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瑛却放下输液袋,快步走出门。

到楼梯口时,在客厅里忙碌的盛清让抬头看她,问她:“需要帮忙吗?”

“上个月我给你的医药包,在这里还是在盛公馆?”

“在公馆,需要吗?我现在去取。”

宗瑛讲:“阿九需要输液,但我忘了拿输液器。之前那个包里我多放了一些,应该还有。”

盛清让语气稳妥又平静:“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取。”

他说完就去打电话叫车,宗瑛说:“还需要拿一些药,我同你一起去。”

她眼神里是不容拒绝的坚决,盛清让想了想,只说:“衣服还在老地方。”

卧室靠门的五斗柜,最后一层。宗瑛记得很清楚。

她顺利翻出衣服换好,出去时见盛清让正关照阿莱留意锅里的粥:“等它沸了就关掉煤气,记住了吗?”

阿莱认真点点头,他直起身转向宗瑛:“可以走了。”

宗瑛便同他一道出门下楼,到服务处,叶先生坐在高台后面看报纸,听得动静抬头起身,一见宗瑛,黯淡脸色倏地一亮:“宗小姐回来了呀!哪个辰光来的?”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盛清让回他:“我们有些急事,先走了。”

叶先生识趣坐回去,宗瑛顺手抽过信报箱里的报纸。

盛清让大概好几天没取了,报纸也攒出一小叠,中文、英文都有。

宗瑛单手举着报纸,低头一边走一边看,到门口凉风扑面,抬头只有阴沉沉的云,寻不到半点太阳的踪迹。

盛清让展开一直搭在小臂上的短夹克,极迅速地给她披上,只讲一句“温度有点降了”,即走到出租车旁拉开车门,请她先进。

宗瑛倏地回神,单手压紧领口坐进车内,仍是低头看报纸。

新闻、社论、公告、广告,版面与战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内容也没有大篇幅地倾向这一场战争。

这是区别本土的、属于租界的报纸,大家关心9月份足球协会的换届,在意百货商店推出的新品,非常默契地将上海割裂成两个部分——华界和租界,战区和非战区。

铺天盖地的日常琐碎,是用来包裹战火的外衣。

宗瑛没能看完,抬起头看窗外。

车子顺利驶出法租界,一路开向公共租界的盛家公馆,途径南京路时,一栋熟悉建筑就从宗瑛眼前掠过——她曾经住过、被轰炸过的华懋饭店,重新开张了。

那天下午两颗炸弹从天而降,爆炸声震耳欲聋,楼道里一片血肉模糊。

但仅隔一月之后,它便恢复营业迎客,好像轰炸从未波及这里。

“什么时候开张的?”宗瑛不禁坐直了身体,目光仍在窗外。

“就这两天。”盛清让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又讲:“那天一同被炸的大世界剧院也开张了,最近还有新的电影上映。”

他语气里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忧虑,百米外对岸阵地的炮火是真切响着的,那边是地狱,这里也绝不可能是天堂。

街上越来越多的外国驻军昭示着米分饰太平下的恐慌与焦虑,巡捕房的警察四处抓捕可疑人物和暴.乱难民,公共租界卫生处已经是第三次发布霍乱的疫情报告……竭力维持的秩序像脆弱玻璃一样,一击即碎。

汽车抵达盛公馆时,一众人正因一个孩子焦头烂额。

盛清让同门房讲明来意,姚叔皱着眉说:“现下家里一团糟,先生最好快点取了东西就走。”

宗瑛注意到姚叔对盛清让的态度不再是一味地拒之门外,竟然多了几分善意。

她不在的这些天,发生了些什么事?

盛清让向他打探情况:“怎么回事?”

姚叔便道:“昨天小少爷跟姑爷一起出去,也不晓得怎么就自己溜了,一直找到宵禁都没找到,还是今天一大早被警察送回来的!送回来按说能松一口气了吧?结果一回来突然就上吐下泻,情况严重得不得了,二小姐就同姑爷吵起来了!”

宗瑛听他讲完,明白他口中的小少爷就是二姐家那个孩子。

她问:“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姚叔道:“说他都已经到西边难民点了,要不是家里同巡捕房再三地打招呼,哪里还有可能找得回来呀!”

盛清让轻蹙眉,冷静地同宗瑛说:“那边在闹霍乱。”

宗瑛下意识抿了抿唇,没吭声。

盛清让又讲:“我进去拿了医药包就出来,你在这里等我。”

宗瑛站在潮湿的凉风里看他大步往小楼走,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盛清让甫到门口,便听得客厅里吵翻天,一边是二姐的责骂声,一边是二姐夫的撇清与辩解,质疑无非是讲“带小孩出去怎么不看好,是不是又同哪个戏子鬼混去了?到底是哪个人把你迷得这样七荤八素,连儿子都没心思看了?”云云,二姐夫便说“我要真心去瞎搞怎么还会带小孩出去?你稍微动动脑子好伐?家里的钱都是你在管,我哪里有闲钱出去同人鬼混?”等等。

总就那几个话题翻来覆去地吵,简直没完没了。

盛清让本打算绕过他们上楼去取医药包,刚上了两节台阶,却突然又被二姐叫住:“你回来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这样悄无声息是要吓死人吗?!”

盛清让停住步子,转过身下了楼梯,正色道:“盛清萍,迁怒我没有意义,我想你现在应该做的最紧要的事情不是争是非——是立即送阿晖去医院。”

他说完即重新转身上楼,二姐夫这时也顺着他的话头讲二姐:“阿晖现在这个样子当然是要送去医院,你在这里胡搅蛮缠有没有意思?”

二姐气却更盛:“姓周的你不要妄图转移话题!”

盛清让步子又顿住,他讲:“西区闹霍乱,阿晖从那里回来就上吐下泻,希望你对阿晖负责,也对这个楼里的其他人负责。”

“老三你什么意思?!”

盛清让提醒都说尽,实在没什么可以再讲的了。

他置若罔闻快步上楼,二姐朝楼上喊:“你在咒阿晖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霍乱高度疑似病例,必须马上隔离的意思。”

二姐闻声倏地扭过头,只看到门口站了一个熟悉的、久违的身影。

她看着对方发愣,下意识反问:“你再讲一遍?”

宗瑛寡着一张脸,所有态度都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里:“我说马上。”

第42章 699号公寓(1)

二姐心里一搓火被宗瑛这句话一扑,起码熄了一大半,鼻翼翕动,只剩满脸无处可撒的气。

盛清让闻言返身,看向门口的宗瑛,显然未料到她会进来:“宗小姐?”

宗瑛进楼,除了担心盛清让又同家里揪扯不清外,还出于一种身为医者潜意识里的提醒义务,结果刚到门口就听见二姐在与丈夫争执,对盛清让的一番好意提醒更是丝毫不领情——

这时候罔顾主次,对孩子对自己、甚至对他人都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宗瑛接着讲:“上吐下泻不一定是霍乱,但从疫区回来出现典型霍乱症状必须谨慎处理。如果真是霍乱而置之不理,阿晖可能会因为严重吐泻脱水、休克甚至死亡,这栋楼里的人也都面临被传染的风险。”

语声不高不低,却透着权威感,整栋房子里仿佛只有她的声音。

二姐只晓得外面闹疫病,但一贯认定那是难民区的事情,哪里同自己扯得上半点关系,当然不肯承认霍乱离自己这样近,遂抬手指了宗瑛道:“你、你危言耸听!”

宗瑛走过去,将报纸递到她面前,只道:“看过之后再下结论,也不迟。”

租借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面,其中夹了一条卫生处的公告,说明疫情现状的同时,提醒租界居民警惕,并要求一旦出现疑似症状立即前往租界专设的霍乱医院进行隔离治疗。

二姐英文虽不是极好,但这一则公告好歹也看得明白,未及她回神,二姐夫一把夺过报纸,快速扫几眼,语气举止立刻添了焦虑:“赶紧赶紧,叫姚叔马上送阿晖去医院,那个专门治疗霍乱的医院在哪里?”

“送去什么霍乱医院?!”二姐的气焰顿时又熊熊燃起,语调明显拔高:“那种医院本身就是个瘟疫区!送去了没病都要得病!”

声音刺耳,宗瑛耳膜都仿佛震得疼了一下,她下意识皱了眉,讲:“疫病医院会有专业的消毒与隔离措施——”

话还没完,二姐打断她反驳:“你去过?”

“我去过。”盛清让说完快步下了楼,走到宗瑛身前,隔开她与二姐:“如宗小姐所言,他们确有专业的处理流程,我也有朋友已经痊愈出院。霍乱应是越早治疗越稳妥,所以不宜再耽误时间。”他说着即刻转向二姐夫:“尽快送医为好。”

二姐夫虽然与他有一些过节,此时却与他同心,马上叫住佣人:“快点带阿晖下来,叫姚叔去准备车子,我们马上去医院。”

“哪个敢?!”二姐只身拦阻,直接挡住楼梯不让佣人上去,她眸光中分明写满恐慌,却又下意识地抵抗,声音愈歇斯底里:“就算是霍乱也不能去医院!叫医生到家里来治!”

“这种时候整个上海最缺的就是医生,哪个医生有工夫到你家里来?”二姐夫声音陡高上去,斥道:“盛清萍你讲讲道理!”

“她不就是现成的?!”

二姐急红眼,抬手直指宗瑛,盛清让立刻驳道:“宗小姐是客人,不是你呼来喝去的佣人。”

他说完转过头,正打算让宗瑛先出去,楼上突然传来佣人的急呼:“小少爷吐得都快要昏过去了!”

二姐慌忙上楼,二姐夫也立马跟上,木质楼梯一阵咚咚急响,哪个还顾得到宗瑛在后面的提醒。

她讲的是“等一等,不要直接接触病室里的排泄物”,但只有盛清让听到了。

盛清让转头对上她目光,只见她问:“医药包在哪?”

“我去取。”盛清让说完就要上楼,宗瑛却拉住他:“我同你一起。”

两人快步到二楼书房,盛清让拉开顶柜取出医药包递到宗瑛面前,她哗啦一声拉开,麻利地从中找出消毒液、手套口罩及抗菌药若干:“霍乱是肠道传染病,避免排泄物接触很重要,他们那样贸然进去太危险了,得马上知会他们传染的风险。”

她说完迅速蒙上口罩,甫抬头,突觉盛清让神色微变,蓦地一转头,循他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坐在角落里的大哥。

大哥坐在一把轮椅里,垂下来的裤腿空空荡荡,脸色发白,看到宗瑛时却又突然涨红了脸,声音几近咆哮:“是不是你锯了我的腿?!”

宗瑛懵了一瞬,在他“为什么要锯我的腿?”、“我叫你锯了吗?”、“凭什么不过问我?!”等接二连三的质问声中,盛清让道:“我说过当时的情况——”

大哥粗暴打断盛清让:“我要她讲!”

宗瑛伸手拦了一下盛清让,转向大哥,声音稳而冷静:“我的确是参与你截肢手术的医生,你下肢毁损非常严重,盲目保肢除了引起并发症和更麻烦的感染,对保命毫无益处,还要继续往下讲吗?”

她一张脸被口罩遮去大半,露着的一双眼也辨不出情绪。

气氛僵持片刻,她最终转过身,埋头迅速整理了医药包就要出门。

术后心理疏导不是宗瑛擅长的部分,但临到门口,她突然又停住脚步,短促叹一口气,背对着大哥道:“盛先生,遭遇事故已是既成事实,能做的只有向前看。”

盛清让察觉到她讲这话时,明显是深有体会的语气,仿佛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意外。

然他走到她身旁,她却提着医药包先出去了。

只这么稍稍一耽误,外面事态就完全变了个模样。

二姐夫突变强势,抱起孩子就下楼出门,也不求司机,自己坐上汽车驾驶位就要带阿晖去医院,二姐一路吵一路拦,始终没能拦得住。

宗瑛下楼时,怒气十足的汽车鸣笛声响彻了整个公馆。

她杵在楼梯口,敛回视线,低头看过去,楼梯上、客厅地板上,一路零零落落的呕吐物痕迹。

空气一阵滞闷,她转头提醒下楼的盛清让:“小心,不要踩到。”

汽车声远去之后,外面只有稀稀落落的蝉鸣声。

阴天里惨白无力的光,透过彩玻璃映入客厅,在地板上留下死气沉沉的色块。

二姐走进来,还没走几步,突然挨着客厅沙发瘫坐下来。

她闹了这一番,旗袍上盘扣散了两颗,一贯打理服帖的小卷发此时也耷下来几缕,眸光黯淡,是与往日嚣张架势全然不同的狼狈。

突如其来的战事将生活弄得更糟——

夫家的产业几乎全毁于战火,家也沦为战区只能搬回娘家,大哥失了双腿完全像变了个人,清蕙为了那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甚至不惜与自己决裂,丈夫每天不晓得同谁在鬼混,连阿晖也突然病得这样重,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妇人,此刻却瘫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

宗瑛打量了一会儿,走到她面前停下来,突然俯身,讲:“伸手。”

二姐不明所以地抬头,看起来像一只被拔光棘刺、失去攻击力量的动物。

宗瑛又重复一遍:“伸手。”

待她机械地伸出手,宗瑛掰开消毒液瓶盖,挤了几毫升消毒液在她掌心:“搓满三分钟,流水冲洗干净。”随后直起身,转向盛清让:“虽然孩子已经送去医院了,但家里的病室也必须消毒处理。”

宗瑛考虑得细致周到,盛清让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便安排佣人按照她讲的进行清理、消毒工作。

一众人忙完也到了饭点,外面的阴风好像歇了,宗瑛将抗菌药留下来,并托给姚叔分发到人,算是预防性服药,最后她又叮嘱:“如果公馆里有其他人出现症状,务必立刻去医院,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先走一步。”她说完转向盛清让:“盛先生,走了。”

姚叔说:“先生慢走,宗医生慢走。”

他毕恭毕敬站着,待他们坐上车,直到出租车驶出街道再也看不见,才重新关上了公馆大门。

车内环境相对密闭,宗瑛偏头挨着车窗假寐。

一大早被新希药物临床数据造假的消息吵醒,紧接又遇到盛公馆里突发事件,此刻她额头不停往外渗虚汗,大概是有些发烧。

盛清让这时恍然记起她还没吃早饭,在公文包里摸索半天,只寻到一小包饼干,且饼干已经碎了。

他犹豫要不要给她时,宗瑛忽然坐正,手一伸,拿过饼干袋,指头一捏撕开来,毫不嫌弃地吃了一半,余下递给他:“我不吃独食。”说完又挨向冷硬车窗,阖目养神。

车子里先是安静了片刻,过了会才偶然响起些许包装纸互相碰擦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扰到人。

他吃东西几乎没什么声音,宗瑛闭目听着,又听他打开公文包,似乎是取了什么文件出来。

她下意识地微抬眼睑,视线悄无声息落在他手中公文上——

那是一份资源委员会的提案,仍是关于上海工厂迁移内地的经费问题。这一次,提案明确说道目前大批工厂因为资金短缺无法完成内迁,因此请求财政部对重点工厂进行拨款补助,其中甚至包括商务、中华等印刷厂。

宗瑛依稀记得战前那天他们从盛家到迁移委员会,又去虹口送船票,最后在夜深人静返回699公寓的路上,他讲“偌大一个上海,五千家工厂,毁于战火或落入敌手,对实业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击”时的样子。

她突然问:“你这几个月一直在忙这些事吗?”

盛清让听她乍然发问,先是一愣,立刻又点点头。

宗瑛想了想,又问:“我不是很了解这一部分的历史,想冒昧问一句,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出了多少?”

盛清让将文件收进公文包,紧锁着眉,只竖起两根手指头。

宗瑛反问:“百分之二十?”

“不,只有百分之二。”他面色愈沉重,略带哑意的声音里,藏着一份“无可奈何局势下也要拼尽全力”的决心——

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尽管他非常清楚,上海大大小小五千家工厂中,其实绝大多数早已经失去了内迁的可能。

宗瑛不再往下问了,她讲:“如果你有事就去忙,公寓那里有我和清蕙照料,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尽管她这样说,盛清让却仍是将她送到了公寓门口,看她上了楼,这才重新坐进车里,出门办事。

宗瑛站在公寓外阳台里看汽车一路驶远,不知驶向何方,心中竟生出隐约别离感。

屋内孩子的哭声将她拽回神,她转身快步走进客厅,用酒精纸擦完手,从医药包里捞出输液器匆匆上楼,给阿九输液。

她忙碌的同时,清蕙说下楼去煮一些面条当午饭吃,底下很快就锅碗瓢盆地热闹了起来。

哄完阿九,宗瑛打算下去给清蕙打打下手,刚到楼梯口,便听得电铃声响。

清蕙正忙,宗瑛便去开门。

叶先生站在门外,递来一张电报纸:“刚刚有人送到服务台的,我就直接给送上来了,麻烦宗小姐转交给盛先生,我就先下去啦。”

“好的谢谢。”宗瑛接过来,低头草草掠了一眼,上面用字一点也没有电报的节省作风,写着——

“经半月共同努力,器材人员今日终抵汉口,荆棘载途,一路风雨,实在不易,亦感谢兄之亲力协助,数日前镇江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沪上现今危险重重,望兄保重”,落款则是某某钢铁厂,某某人。

这大概就是成功迁出去那2%中的一个了,宗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