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699号公寓(51)

这个雨天太糟糕了。

明明不利于飞行,却还是有战机拼了命地起飞,盲目地往下投炸弹。

宗瑛冲下楼时,姚叔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佣人跑过来跟他讲:“闸北工厂被炸了,三少爷就在塌掉的那栋楼里!太太叫你赶紧过去找人!”姚叔才猛地回神,无头苍蝇一样奔去后院找汽车。

天色愈沉,雨水越倒越慷慨,汽车发动了好久。

临出门时,大嫂从小楼里出来,给车里的宗瑛递过去一把雨伞。

她虽未听人讲过宗瑛和盛清让之间的关系,但看眼下宗瑛的反应,也猜到了一二,于是俯身安慰:“你不要慌,会找到的。”

汽车亮起的车灯打在盛公馆的铁门上,姚叔拼命按喇叭:“快点开门呀!”

佣人赶紧上前把大门拉开,快速转动的车轮带起连片积水,“哗——啦——哗——啦”声被雨声埋没,只听得到雨点砸在车顶上的声音,闷沉沉,冰雹落下来一样。

一路险途,愈急愈难到。

风雨将道旁的树袭倒,挡了去路,只能退出去绕道行。

出了公共租界的铁门,穿过苏州河往火车北站的方向开,随处可见的废墟与荒芜,天地间鲜有行人,撇去雨声,只剩可怕的寂静。

姚叔看这前路慌得额头冒汗,一边开一边兀自念叨:“上个月还不是这样子,还不是这样子……但路应该是对的,应该是往这边开,对……”

直到天彻底黑透,汽车才终于开进了工厂大门。

门塌了半边,轰炸带来的烟雾早已经被雨水浇灭,没有现代路灯提供照明,更没有月光探路,只有车灯扫过的地方姑且看得清楚。

里面一个人看见灯光跌跌撞撞跑出来,拍打车窗,声嘶力竭地讲:“你们总算来了,三少爷找不到、找不到了……”

宗瑛顾不得撑伞,下车就问:“哪栋楼?”

那人在雨里吃力地喘着气,指了西北方向的废墟讲:“我只记得三少爷吃过午饭就去楼里核对账目,没有出来过。”

雨铺天盖地地覆下来,宗瑛二话不说奔向废墟。

她也曾出过的坍塌现场,经验告诉她这种情况下的生还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种时候经验与理智完全被抛光,只剩本能的寻找。

电闪雷鸣,爆裂的水管汩汩地往外涌水,柱子横七竖八交错躺着,木头被火灼得焦黑,哪怕雨水不停冲刷,难闻气味仍是不停往鼻腔里窜。

宗瑛徒手去翻,湿冷又滑,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一路灌进领口,将她整个人都浇透。

指腹摸到布料纤维,再探,一只裸.露残臂,几乎被碾成了烂泥——

宗瑛手颤了一下,恐惧似电流般从心脏窜入四肢百骸,指尖是缺氧的麻木和冷。

不可能——

他分明说会在晚上十点之前回公寓,可现在天都黢黑,满目废墟里,却只有根本无法辨别的遗骸与肉体。

耳畔是姚叔“这要怎么找啊?这雨大得糊眼睛,根本看不清楚啊!”的急躁抱怨,还有厂房工人对同伴不停的呼喊声。

不知翻找了多久,宗瑛分不清脸上是汗还是雨,弯腰低头翻找的过程中,头脑不可避免的充血,精疲力尽到心慌腿抖,只为一个期盼——

她希望他活着,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担心自己就此回不到2015年,而是单纯、迫切地希望他,活着。

老天不悯,频频设阻。

温度降得厉害,连风也愈嚣张,雨水糊眼,雷在耳边炸开,宗瑛直起身,一阵天旋地转,脑子里持续嗡鸣,睁开眼面前一片漆黑。

她隐约听到呼喊声,那声音愈近,但她无法分辨它从哪里来,更听不清呼喊的内容。

急促脚步踏过积水和废墟而来,到她身后,那声音才清晰:“宗小姐!”

伴着这一声潮湿、疲倦又焦虑的呼喊一起到的,是她熟悉的气味,宗瑛后知后觉转过身,闪电照亮对方大半张脸,转瞬又被黑暗笼罩——

雷声轰鸣中,她本能伸出手去摸,几乎在触及他手腕内侧皮肤的瞬间,她抬手抱住了对方。

想问究竟,脑子却混沌一片,声音到喉咙口也遭遇堵截,满腔的紧张和无措惊慌无处可释放,逼得身体发抖。

盛清让回抱她,她脖颈脸侧湿漉漉的,紧紧攀在他后颈的手指根根冰冷,鼻尖抵着他喉结,急促失序的呼吸就覆上他的皮肤——他这才感受到半缕活气、几分温度。

他腾出手来捋开她额前潮湿发丝,下颌紧抵着她额头,安抚她的紧张情绪:“没事了,我没事的,我就在这里。”

累积了数小时的过度焦虑,一时间难以平复,盛清让松开手,她却将他抱得更紧,本能地想借此让理智恢复正常。

头顶是雨,身边是风,远处是姚叔和工人们仍在寻找幸存工友的呼喊声,不晓得过了多久,宗瑛垂下手,失力地叹了口气,几乎要瘫下去。

姚叔这时候跑过来,认出盛清让先是瞪眼惊呼:“三少爷?!你不是——”

盛清让一时来不及和他解释,弯腰抱起宗瑛,同姚叔讲:“去开车门。”

姚叔陡回神,赶紧跑去拉开车门,只见盛清让将宗瑛放进后座,紧接着自己也坐了进去:“回法租界的公寓。”

姚叔还没从心慌紧张的状态里缓过来,一双湿手握住方向盘,车大灯轰地亮起,不晓得试了几次,才成功调转车头,在泥泞道路中摇摇晃晃地开出去。

等他稳住神厘清思路,才问:“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盛清让竭力稳声道:“下午一点半,迁委会打电话找到我处理一件急事,我便出去了一趟。从迁委会出来,又顺道回了一趟公馆,大嫂告诉我你们已经出了门。”他稍作停顿,雨水顺着他雪白袖口往下滴,之前受伤的手背上,血渗出了纱布:“是我的错,走得突然,没有及时同工厂经理打招呼。”

轰炸时间是下午两点钟,他离开不久,工厂就被盲目投下来的炮弹炸毁了一整栋楼,没有人料到这种天气会有轰炸。

他这话是讲给姚叔听,更是讲给宗瑛听。

车往前开,宗瑛的情绪逐渐稳定,不晓得是悲是喜还是庆幸,她只沉默地伸手,紧握住了盛清让的左手。

两只手相握,体表温度缓慢回升,车外风雨也就无可畏了。

租界里一片晦暗,抵达公寓,服务处的叶先生裹了件毛衫坐在高台后面打瞌睡,台子上一根白蜡烛快要燃尽,虚弱火苗摇摇晃晃,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被不稳定的气流闹灭。

恶劣天气导致公寓停电了,盛清让摸黑寻到一支蜡烛,划亮火柴,火苗舔上蜡烛灯芯,室内便得到一团光亮。

伸手拧开水龙头,管道里流出水来,真是幸运,自来水还能正常使用。

他手持蜡烛走到沙发前,将烛台搁在茶几上,返身回卧室,翻出干净袍子回到客厅,浑身湿透的宗瑛仍站在玄关。

盛清让拿着袍子走进浴室,在里面也点起一支蜡烛,又取了条毛巾出来,走到宗瑛跟前,将毛巾覆在她湿嗒嗒的头发上。

他掌心轻拢,隔着柔软毛巾搓了搓她的湿发,垂首哑声道:“会着凉的,去换衣服。”

宗瑛抬头想看清他的脸,但光线实在太暗,再好的视力也派不上用场,只能够感知气息和声音。

直到他松手,往后退了半步,宗瑛才默不做声地进了浴室。

待浴室门关上,盛清让回卧室也换下湿衣服,烧了一壶水,坐回沙发。

静下来,一帧帧画面在脑海里回放,一种莫名情绪从心底腾起来——从没有人这样真心在意过他的生死。

他下意识转过头,宗瑛恰好打开门从浴室出来。

客厅里只有茶几上一处光源,宗瑛走到沙发前坐下,瘦削的身体在黑绸长袍里仍然冷。

蜡烛火苗轻柔跃动,两人坐在沙发里守着这微弱光亮,一时间无话可讲,也不必讲。

盛清让给她递去一杯热水,拿过身旁一件毛毯,上身侧倾,右手越过她后肩想给她披上,宗瑛偏头,两张脸便近在咫尺。

黯光里不仅气息可捕捉,连脸部肌肉的微妙变化都尽收眼底,盛清让的睫毛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鼻尖相触,近得眼前只剩模糊昏黄一片,唇瓣碰及彼此的刹那,盛清让忽然错开脸,手亦收回。

宗瑛捧着茶杯的手紧了一下又松,指头稍稍颤了一下,肩部绷起的肌肉倏地松弛。

他刻意避开她的目光,稳声道:“还剩两个小时,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到时我会叫你。”

宗瑛闻言坐了半分钟,裹紧肩上毛毯,最终应了一声,捧起茶杯上了楼。

这样长度的一支蜡烛,燃烧时间差不多是六十几分钟,盛清让沉默地坐在沙发里看灯芯燃尽,又点起一支,等第二支蜡烛燃尽的时候,他起身上楼。

屈指敲门,没有回应。他又试着敲了一次,仍无回应。

一种不好预感猛窜上来,盛清让立刻推开房门,一遍遍呼喊“宗小姐”,然宗瑛却似昏迷了一般毫无反应。

客厅里的座钟慢条斯理地运转,但终归愈来愈靠近十点整。

盛清让额头急出汗,打钟声响起的刹那,他抱起宗瑛下了楼,按亮的是2015年的公寓廊灯开关。

他不确定这个时代的救护车电话,拎起座机听筒,拨出去的是薛选青的手机号。

“喂,宗瑛?什么事情?”薛选青明显感到意外,又“喂”了一声,听到的果然是盛清让的声音。

“薛小姐,很抱歉深夜打扰,宗瑛突然昏迷,我现在送她去医院,但我对她的病情不了解,也没有权力替她决定,想通知她的亲人或者朋友,但我手里只有你的联系方式,所以我请求你帮忙联系她的亲友,或者请你来一趟医院。”

他语气急促,但仍有条理。

薛选青听完,按捺下心中不安,霍地拿起桌上车钥匙:“你送最近的医院,我马上到。”

盛清让挂断电话,从玄关柜里翻出仅剩的一点现金,抱起宗瑛下楼。

他头一回觉得现代电梯下行速度也迟缓,显示屏上每一个数字变化都慢得揪心。

飞快出了公寓大门,恰好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下客,在它即将调转车头离开的瞬间,盛清让拦住了它。

出租车司机瞪眼一瞧,意识到人命关天,甚至下车来帮忙开车门。

汽车行驶在干燥马路上,道旁有路灯,头顶有朗月,医院的灯牌在夜色里不倦亮着。

气喘吁吁到医院急诊,进抢救室,接监护仪,盛清让完全被隔离在外。一通急忙下来,衬衫后背湿透,整个人精疲力竭。

脑外科会诊医生匆忙赶到,检查完毕,又出来找家属询问,他走到盛清让跟前,低着头在板子上哗哗填表,讲:“还好送得急时,要耽误就不得了了,你是宗瑛什么人?”

他说着抬头,看到盛清让的脸。

后边一个护士喊:“盛医生,你赶快过来一下!”

盛秋实双眸瞳孔骤缩,握笔的手顿在空中:“你是谁?”

第52章 699号公寓(1)

太像了。

医院超市里那个用宗瑛信用卡结算的男人,家中老照片里那个男人,和眼前这个人像到极点。

这种像不是区区眉眼的相似,而是整体的,更可怕。

盛秋实甚至没想过会再遇到他,但现在这个人就站在自己对面,距离——一米不到。

急诊大厅的惨白顶灯照在盛秋实脸上,更显出他的吃惊。

面对秋实质问般的探询,盛清让尽管不明所以,但终归谨慎作答:“我是宗瑛的朋友。”并试图转移话题:“请问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脱离危险?”

他提到宗瑛,盛秋实立刻回神,但明显不打算就此停止追问,迅速调整了握笔姿势,讲:“填这张表需要你的信息,请问姓名?”

盛清让对这个时代的人一向保持警惕,除了宗瑛,他一律不向任何人透露身份,包括名字。

他对上盛秋实的目光,随即视线又移向盛秋实手中的表格,抬眸总结:“好像并不需要填我的信息。”

盛秋实霍地收起病历板,飞快调整了表情,讲:“你看起来很眼熟,我之前似乎见过你,我是宗瑛的师兄,你好——”

他说着友好伸出手,盛清让则将他的神态变化都收进眼底,又瞥一眼他的胸牌,反问:“是在医院的商店里见过吗?那么你记性很好,盛医生。”

盛秋实没料到对方也记得,且还莫名得了夸赞,差点让他不知道怎样回应,但他仍努力继续这个话题:“那天你结账用的信用卡是宗瑛的,我就多看了几眼。”

他讲到这里,盛清让已经猜到一些端倪,某晚有个不速之客来699号公寓,那时自己在洗澡,宗瑛接待了这个客人。

如果他推断得没错,这个客人应该就是眼前的盛秋实。

那天他们甚至提到了清蕙,原话是:“你问盛小姐吗?她是我祖父的养母。”

所以这个人是清蕙收养的孩子的后代?

一种奇妙的时空延续感涌上心头,盛清让立刻打住,伸出手非常客气地同对方握了一下。

盛秋实收手垂眸,留意到盛清让的脚,穿的是一双42或43码的德比鞋——是那天晚上他在宗瑛家玄关看到的那双。

两人关系亲密到这种地步,这个不知名先生到底是宗瑛什么人?

就在盛秋实想进一步打探时,护士走过来再次催促他去看片子,薛选青也火急火燎地赶到了。

她认得盛秋实,开口就问:“现在什么情况?宗瑛在哪里?”

盛秋实拿一套官腔回她:“送来得及时,我个人认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具体情况还要等会诊结果,毕竟……”

薛选青哪有耐心听他婆婆妈妈地讲,霍地一把从他手里拿过病历板从头看到尾,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她看完忍着一口气,将病历板递给他,转过身恨不得找个沙袋猛揍一顿,最后却只抬手狠狠拍在了墙边排椅上,震得坐在排椅最边上的一个小孩子哇呜哭了出来。

薛选青掌心拍得通红,既痛又怒,整整两个月,她一直被瞒在鼓里,生病这种事情为什么要一个人扛?到底怎么扛过来的?!

小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急诊室里人来人往,家长匆匆忙忙跑过来将孩子抱走,长椅上顿时空空荡荡。

薛选青一屁股坐上去,看着对面白墙发愣。

她大概是从单位赶来,身上制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一头短发看起来有两三天没洗了,眼底藏着青黑疲意,双眸失焦,过了好久回过神,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护士这时又来催了一遍盛秋实,等盛秋实走了,又紧接着转向薛选青,警告道:“警察同志,这里不能抽烟,要抽去外面抽。”

薛选青连忙将烟盒塞回口袋,一抬头,看到盛清让,努力平复焦虑情绪问道:“来了多久?”

盛清让回说:“大概半个小时。”顿了顿,他问:“宗瑛有没有什么亲人可以联系到?”

薛选青毫不犹豫地回了六个字:“有,但等于没有。”

宗家那一拨人向来不在意宗瑛过得怎么样,至于她妈妈那边的亲戚,远在千里之外,也不是紧急联系人的上佳选择。

这几年,宗瑛的紧急联系人栏里只有一个人——薛选青。

盛清让打消了请她家人来的念头。

然这时护士又喊道:“请宗瑛的家属过来办个手续。”

盛清让闻声转头,薛选青却已经起身走向护士站。

盛清让只能远远看着薛选青在柜台前出示证件、填表付费,而他在这个时代没有身份、没有人脉、没有足够的钱,能为宗瑛做的事情少得可怜。

薛选青办妥手续就站在走廊里等,直到护士同她讲“会诊出结果没有这么快的,你不要站在这里等,会挡住通道的”,她这才转过身,走向盛清让。

盛清让问她:“还要等多久?”

薛选青边讲边往外走:“过会要转去神经外科,讲到时候会通知。”她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到门外时,碰到一辆救护车乌拉乌拉地朝门口驶来,它倏地停住,在接连的“让一让、让一让——”催促声中,人来人往的急诊入口让出通道来,迎接新的急救病人。

薛选青和盛清让也避到一旁,等乌拉乌拉的声音歇下来,门口重新恢复秩序,薛选青往后一靠,背挨着墙,摸出烟盒与打火机,拇指一按,“啪嗒”一声响,暗蓝夜色里亮起一星火苗。

她点了烟,低头深吸一口,烟雾在肺里下沉,又缓慢从鼻腔里逸出。

“几年前我也带宗瑛来过急诊。”她突然开口,烟雾被夜色扯得稀薄一片:“日子过得太快了。”

盛清让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微妙情绪变化,侧头看她一眼,谨慎问道:“我能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来的急诊吗?”

“因为一起事故。”薛选青紧紧蹙眉,用力抿起唇,唇瓣却不自觉地轻颤了颤,为压制这种回忆带来的不安,于是又低头抽了一口烟。

事故?盛清让陡然想起宗瑛生日那晚他们聊到的某个话题。

那时他问她为什么不再是医生了,她的回答是:“发生了一些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