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段时间确实变着花样做饭给顾远吃,几大菜系轮了个遍,在公司午休的时候还看网上大厨教做菜的视频。那如饥似渴学习的劲儿,甚至让顾远产生了一种他从此要改行当厨师,应聘五星级酒店主厨,从此打开人生新篇章的错觉。

有一次顾远吃饭时开方谨玩笑,说明明来日方长,他却要一夜之间把所有菜系统统端上餐桌,难道是想把老板催肥了好杀?

方谨却没有笑,他静静地看着顾远,目光中似乎有种难言的光。

半晌他舀了勺酱汁,在顾远面前的盘子里随意撒了两道。顾远低头一看,只见白瓷上缓缓流淌着一个深色的心。

顾远悄悄走到方谨身边,从包里掏出一串戒环测量模型,仔细辨别了半天,才选出大概的几个型号,轻轻提起方谨的手指套了进去。

结果第一个型号略松,方谨手指有点弹钢琴那种细长的味道;顾远往小里再试了两次,手指略微转了转,就不松不紧套上了。

顾远记了型号,收起测量模型,那一串动静和金属碰撞声终于惊醒了睡梦中的方谨。他抬起头揉了揉眼睛,长长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看着顾远:“你回来了?——哈欠……我刚刚只想坐一会儿,怎么就睡着了……”

顾远笑起来,走去厨房盛了两碗饭:“告诉你别做那么多菜,上一天班了回来就叫外卖嘛。”

“还好,我做饭换换脑子。”

方谨接过饭碗,刚睡醒却没胃口,只恹恹地用筷子调拨着雪白的米饭。顾远看他一副吃不下去的样子,就夺过他的碗,往里盛了几大勺糖醋排骨汤,甜酸浓郁的酱汁把米饭拌得油香诱人,再硬塞回他手里:“拿着,必须要吃,你这两天肯定瘦了,待会当着我面去浴室里称一下。”

方谨立刻否认:“——没有呀,”他顿了顿又问:“你今天怎么又回来这么晚?”

“外公给我打电话。”

方谨手指瞬间一顿。

“说我舅舅柯荣的事,”顾远给自己也舀了勺奶白浓郁的大骨头汤,没注意到方谨眼底瞬间掠过微微的森寒,“柯荣跟迟婉如合作要害我,老爷子听到了风声,打给我证实真伪……”

方谨垂下眼睫,“你怎么就能确定是柯荣呢?”

“那司机醒了,我让人问出来了口供。”

“但口供也有可能作伪啊,他毕竟是你舅舅……”

顾远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正是因为有血缘关系,才有迫切想让我死的理由啊。你以为血缘只代表亲情?错了,血缘代表庞大的利益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要不然你当电视里天天演豪门倾轧都是编剧拍脑门想出来的?”

方谨委婉道:“我只是就觉得,没有硬性证据的话,这么说不大好……”

“当然有硬性证据了。我查到了那辆车的真实注册信息,柯荣那蠢货,竟然没注意到它就注册在速达运输名下……”

“什么运输?”

“以前我外公名下的一家小公司,两年前跟其他产业一起交给了柯荣。”顾远懒洋洋道:“留了这么大一破绽在那里等着我去查,舅舅的本事这么多年来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估摸着他大概觉得万一真被发现了,我看在外公的面子上也不敢跟他翻脸吧。”

方谨点头嗯了一声,夹起炖鸡里的冬菇慢慢吃了,过了会起身道:“有点淡,我去厨房拿个盐。”

他不等顾远回答,就匆匆走进厨房,脚步踏进去的同一瞬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网页查询速达运输。

叫类似名字的运输公司不少,方谨迅速翻过网页,在心脏急剧的跳动下手指微微发抖,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去。

然而很快他要找的东西就顺着网页跳到了眼前——

三道海浪线上,一只黑色海鸥商标。

速达运输,多年来在柯文龙手上,两年前被交给柯荣的产业。

方谨背紧紧抵着冰箱门,心跳和脉搏都几乎停止。

他就这么静静站着,很久以后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随着最后一丝怀疑都被最终确认,大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清醒。

他把手机滑进裤兜,手指异乎寻常的稳定,然后拿起盐罐神色如常地走了出去。

·

那天晚上顾远本来觉得方谨累了,要让他好好休息的。但方谨异乎寻常地主动,他跨坐在顾远结实的腰上低头吻他,从眉心到鼻梁,到坚毅的薄唇,仿佛在全心全意亲吻一件随时有可能失去的宝贝。

顾远被他撩得几乎不能自已,猛然翻身把他按在床上,嘶哑问:“你烧退了吗?”

方谨小小声说:“只是昨晚没睡好才……”

顾远根本听不下去。他血流全数往下冲,下身硬涨得发疼,如同有一股火顺着血管烧遍四肢百骸;方谨话没说完就被他凶狠地吻了下去,随即粗暴地将他睡衣扒了个精光。

性确实是最能抚慰人的东西,身体负距离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连心跳都融合在一起了,于黑夜中透过紧贴的胸腔化作一团。

方谨紧紧皱着眉,自虐般迎合,在痛苦中反而有种变态般的快感。

如果除此之外,一切都没发生过就好了。

如果只有这种痛苦能持续到永远就好了。

第二天方谨果然又没能在上班时间起来。

这倒不是他睡过了,而是顾远早上醒来时第一时间按掉了他的闹铃,让他再多睡一会儿。结果方谨醒来赫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突然抽出纸巾捂住了鼻腔。

紧接着血流一涌而出,流速之快之急,连手指都洇透了温热黏腻的触感。

——还好没沾到被单,不然换洗起来太麻烦了。方谨内心几乎是冷漠地掠过这个念头,翻身下床去洗漱,走到流理台边顺手又扯了张纸擦擦鼻子,把血迹斑驳的纸团扔进马桶里冲了。

窗外阳光明媚,传来声声鸟鸣,是个灿烂的好天气。

浴室里方谨看着自己苍白的脸,想对自己笑一下。

然而他扯动嘴角时,却只透过眼睛看见了另一张脸——那个十一岁小男孩的脸。他在火场前撕心裂肺哭喊,他向前挣扎却又被人一次次抓回,他在警车环绕和人声鼎沸中冷冷的看着方谨,那目光充满嘲弄与怨恨,像是讽刺他卑微的愚蠢和荒谬的爱情。

·

十一点,方谨开车出门,径直来到第一医院血液科,在主任医生办公室里接过了血检报告。

他拿到那张纸却没看,轻轻反手压在桌面上,直视医生问:“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大概没见过这么平静的病人,可能有些意外,但眼神触及方谨那年轻的面孔时,又带了点微微的怜悯:“很难说,你之前经过的慢性期比大多数慢粒患者都长,相对而言加速期的出血现象就格外猛烈。现在的关键是要立刻开始靶向治疗,绝不能再拖了,必须要遏止病情发展到最后的急变阶段。否则一旦发展到骨髓移植的那一步,即使侥幸得以配型,稀有血型也很有可能引起致命的术后排异……”

方谨轻轻闭上了眼睛。

“年轻人,不要放弃希望。”医生忍不住劝道:“现在立刻开始治疗,控制病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们也有加速期病人拖过几年的例子——”

“……谢谢您,”方谨沙哑道,“我会考虑的。”

医生倒愣了愣,第一反应是没钱治,但看看这个年轻人的装束又不像贫寒的样子:“——为什么?靶向治疗越快越好,加速期到急变期的时间是老天都说不准的,可能就在明年,下个月,甚至是下个星期!”

“我知道,”方谨轻轻说。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知道啊。

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射击场煞白耀眼的灯光里,顾名宗低沉的声音说,只有你活着,我才不会对顾远下手——紧接着是顾远漫不经心的声音,他说速达运输两年前才移交给柯荣,之前一直是我外公的产业。

方谨的呼吸微微变深。

他想起了火光中那只与他冰冷对视的黑色海鸥,想起了一切颠沛流离的命运,在种种错综复杂的指引下,奇迹般在他面前汇聚成一条路。

是的,只剩下一条最终的路。

除了往前走,他连其他选择都没有。

“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做,”方谨轻声说,“我要把它们解决了,才能回来您这里。”

医生不由皱起眉:“是什么——”

然而方谨站起来欠了欠身,打断他道:“谢谢您,这张纸我就不拿了。”

他竟然真的就这么推开椅子走出了办公室。

而在他身后,那张血检报告单在医生错愕的目光中,被静静留在了桌面上。

第34章 顾远从椅子上起身,单膝跪下,从裤袋里摸出了深蓝色的戒指盒

会堂大门打开,顾名宗大步走了出来,身后翻译、助手及安保纷纷跟上,穿过金碧辉煌的旋转门走了出去。

台阶下车队前站着几个随从,有个心腹大步迎上前,递过来一本薄薄的文件夹。

顾名宗接过来翻开,首页就是两张有些模糊的放大黑白照——一张是车水马龙的正午街道上,方谨一手放下白菊一手捂住鼻梁,鲜血正源源不断从指缝间满溢出来;另一张是数日后,方谨从医院门口走出来,手中提着一个装着药品的塑料袋。

顾名宗看了很久,合上文件夹淡淡道:“知道了。”

安保打开车门,顾名宗坐进车里,只听那个心腹又低声道:“另外还有一件事顾总。刚才您在里面开会的时候,香港柯家打电话过来说有要紧事,是柯文龙老爷子亲自打的……”

车里一片静寂,顾名宗闭目养神。

过了会儿他突然道:“电话给我。”

手下人递过手机,顾名宗找到来电记录反拨回去,不一会儿对面响起了一声衰老的:“喂,顾总?”

“柯老爷子,”顾名宗笑着问:“柯家有什么要紧事,劳动您亲自打电话来找我?”

电话那边静了静,随即响起柯文龙冰冷嘶哑的声音:

“顾总,当年的事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么多年来也都相安无事,但你前段时间派人惊扰顾远他父亲就太过分了!你的人在疗养院外游荡,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倒越发得寸进尺,是真以为我能一直容忍下去吗?”

顾名宗笑道:“哦,我派谁惊扰大哥了?”

“你指给顾远的那个助理,其实是你的心腹手下对吧?他进疗养院去是为了什么,给你大哥送饭不成!”

顾名宗伸手拿起那本文件夹,再次翻开。

照片后其实还有几张纸,密密麻麻记载着有些方谨的动向和信息,但顾名宗并没有看。他眯起眼睛盯着照片上那个年轻人,灰暗的天空下,他在早已不存在的灰烬前放下一束白花,黑白图像上面孔冰冷毫无血色,几乎湮没在一身黑衣,和更远处灰影憧憧的背景里。

“——柯老爷子,”顾名宗突然道,“咱们来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一下吧。”

“……你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两家人摩擦不断,我步步提防,你也撑着气不敢在我之前死,想必都累了。不如你把大哥带到大陆来,我们坐下来彻底把这事说开,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不用防着你,你也不用算计我,彼此都清净,如何?”

柯文龙沉声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彻底解决你手上这个人形炸弹。”

“呵呵呵……”柯文龙讽刺的声音笑起来,“想要你大哥的命,你拿什么来换?”

顾名宗淡淡道:“顾家百分之八十的家产。”

电话那头瞬间就顿住了。

一阵长久而僵硬的沉默后,柯文龙终于再次开了口:“你是认真的,还是说说而已?”

“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柯老。顾洋没有当继承人的素质,而顾远无论是不是我生的,他的资质都放在这里。如果我执意把所有东西都留给顾洋的话只会造成两个下场,一是我死后兄弟阋墙,顾洋被有柯家撑腰的顾远彻底干掉;二是柯家被逼急,鱼死网破抛出人证,凭顾洋的本事断断抗不过来自家族的压力。这两种结局最终都会导致所有家产全部归顾远所有,顾洋连性命都无法保障。”

“而我现在愿意和平的,名正言顺的把八成产业交给顾远,剩下两成归顾洋。”

“——你要知道对柯顾两家来说这都是好事,你终于可以放心闭眼,我也能保下顾洋的身家性命,同时给他留下一辈子吃喝不尽的资产。这个提议怎么样?”

柯文龙半晌没说话。

“你的确很有本事,”许久后他冷冷道,“顾远他父亲当初干不过你,真的不仅是他自己弱。”

顾名宗彬彬有礼道:“谢谢夸奖,大哥他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柯文龙不乏讽刺意味地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转而又问:“为什么是我带人去大陆?你就不能带顾远来香港?”

“大陆这边很多产业继承手续最好在当地办,何况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柯家来G市后我让顾远负责接待你,如何?”

顾名宗的声音听不出半点勉强,柯文龙思考许久后,终于缓缓道:“关于转让产业的名目还需要再商量一下,一切谈妥后我会安排行程的……顾名宗,你最好不要跟我玩花样,现在受制于人的是你,明白吗?”

其实真正可以控制局面的人是不需要问这句话的,然而顾名宗并未说穿,只和蔼地反问了一句:“谁说不是呢?”

柯文龙毕竟在黑白两道混了几十年,内心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安,但想来想去又难以说出是哪里不妥。

他毕竟老了,人老执拗,有些执念了几十年的事难以放下,固执和自信都会影响到最细微的判断。

“那我等你的消息。”他最终道,“最好别让我等太久。”

顾名宗挂断了电话。

车厢里除了车在路面行驶的声音,其余一片安静,安保人员如塑像般坐在左右两侧。

顾名宗轻轻把手机丢还给助手,说:“待会我告诉你时间地点,帮我草拟成邮件,再加上授意顾远即刻继承80%资产的初步意向书一并发给柯文龙。”

助手问:“具体是哪些资产?”

顾名宗笑了起来。

“随便写写就好了,”他懒洋洋道,“不必当真。”

·

“父亲打算把八成家业交给我?邀请外公您来大陆现场公证?”顾远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语气中带着惊奇:“这吹的是什么风?”

电话里柯文龙的声音却非常平缓:“顾洋不成器,母家也扶不上墙,该给你的东西迟早是要给你的。再说转到你名下不代表现在就交给你打理,只是名分定了,以后继承权不会出问题而已。”

玻璃墙上映出了顾远微微眯起的眼睛。

“——怎么突然会讲起这个,还是通过您来说?”

“这次你差点出车祸的事,跟顾洋有关系,顾名宗不得不在乎我们柯家的想法。为此外公也向顾家施加了很大的压力,如果顾名宗再敢推诿的话,柯家一定会站在你这边跟他翻脸……”

这番说辞是柯文龙早已想好的,含意也很丰富:首先合情合理解释了顾名宗此举的原因,再不留痕迹地提到自己出了很多力,最后安抚顾远,柯家始终在你身后,将来还会为你提供更多的帮助。

然而顾远却打断了他,直截了当问:“外公,你和父亲是不是有什么私下的交易?”

柯文龙一怔,没想到顾远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竟然能准确推测出这一点!

“……没有,”柯文龙停顿片刻,声音更加和缓道:“只要你顺利上位,其他我还求什么?”

顾远心里那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重,但对方毕竟是他外公,于是只笑了笑没接话,转而问柯家的人什么时候启程来G市。问明了大概时间和行程后,又寒暄了几句天气和身体,便客客气气挂了电话。

顾远放下手机,办公室门被人敲了两下,“进来。”

门开了,他的心腹保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眼熟的密封牛皮大文件袋,顾远眉梢顿时轻轻一跳。

“大少,您上次叫我们对方助理的背景资料再查一遍,”心腹毕恭毕敬递上文件袋:“在这里了,请过目。”

顾远盯着那牛皮纸袋,半晌没说话也没动作。

“……大少?”

顾远终于伸手拿起纸袋,淡淡道:“出去吧。”

手下悄没声息退了出去,咔哒一声带上了门。

顾远坐在巨大宽敞的办公室里,静静看着文件袋上密封的贴条,许久后终于轻轻把手放在上面。

只要轻轻一撕,方谨的经历和背景,便有可能就此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他眼前。

那个租给他房子的神秘“朋友”,那天卧室里没发出声音的男人,丢在垃圾桶里成对的玉戒,以及所有扑朔迷离、似假还真的秘密……

顾远的手指微微用力。

……真的要撕开吗?

不知为何顾远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天在香港,灿烂夜空之下,维多利亚港犹如一片璀璨的星海。夜风中方谨斜倚在天台上,一手夹着烟,侧脸在微渺的白烟中有种形容不出的魅力,和难以察觉的伤感。

他对自己道歉说对不起。

然后他说顾总,我不想和您有超出上司和下属之外的关系。

顾远的手指紧了又松,片刻后突然打开抽屉把文件袋扔了进去,然后拿出下午珠宝店里刚刚送来的东西——一只蓝色的天鹅绒戒指盒。

他把戒指盒紧紧握在手心里,关上抽屉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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