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瑛陪盛清让一起过去,待盛清让坐进副驾,她突然又想起什么:“稍微等一下。”说完立刻折返回自己车内,问外婆:“之前我买的那一袋零食呢?”

外婆一愣,将购物袋递过去,只见宗瑛二话不说拎起袋子就跑了。

外婆“哎——”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宗瑛的零食并不是买给自己的。

宗瑛让薛选青打开车窗,将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塞给副驾上的盛清让:“有备无患。”

盛清让抬头,忽然又见她将手伸进来,探入购物袋内摸出两瓶易拉罐饮料。她食指用力一勾,启开一只拉环,先将一罐递给他,随后自己又开了一罐。

她细长的一双手握着饮料罐,大概沉默了三秒钟,说:“如果回来,不管怎样,知会我一声。”言毕她突然将饮料罐往前递了一递,碰及他手里的罐子,似离别干杯。

然后,她仰头喝了大半。

她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甚至不确定还能不能再见面,要讲的一切都在饮料罐里,在清甜的蜜桃果汁中。

盛清让察觉到了她的担心和在乎,他很确信自己的直觉是真的,直到手里的金属易拉罐都被捂出体温,直到宗瑛喝完一整罐,他看一眼悬在黢黑夜空里的月亮,将视线转向她,才开口说:“今晚的月色很美,宗小姐。”

眸光相撞,宗瑛喉咙口的肌肉顿时收紧,握着易拉罐的手差点将铝罐捏瘪。

薛选青看不下去了:“你们两位是在谈恋爱吗?能不能痛快点,又不是生离死别。”

宗瑛别过脸,终于捏瘪罐子,突然俯身凑到盛清让耳边,低声叮嘱:“不管想什么办法,六点之前从选青车里脱身。请你多保重。”

她虽然还是担心他的突然消失会给他人造成不必要的惊吓,但她这两天的种种举动,都是对他在她生活中出现、甚至单独接触她亲友的默许与接纳。

她说话时的气息有蜜桃汁的味道。

但她讲完立刻直起身,薛选青也在同一时刻关上了玻璃窗,只有他手中罐子里还隐隐存有同样的气味。

汽车驶离服务区停车场,盛清让转头看,宗瑛的身影在昏黄灯光下愈来愈小,直到完全看不见,他耳根的一点点红才逐渐消退下去。

宗瑛走回车里,解锁手机调出播放器,随机播放到一首,口琴声意外的空旷悠扬。

阴历二十四,圆月缺角,这一轮圆满很快结束,将迎来新的初升。

外婆这时突然打破气氛:“那袋子吃的你该早点给他呀,我还以为是买给我的,还一路吃了那么多,多不好意思。”

宗瑛倏地回神,忙转头说:“后备箱还有一袋是给你的,方女士。”

外婆恍然:“我就讲嘛,刚刚那袋里面都是年轻人才喜欢吃的零食。”

与这里相比,薛选青车内的气氛却远没有这样平和,彼此剑拔弩张,颇有些狭路相逢的意思。

开了好一会儿,薛选青问:“好久不见盛先生,上次你裤脚全是血,浑身硝烟味道,这次干脆脸上都挂彩了,你是混道上的吗?”

薛选青讲话时余光掠过他的脸,问得毫不客气。

盛清让否认:“只是暂时卷入了一些纷争。”

他这个回答无法令薛选青满意,薛选青干脆挑明:“有件事我需要坦白,上次我提取了你的dna和指纹,但是查下来没什么收获,我无法确定你的身份,这令我很不放心。”

盛清让尽管不是十分明白她所述术语,但他问:“请问凭什么这样做?”

薛选青说:“因为我觉得你很可疑,所以你到底是谁?”

盛清让沉住气答:“我是宗瑛的朋友。”

薛选青有点恼火,但对方没有炸毛之前,她不能先炸。

出高速又开了一会儿,天边隐约要亮了,她又问:“你什么事情这样着急,赶飞机吗?”

盛清让将错就错,顺着她讲:“是,但带我进市区即可,如果你觉得麻烦,可以现在就让我下车,非常感谢。”

薛选青冷笑一声:“怎么会觉得麻烦呢?”她接着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这样乐于助人,当然是要送你到机场才好了。去浦东还是虹桥?哪个航站楼?”

不论虹桥还是浦东,现在都极不太平。

盛清让说:“谢谢你,不用了,现在让我下车就可以。”

薛选青愈发觉得他有鬼,余光扫过去讲:“既然你不讲,那么先去浦东?反正快到了。”

盛清让整个人陷入一种竭力压制的焦虑中,薛选青偏不让他好过。

车子到浦东机场时,距早6点还有二十分钟,盛清让很清楚再拖下去他很可能会在车上直接消失,因此二话不说下了车,立刻往航站楼里走。

薛选青停好车,悄无声息跟进去。

她最终见盛清让进入男洗手间,过去将近二十分钟,却不见他出来。

薛选青皱起眉,这时大厅里人少得可怜,男洗手间里也很久无人进出,她索性走进去,小便池前一个人也没有,所有隔间的门都敞开着,哪里还有盛清让的人影?

这个人难道可以凭空消失吗?!

第34章 699号公寓(1)

无论薛选青有没有找到盛清让,这一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了起来。

最高气温跌到30摄氏度以下,遇上多云的天气,阳光飘忽不定,东北风轻柔拂过整座城市,似乎秋日将至。

交易日一开盘,就不停有电话拨给宗瑛。

宗瑛彼时还在高速上,无动于衷放任手机一直震动,就是不接。

她知道这些电话几乎都与她减持新希股份有关,无非是质问为什么突然抛售,抑或探询她在新希新药上市这种关口减持的理由。

股价的涨跌,能套现多少,她都不关心,对新希的经营状况她更是毫无兴趣。

新希不再是初创时那个新希了,它或许已经与严曼期冀的方向背道而驰。

手机刚刚歇下去,屏幕乍然又亮。

汽车驶出高速收费站,宗瑛按了接听,蓝牙耳机里传来薛选青的声音。

“宗瑛。”

“安全送到了吗?”

“你先听我讲。”

宗瑛骤然察觉她语气与平日有异,握住方向盘的手不由一紧:“讲。”

那边薛选青迅速整理了思路:“我送他去了浦东机场,然后他凭空消失了,真的是——凭空!我都快把浦东机场翻个遍了,连个影子也没找到。简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根本不科学!”

她声音混在机场大厅噪杂的环境中,宗瑛听得有一瞬发懵,耳朵嗡嗡直响。

宗瑛复问:“你送他去了哪里?”

薛选青皱眉答:“浦东机场啊。”

浦东——

宗瑛清晰记得那天她在姨外婆家搜出来的沪战大事记。就在两天前,为威胁浦江右岸敌军,第8集团军防守浦东。

即便没有沦陷,那里也是毫无疑问的前线。

外婆这时明显发觉宗瑛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侧脸也紧紧绷起。

宗瑛压着语声问:“你为什么要送他去那里?”

薛选青又讲:“他避而不答含糊其辞,我觉得他有问题,因此打算试探一下,谁知道他突然会消失?你说他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那完全是个封闭的环境,他是在变魔术吗?”

宗瑛几乎一触即发了,她讲:“薛选青,我不和你开玩笑,这件事性命攸关,我真的可能会和你翻脸。”

性命攸关四个字将薛选青震住了,也将她推入了更深的困惑当中。

等她意识到事情可能真的失控时,宗瑛挂了电话,只剩急促嘟嘟嘟声,再拨就拨不通了。

宗瑛差一点朝薛选青发了脾气,但她明白这除了宣泄毫无用处,包括自责也没有用——

他一旦回到过去,就会音讯全无。宣泄和自责,统统找不回他。

宗瑛的手机因电量不足自动关了,车内不复有打扰,有片刻消停。外婆谨慎问她:“出了什么事情?人没有安全送到吗?”

宗瑛握紧方向盘,拐进另一条路,按照原计划回699公寓。

她答:“出了一些周折,现在还不确定状况。”

外婆不由蹙眉,宗瑛怕她担心,又说:“但是外婆,我会尽力处理。”

将外婆送回公寓,宗瑛直奔浦东机场,尽管知道这个时间点不可能在那里找到他,但她仍和薛选青走了一遍。薛选青最后指了男洗手间道:“外面的监控我已经看过了,他进去就没有出来过,而里面也确实没有人。”紧接着给出结论:“他的确就是凭空消失。”

薛选青讲完神色变得凝重,抬眸看宗瑛:“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

宗瑛回她:“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薛选青满脑子被不可思议所充斥,但她也只能接受活人凭空消失的现实,且出乎意料地冷静分析道:“这关乎到他凭空消失到哪里去了,是过去、未来,还是别的空间?”

宗瑛抿唇。

“那么我猜是过去。”薛选青回忆起盛清让老派的穿着与作风,又想起他裤腿的血迹和身上的硝烟味。她看着宗瑛一字一顿问道:“难道是战时?”

说出“战时”这两个字时,薛选青才突然生出一种后怕的情绪。

她恨不得所有都是无凭无据的猜测,可却有太多线索来佐证——比如她撬门那天,被反锁的房门内一个人也没有;又譬如宗瑛借她车的那个早晨,那辆车开到外白渡桥旁的交通灯前停下,被发现时里面却空无一人。

全部都是,凭空消失。

薛选青下意识闭了闭眼,用力握拳来保持冷静,心平气和问宗瑛:“车停在外白渡桥的那天,你也在车里?”她笃定盛清让不会开车,那么肯定是宗瑛开车带他,可为什么宗瑛也消失不见?

宗瑛无法再瞒,抿唇默认。

薛选青看着她,心中突然腾起一种无力感:“那你消失去了哪里?难道和他一起吗?”

为什么会这样?

薛选青见过大案要案,离奇的事情逢得多了,如此奇怪、关乎宗瑛的一件事却几乎要将她逼到崩溃。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广播轮番催促登机,世事好像都匆匆碌碌往前狂奔,只有宗瑛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过去来客,往后退。

她曾在最紧急的关头抓紧过薛选青,薛选青此时却害怕抓不住她。

突然有个推着行李箱横冲直撞的孩子惊叫一声“啊我的箱子”,万向轮载着箱子就径直朝薛选青滚了过去。薛选青被行李箱撞了一下,骤然回了神。

她抬头看宗瑛,宗瑛也看她。

她又问:“我是不是在做梦?”且这个梦还不可理喻到了极点。

说完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痛结结实实,丝毫不假。

薛选青沉默了,宗瑛过了半晌道:“不是做梦,他从1937年来。”

这是宗瑛难得的摊牌,薛选青却没有丝毫欣悦,她反问:“1937?1937!”

她猜的没错了,就是战时。

薛选青进一步求证:“所以你突然消失那些天,是不是跟他去了1937年?”

宗瑛不回避了,答:“是。”

薛选青几乎要跳起来:“那得多危险!疯了吗?!”

宗瑛此时非常疲倦,双脚仿佛都支撑不住躯体的重量。

她面色忧沉看向薛选青,声音是疲劳携来的低哑:“危险?他每天都要面对你说的那个危险世界,而浦东在他时代,是战区。”

薛选青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试探将一个人丢去了更加危险的前线,有片霎的不知所措。

“我来帮你找。”她竭力稳神,摸出手机想做些什么,手忙脚乱打开搜索框,查询淞沪会战大事记,扑面而来的“某某战场、某某集团军、轰炸、沦陷”等字眼,密密麻麻凑成堆,令她毫无头绪。

末了她又清空搜索框,打算查一查这个人的生平,但她努力回忆,只晓得他姓盛,并不知道他名字。

薛选青抬起头想要问宗瑛,对面却伸来一只手拿走了手机。

宗瑛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查他。”她讲完低头打开地图,双指放大,定位到浦东机场这个洗手间的位置,截完图快步走向服务台。

薛选青连忙跟上去,只见她拿着手机询问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请问你知道七十多年前浦东机场的这个位置是哪里吗?”

那个工作人员敛睑眯了一眼,又可疑地看了看宗瑛,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突然问这种问题。

她隐约记得一些机场建造的历史,却又不太确定,因此扭头转向旁边的同事,问道:“浦东机场是不是填了一部分海才造起来的啊?”

那个同事被这样问也觉得莫名其妙,转过身来说:“我记得是填了一半?”

挨着柜台的薛选青惊诧反问:“这里原来是海吗?”

第35章 699号公寓(1)

薛选青声情俱惊,柜台内的工作人员被骇了一下,她心想:就算是海又怎么了?这个人何至于惊吓成这个样子?

“大概是吧。”工作人员深觉这种问题无关紧要,敷衍应付一声,随即转向前来咨询的其他旅客:“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忙?”

那个上了年纪的旅客倒不着急问事情了,伸头探一眼放在柜台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浦东机场的卫星地图,图上标了一只小红点。

他皱眉指出工作人员的错误:“怎么是填海建的呢?这个地方顶多算个滩涂,原来到处是烂泥和芦苇,这种网上都能查得到的呀!”讲完又多看两眼薛选青和宗瑛:“你们是做历史方面工作的?”

薛选青胡乱应完又连忙道谢,庆幸地大叹一口气:“还好不是海,不然万一他不会游泳,那……”

她讲完视线瞥向宗瑛,宗瑛的脸却始终绷着,不晓得是在生气还是担心。

事关性命,薛选青这时气焰骤消,倒畏手畏脚地怕了起来,也不再敢在宗瑛跟前胡乱讲话。

就算不是海,滩涂和芦苇荡也不是什么好的着落点,盛清让从滩涂地里爬出来费了好大的劲,最后弄得一身狼狈,随身带的公文包、宗瑛给的零食袋也都糊满淤泥。

没什么要紧,能出来就好,比这个更恶劣的着落他也经历过,每天面临不确定的时空转换,只能主动适应各种突然。

晨六点,天际明亮,空气潮湿,隐约浮着硝烟味。因是战时,原本一早便会出海的渔民们现在全没了踪迹,如今视线所及,只有大片飘荡的芦苇及国军的防御工事,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盛清让大致辨了方向,打算先寻个地方避一避。只要熬到晚上十点回2015年的浦东,他就能从这里彻底脱身。

这计划原本没什么问题,他手里有整袋的食物,哪怕待上几天都不会饿死,何况他只需待一个白天。

可惜计划很快就被疾驰而来的汽车声破坏了。

巡防的第八集团军士兵发现了盛清让,立即停了车。

这地方已经封锁,盛清让出现得怪异突兀,还不待他解释,两个士兵跳下车,不由分说就将他给抓了。

盛清让一句话也说不了,但凡他流露出一点想开口的意图,黑洞洞的枪口就会顶上来。

车子一路飞驰,最后抵达营地,盛清让被拽下车。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将他移交上去,迎面就碰上盛清和,双腿一拢,立正行军礼:“报告营长!抓到一名可疑人物!怀疑是敌军间谍!”

“让开。”

“是!”

盛清和站在原地看过去,先是看到一个浑身淤泥的人,随后才认出那张脸。

虽然惊讶,但老四却不会往脸上写,只打量他几眼,打趣笑道:“三哥哥,前前后后都封锁了,你怎么掉到这里来了,你是空降的吗?”

这问题叫盛清让也没法回答,他只能说:“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有合法身份,不是敌军间谍,你们无权扣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