她说完这句,气息稍稍平稳了些,才得暇打量他。

路灯昏黄光线下,他整个人是肉眼可察的憔悴与消瘦,脸上竟然划破一道口子,领口有血迹,手里则提着一只药店塑料袋,除药品敷料外,里面还另外塞了一瓶水一只面包。

宗瑛现在没有时间细究他受伤的缘由,也没空问他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只问:“有没有笔?”

他未带公文包,最后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递给她。

盛清让不晓得她要做什么,宗瑛却猝不及防地抓起他一只手,摊开他掌心,迅速写了一个酒店名字上去:“去打辆车,到这个地方等我。”说完她旋紧笔帽,又摸出钱夹翻出两张纸笔塞进他手里:“我需要回去接个人,可能会晚些时候到,请你耐心等一会儿。”

她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没有给盛清让任何回神的机会。等他彻底缓过来,宗瑛都已经走到百米开外,只留了一个果断又干脆的背影给他。

宗瑛回到姨外婆家,姨表妹便抢先开口问她:“刚才是去药店了吗?”

宗瑛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讲:“嗯,有点头疼,去买了止痛药,已经吃过了。”

外婆问她:“现下好点伐?如果不方便开车,就叫代驾好不好?”

宗瑛摇摇头:“不要紧的,我现在好些了。”

这时众人都有些困了,纵然再依依不舍,但家里空间不够,就隐约显露出留客不便的窘迫。

外婆也意识到这一点,便同姨外婆讲:“辰光不早,要歇了。明天我们仍在南京,还能够一起聚的。”

姨外婆点点头,至此众人才终于松一口气,各自打算回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门,将宗瑛和外婆送出小区,又目送她们上了车,这才放心地散了。

宗瑛沿右边岔道一路开出去,途径她与盛清让相遇的那座大厦时特意瞥了一眼——大厦前的台阶上空空荡荡,看来他已经走了。

车子畅通无阻地驶向预定的酒店,抵达时十一点整,外面冷冷清清,前台似乎也困了。

宗瑛一进门就仔仔细细环顾四周,外婆便问她:“阿瑛啊,你是在找什么吗?”

宗瑛一边答“没有的”,一边将视线移向北面靠室内喷泉的一只沙发,终于在那里发现了盛清让。

盛清让也注意到她,但鉴于她身旁有长辈,便不敢贸然上前,仍老实在沙发里待着。

外婆本要与宗瑛一起去办入住,宗瑛却讲:“外婆,你累了,先坐一会儿,我来就好。”说罢拿过外婆护照,径直走向前台。

她报了信息,前台查完,问:“预定了一个标准间是吗?”

宗瑛压低声音讲:“不。”说着同时递去身份证和护照:“要两间。”

“分开?”前台视线越过她瞥了一眼沙发里的外婆,显然是觉得放任一个老人家住一间不太安全,但最终也未多嘴,顺利给她开了两个房间,递去两张房卡。

宗瑛收起其中一张房卡,甫转身,只见外婆正盯着另一张沙发里的盛清让。

她快步走过去,唤了声“外婆”,同时扶她起来讲:“房间好了,上去休息吧。”

外婆任她扶着,但视线却始终落在盛清让身上,直到转过身,才终于放弃对他的探究,转而同宗瑛讲:“你看到那个年轻人没有,看起来文质彬彬却伤成那样子,难道是与人打架打的?且他看起来相当老派的呀!真是奇怪的。”

宗瑛余光朝那边再瞥了一眼,见电梯门打开,赶紧岔开话题:“外婆,电梯到了。”

她送外婆进入房间,外婆便一直同她讲淳安老家的旧事情,宗瑛不好打断,就一直在看时间。外婆察觉到她的焦虑,问:“你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去做吗?”

宗瑛说:“我想时候不早,该洗澡了。”

外婆讲:“那么你先洗,我再坐一坐。”

宗瑛拗不过一个固执的老人家,只好起身先去洗澡。她洗得飞快,头发吹到半干,穿个浴袍就出来了,前后不超过十分钟。

外婆便讲她:“你不要赶时间啊,洗澡要好好洗的呀。”

宗瑛只顾点头,从旅行包里翻出换洗衣服,麻利地套上衬衫长裤,外婆在一旁看她穿完,问:“阿瑛,你是打算穿这个睡觉吗?”

宗瑛这次答得飞快,说:“我想出去抽会儿烟。”

外婆并不喜欢别人抽烟,但宗瑛抽烟总归有她的原因,一番欲言又止后,还是只能随她去。

待外婆进入浴室,宗瑛终于从房间出来,下了楼到大堂,只见盛清让仍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有服务生上前,委婉地劝他走。

宗瑛陡然想起那一次她在华懋饭店的遭遇,她一身狼狈坐在大堂,服务生上前赶她走,回想起来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只不过主角从她换成了盛清让。

她走上前朝盛清让伸出手,同服务生讲:“这位先生和我一起的。”说完见盛清让还未反应,索性手再往前一些,俯身主动握住他的手,径直带他走向电梯间。

密闭空间缓慢上升的过程中,沐浴用品残留的淡雅香气与战火带来的硝烟尘土气交织在了一起。

宗瑛略皱皱眉,脚挪了一下位置;盛清让贴电梯内壁站着,不敢妄动。

宗瑛这时才问:“脸上怎么伤的?”

盛清让大概是太累了,反应亦变慢,愣了一下才答:“应该是弹片擦的。”

宗瑛视线移过去,目光最终停留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