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看见凌志车牌,摆手制止了手下的疑问。

“这不是你我能关心的……顾总今晚不会回去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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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名宗系上安全带,淡淡道:“说吧,什么事?”

车里只有驾驶座上的方谨一人,他应该也是刚刚才从公司出来,穿着深蓝修身西装和白衬衣,因为开车的缘故戴了一副金边眼镜,显得非常斯文沉静:“没什么事,只是昨天中途离席,今天回请您罢了。”

顾名宗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

顾名宗没说话,就这么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半晌才说:“我在想你小时候的样子。”

“……小时候?”

“唔,你刚来顾家的时候弱得像个小姑娘,动不动就哭鼻子,没想到才几年就长大了。小孩子长大真是一天一个样。”

顾名宗说这话的语气仿佛只是聊天,但方谨目光极不引人注意地一瞥,看了看他的神色。

车头调转,开出展会广场,汇进了马路上的洪流中。前方车水马龙路灯交错,方谨全神贯注地望着路面,半晌才问:“那是小时候好,还是现在比较好?”

顾名宗笑了起来:

“现在。”他轻轻松松道,“你以前就是个小东西,长大才终于能正经当个人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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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志一路开到昨天顾名宗叫他去的酒店大门口,下了车直接上顶层,也还是昨天那家旋转花园餐厅。

不管外面世事如何,这种地方的奢靡华贵、风流优雅是不会变的。区别只是昨天顾名宗来之前清过场,他们所坐的那一侧几乎没有其他客人;今天却是满订,偌大餐厅内一共分散着二十张餐桌,全部都坐满了。

侍应生毕恭毕敬将他们引到和昨天一样二百七十度城市夜景的靠窗位置上,顾名宗一边脱外套一边奇道:“你竟然订得到这里,还是这种位置,提前多长时间跟餐厅打招呼的?”

“今天中午。”方谨拉开椅子坐下,平静道:“订座时我用了您的名字。”

顾名宗顿时失笑,半晌后摇头叹道:“——果然是能当个人看了。”

方谨天生就有当助理和副手的潜质。他细心,周全,做事妥当;只要他愿意,可以把一件事料理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缺,最挑剔的人都找不出半点毛病来。

比方说他来之前就问过餐厅,知道顾名宗昨天没有就餐就走了,于是今天上的菜单和昨天一模一样。其中有一味海鱼因为昨天没用就扔了,今天没食材,方谨还临时选了另一款味道相似的鱼类来代替。

顾名宗叉起一块鱼肉,头也不抬问:“昨天公司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方谨不动声色道,“大少叫我处理一些明达航运相关的资料,我猜是跟他们的合作出了问题。今天一早大少就出去了,不过没带我,应该是即便有问题也不想让我知道。”

“喔,他还没完全对你放心?”

“大少有自己的班底。”

顾名宗饶有兴味地点点头,“可能是不想让我知道吧,这么大的损失,怕事态扩大影响到继承人地位。”

方谨拿着餐刀的手略微顿了顿,随即抬眼笑问:“这么说您都知道了?”

烛光闪烁,花香脉脉,室内乐队的小提琴声如同丝绸般飘扬。顾名宗放下刀叉,用餐巾抹了抹嘴角,毫不在意道:“我当然知道。明达航运突然宣告破产,私下进行了资产转移,顾远投进去的千万美金血本无归;现在明达依靠政府背景拖延破产清偿手续,这么大的现金流总是拖着回不来,顾远应该急得火上墙了才对。”

方谨说:“发得出我的工资就好。”

“噢?”顾名宗似乎感觉有点好笑:“你还卡的时候不是很硬气么,在乎这点工资?”

方谨徐徐咽下一块鱼肉,又喝了口水,半晌才道:“这是不一样的——我被您派去大少的公司,头上贴的标签要么是您的,要么是大少的,总之迟夫人绝不会认为我想站她那一队。将来大少成功上位,就算不重用我,至少我还有个安生日子可以过;二少的话就说不定了,所以我当然关心这个问题。”

这是方谨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触及继承人的问题,在此之前,那是顾名宗禁忌中的禁忌。

但这话说得又合情合理,不算是从下属关系,还是从更隐秘亲近的关系上来说,他都是少数能顺理成章提出这一点的人。

果不其然顾名宗并没有发怒,他甚至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相反笑了起来:“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方谨说:“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穿着英式马甲的侍应生上来撤走空盘,少顷又推来餐车,上了下一道主餐碳烤和牛排。按照礼仪这时侍应生应该为客人将那一小块牛排放到特制无烟碳上,对原料及产地进行一番介绍后,再将牛排分切给客人;但顾名宗抬手制止了他。

“我们自己来。”

侍应生立刻点点头,迅速退了下去。

“顾远爪牙尖利,锋芒过露,野心太甚。”顾名宗看着方谨,缓缓道:“这一点很像他母亲家族,因此人人都说他子肖其父,其实完全不是这回事。”

方谨的眉心微微蹙起。

顾名宗却随手将木炭上的牛肉翻了个面,微笑着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死之前没人能动你,我死之后你也就走了,还用得着怕谁?”

他动作优雅地在滚热的炭火上烤小牛肉,少顷又用银质餐刀将其切割成两块,把更加肥嫩的半边送到了方谨的盘子里。方谨道了声谢,问:“我只是觉得照这样说,您好像对顾远和顾洋都不满意,所以有点好奇罢了。”

“他们两个都不行有什么好奇怪的,说起来他俩还不如你像我呢。”

方谨一愣。

“可惜你没投生成我儿子,怪谁?”顾名宗懒洋洋地叩了叩桌面:“——吃吧,别饿着了,牛排味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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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顿饭,顾名宗再没说继承人相关的话题。

方谨也没提一个字——他知道自己刚才已经是踩着钢丝在悬崖上走了一个来回。

顾家老牌财阀,黑白通吃,唯一也是最致命的问题就是掌权者春秋鼎盛,两个儿子却都已经长出了锋利的獠牙。顾远和顾洋两个人都不是没尝试过把继承人问题摆明到台面上来,但每一次试探都以惨重代价宣告失败,久而久之,顾家上下谁都知道了这是个绝不能提的禁忌。

正餐结束后,侍应生过来把空盘收走,又将来倒了两杯红酒。

“不好意思顾总,”方谨起身对顾名宗道:“我去趟洗手间。”

顾名宗点点头,谁知就在方谨站起来的刹那间,因为椅子没有完全向后的原因,他身体重重地撞到了桌沿——

这餐厅讲究情调,用的是比较轻薄有设计感的木质餐桌,被撞得瞬间歪了下,紧接着高脚玻璃杯整个翻倒,红酒瞬间泼了顾名宗一身!

“对不起顾总!”方谨疾步上前:“这怎么会……侍应生!”

顾名宗拿雪白的餐巾一抹,示意他不要紧。这时两个侍应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立刻上前询问:“怎么了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顾名宗西装外套和衬衣胸前一大片酒迹,一边起身脱下外套一边道:“没关系。我在酒店VIP层有个包房,你们过去拿件替换衣服过来……”

方谨站在顾名宗身后,后腰抵着餐桌,用身体挡着自己的动作。

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他袖口无声无息落出一只手机,抓住后反手放到顾名宗的餐盘边,紧接着迅速拿起本来被放在这个位置上的手机,滑进了自己的口袋。

一系列动作迅速轻巧,前后不过数秒,他已经起身离开了餐桌。

而在他身后,那只替换手机和被拿走的顾名宗真正的手机一模一样,甚至连新旧程度都没有任何不同。

“……找你们经理拿房卡。”顾名宗对侍应生道:“我不去了,你拿来我在这里换。”

侍应生立刻应了声是,低头匆匆离去。

“对不起顾总,我不小心……”

“没事,”顾名宗轻轻松松道,“我衣服被你弄脏的多了去了。”

方谨神情僵了僵,顾名宗倒揶揄地笑了起来:“愣着干什么——去吧。”

方谨一点头,快步穿过餐厅走向洗手间。

他的表情看似如常,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可以看出他嘴唇抿得是那么紧,以至于神情都给人一种罕见的凌厉的感觉。

他快步走进洗手间,反手锁上了门,从衬衣后腰里摸出一块薄薄的平板电脑。紧接着他用数据线把顾名宗的手机和平板相连接,打开破解软件,开始迅速解锁手机密码。

——此刻时间非常紧张,连短短一秒钟都是异常珍贵的。

顾名宗有好几个手机,但今天去国际商贸会议这种场合带的肯定是那个全不锈钢压纹的Vertu。当年方谨有一个完全同样的机型,他用一整晚时间清洗和翻修外壳,然后在电子元件上做了个小手脚,让手机反复闪现开启画面,却无法真正开机。

顾名宗等他的时候可能会拿起手机开始刷邮件,但立刻他就会发现手机无法启动。这个时候正常人的思维是重装电池、反复重启,很少会有人立刻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手机,然后开始仔细打量手机外壳。

方谨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九十秒后手机破解,进入系统,开始同步短信及邮件。方谨一动不动盯着屏幕上不断翻涌的信息,平板电脑的冷光映在他镜片上,有种无机质的镇定和冷静。

陆文磊藏身之处的线索必定在顾名宗的手机里。

他要通过这一点来切入局面,弄清顾名宗当初在幕后发出的指令是什么,制止明达航运雪崩式的垮塌,以此重新拿回目前危急事态的控制权。

四分二十秒,同步完毕。

方谨把数据上传云端,手机复原,紧接着将平板电脑用力一把掰碎。

喀拉数声脆响,碎玻璃渣撒了满水池都是。方谨把冒着电花的平板电脑碎块干净利落扔出窗外,然后放水把SD卡和所有碎玻璃全部冲得一干二净。

干完这一切后他洗了把脸,抬头时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璀璨的灯光映在他脸上,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而五官轮廓又显得异常深刻,眉眼间隐藏着一股坚冰般的冷静和果决。

“——不行有什么奇怪的,说起来还不如你像我呢……”

像顾名宗?

……太荒谬了吧。

方谨紧闭沾满水珠的眼睫,片刻后再次睁开,转身大步走出了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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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里,顾名宗已经去更衣室换好了另一件衬衣,此刻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俯视脚下灯火如海的繁华都市。

方谨还未走到桌前,就只见他转过身:“回来了?走吧。”

“那我先去付账……”

“付过了。”顾名宗戏谑地看着他,一边顺手抓起桌面上的手机和钥匙放回口袋。

方谨视线在顾名宗的西裤口袋上停留了半秒,随即抬眼看着他,迟疑道:“可是我昨天中途离席,今天回请您是想赔罪的。实在抱歉顾总,我……”

顾名宗悠闲地靠在桌沿上,说:“那你想个别的法子赔罪吧。”

方谨似乎有些犹豫。

他轻轻站在那里,鬓发落在脸颊边,反衬得头发更加柔黑,而皮肤又更加素白;灯影下他微微垂着眼帘,睫毛上水珠未干,在烛火中映出了非常细碎微渺的光。

他长得真是相当好,不用任何锦衣华服或财富堆积,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纯粹的、彻底的,神魂俱慑的美感。

顾名宗眼底那种无所谓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目光沉了下来,紧紧地盯着他。

方谨叹了口气:“可是……在您面前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啊。”

话音里似乎有点无奈,但紧接着他走上前,仿佛非常小心试探地伸手按在了顾名宗结实的肩膀上,随即主动抱住了他。

那是一个类似于情人间亲密的拥抱,方谨嘴唇几乎贴在顾名宗耳边,呼吸时温热的气体都毫不保留地从颈侧擦过。刹那间顾名宗身体顿了一下,紧接着低低笑起来,反手拉住方谨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在他唇角印下了一个吻。

八点整,窗外烟火升起,夜空中骤然爆出绚丽灿烂的礼花。

光影中两个人的身影瞬间交叠在一起,仿佛真是温情脉脉的情人;随即下一刻方谨伸出手,从顾名宗裤袋里摸出假手机,紧接着真手机顺着袖口无声无息滑了进去。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烟花散去,夜空一静,方谨十分柔和地退后半步。

他呼吸还有一点乱,问:“这能算赔罪了吗?”

顾名宗居高临下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笑着说:“能。”

第15章 方谨猛地抬头,只见门口赫然是满面肃杀的顾远

沙岛区,午后。

烈日下的马路上车辆很少,偶尔一两个行人也躲在树中,街道显得非常安静。

蝉鸣中隐约传来远方海潮的声音,据说建国初这块地方是渔村,最近几年虽然发展起来了,但还是人口凋敝鱼龙混杂,一栋栋半新不旧的老式居民楼挨在一起,和数十公里以外的G市几乎是两个世界。

方谨轻轻打开破旧的木门,走进了简陋的公寓。

陆文磊藏身的地方明显是二十年前那种老式住宅,进门就是小小一间客厅,客厅后连接的走廊通向卧室、厨房和洗手间;公寓地板是画着格子花纹的水泥漆面,墙壁上的白灰大块大块脱落,露出斑驳的墙面。

方谨走进卧室,扫了眼脏兮兮的钢丝床和地上那只摊开的行李箱,目光落到箱子边上的一个小相框上。

——那是陆文磊一家三口的合影。

方谨双手戴着黑色鹿皮手套,拿起相框仔细打量。他一直以为陆文磊生的是女儿,现在想来应该记错了,相框上明显是他老婆儿子,三口人站在G市下面一个小县城的车站前,夫妻俩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强颜欢笑,陆文磊手上拎的行李箱和现在房间地上的是同一款。

小孩倒什么都不知道,天真无邪地抱着他妈妈的脖子。

方谨垂下眼睫,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摸出手机,对相框拍了张照,调出通讯录发给了顾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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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公里之外G市某著名律师事务所会议室里,顾远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低头一看来信人,抬手打断了对面滔滔不绝的争论。

红木长桌对面几个知名律师顿时都住了嘴,只见顾远打开信息,赫然是一张照片和方谨的消息:“这是陆文磊老婆儿子的地址,他们应该还藏在XX县,重点查车站附近不用登记的小旅馆。”

顾远迅速回复信息:“你在哪?”

几秒钟后手机再次震动,只见方谨发来一个地理位置:

“沙岛区。”

“我在陆文磊的藏身之处。”

顾远迅速起身,连看都没看律师一眼,转身大步走出会议室,外面的手下立刻迎上前:“大少!”

“带人去XX县搜查这两个人,找到立刻控制起来。”顾远把手机丢给他,冷冷道:“备车,我们去沙岛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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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沙岛区居民楼,一个穿着POLO衫的微胖男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了楼道的最后一阶。

低矮的楼梯间内弥漫着一股灰尘的味道,大门把手生锈得已经块掉了,门板上露着大块大块脱落的红漆。

陆文磊从来没住过这么简陋破旧的地方,每天穿着被汗湿透的旧衣服,吃劣质肮脏的大排档食物,躲躲藏藏如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但现在他必须忍受这种漂泊不定四处逃亡的生活,每天都担惊受怕自己的行踪被发现。

不过这也是值得的。他已经拿到了相当一部分酬劳,等上面的人如约抵达把他送出国去之后……

如同穷途末路的赌徒一般再次给自己鼓了把劲,陆文磊打开房门,下一秒所有动作猝然顿住。

——客厅沙发正中坐着一个年轻人,黑西装白衬衣,身形削瘦挺拔,双手戴一副黑皮手套,正抬眼平静地望过来。

他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容貌惊人的俊秀,但说话声音却是很沉着的:“久违了,陆先生。”

终于被发现的恐惧和惊悚让陆文磊第一反应是全身颤栗,但很快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强行迫使镇定下来,进屋反手关了门:“你是?”

“我叫方谨,我们在贵司和远洋航运的会谈上见过面。”

“——你是那个顾远的……你是那个助理!”容貌能长成这样的人毕竟少,陆文磊嗡嗡作响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恐惧混合着愤怒瞬间袭上心头:“怎么,到底是顾大少棋高一着先找过来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的,你们想干什么?!”

他吼叫的声音很响,然而方谨连站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很放松地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十指交叉搭在大腿上:“我必须纠正您两个错误,陆先生。”

“第一我不仅是顾远的助理,我还是被顾名宗总裁临时派去子公司协助顾大少的亲信;第二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想干什么,而是您想干什么。

“明达航运宣告破产,几亿资产大半蒸发,想必有相当一部分都落到了您名下。但有命要钱也得有命享受,如果您以后的人生只能在这种地方躲躲藏藏的话——”方谨在破旧客厅里环视了一圈,缓缓道:“不知道您怎么想,但我觉得,就算坐拥金山又有什么用呢?”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疾不徐,也没有任何起身动手的意思,和陆文磊之前设想过多次的被抓住的情景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