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顾远一说话,神态和声音就暴露出来不一样了,方谨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你在想什么呢?假的就是假的。

连那点虚幻的影像都不能割舍的自己,简直软弱得令人厌恶。

“……我们该动身了,”方谨睁开眼睛望向雇佣兵头子,瞬间他又恢复了那冷静、慎密、无坚不摧的态度,说:“去远洋航运。”

·

闪电轰然劈下,将半个走廊映得雪亮。

顾远匆匆走出电梯,头也不回对手下人道:“你们在这等着!”

他砰地推开办公室门,径直走到书桌后拉开抽屉,一把抓起那个已经被锁了半个多月的牛皮信封,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天。

无数若有若无的直觉,若隐若现的线索,让前后事件串联成一个荒唐无比的猜测,剧烈烧灼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从没想到自己还有如此濒临崩溃,暴怒,无法控制的一天。

顾远活生生扯断了封住文件袋的装订线,哗啦一声里面的照片和材料倒出来滑了满桌。顾远颤抖着手指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是房屋产权书复印件。

方谨之前住的那套公寓,产权人赫然写着三个字——

顾名宗。

顾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慢慢坐到椅子里的,他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恍惚中只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血流一下下冲击太阳穴,发出鼓点般强烈又急促的敲击。

顾远轻轻放下产权书,许久后又拿起下面几张印了照片的纸。

首先映入他眼眶的就是少年时代的方谨,约莫十八九岁,正低着头从飞机上下来;顾名宗一身西装革履走在他身边,看样子像是要去参加什么会议,在视线很难注意的阴影中,他的手正抓在方谨胳膊上。

照片下是时间和拍摄地点注脚,显示数年前,德国海德堡。

紧接着几张照片都是在德国,几乎都是海德堡,也有些在慕尼黑。照片上大多数只有顾名宗和方谨两个人,有去看球赛的,有共进晚餐的,有在马路上一前一后漫步的;下面都有时间和地点注脚,甚至还有“顾名宗留影”等字样。

其中有一张照片,是方谨站在一栋带独立花园的小别墅前,正轻轻关上精美雕花的铁栅栏门。微风从他年轻的脸上拂过,刘海略微扬起,露出柔和沉静的面部轮廓;他低垂的眼睫异常清晰纤长,隔着好几年的岁月和黑白的影像,都能感觉到那柔软的质地。

然而下面附着这栋德国别墅的地址和购入合同。

购买人是顾名宗。

顾远松开手,所有纸张无声无息飘回桌面,他深深陷在扶手椅里。

事实就像一记冷酷的巴掌,迎面扇在他脸上,顾远甚至听见了那重重的一声——啪!

剧痛混杂着讽刺,犹如毒蛇般一圈圈盘旋而上,将毒液注射进剧烈痉挛的心脏。

——那个男人是顾名宗。

是他那有权有势说一不二的亲生父亲。

所谓品学兼优被资助,所谓年轻精英被总公司聘用,都是覆盖在肮脏肉体之上的华美锦被,只要伸手掀开,便能看到里面触目惊心的真相。

顾远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粗重如受伤野兽般的呼吸声。他突然又想起那天在卧室门外听见的呻吟和喘息,一声声的,就那么毫无保留灌进他的耳朵,电流般鞭笞在每根中枢神经上;当时他差点就推门进去了,只差一点点,就能推门进去看到所有龌龊的一幕。

然而他没有。

顾远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时光倒回那一天,让他打开那道门。

让他在故事的一开始就独自走开,不要等他献祭般奉上所有的热情和爱意之后,再发现那是通向地狱的深渊。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昏暗中顾远如同凝固的雕塑,铃声从响起到挂断,他都没有任何动一动手指去接通的意识。

然而几秒钟后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很有不被接通誓不罢休的气势,在空旷的办公室中响个不停。

顾远终于低下头,只见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上面赫然显示着:顾洋。

“……”顾远终于接通电话,嘶哑道:“喂?”

“大哥你在哪里?你能过来一下吗?出事了,父亲把我和我妈都关了起来,我们在……”

顾远整个意识就像岩浆般滚热、焦躁而迟钝,半晌才打断:“等等,你说什么?谁关你?”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突然翻脸要关我妈,我赶去求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父亲连我也一起——”顾洋的声音在电话那边断断续续,因为情绪激动和信号不足的原因,要听清楚非常困难:“大哥拜托你过来救个场,我知道我妈对不起你,你这次能过来咱们以后有事都好商量……我怀疑父亲要杀我妈,你动作快点……”

顾远的理智一点点恢复,“你在哪里?”

“哦,我在——”

手机那边传来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是门板重重撞到墙壁又反弹回去的声音;紧接着迟婉如的惊叫响起,脚步声轰轰传来,顾洋似乎叫了句:“什么人?!”紧接着就没声音了。

“顾洋?”顾远霍然起身,喝道:“顾洋?!”

通话猝然断掉。

顾远立刻回拨,然而电话那边却只传来冰冷的电子音,片刻后转到了顾洋的语音信箱:“您好,这里是顾洋,请留简讯及回电方式,我会尽快回复你……”

“到底怎么回事?!”顾远重重按断电话,突然只听门外一个声音淡淡道:“顾名宗要杀迟婉如。”

顾远猝然抬头,只见方谨正站在门口。

昏暗光影中方谨的身影削瘦,声音沙哑,一侧肩膀轻轻靠在门框上;他似乎淋了些雨,鬓发贴在雪白的侧颊上,衬衣勾勒出非常清瘦而又优美的身体线条。

顾远死死盯着他,半晌才缓缓问: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乍听平静,仔细听来尾音却带着奇怪的颤抖。

方谨并没有回答,很久之后轻轻走来办公桌前,低头看着满桌面上铺着的资料和图片。

从顾远的角度看不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能看见头微微垂着,脖颈连接到肩膀的后背的线条流畅修长;明明是很赏心悦目的一幕,肌肉却有着奇怪的僵硬,仿佛曾经在坚冰中冻得异常苍白僵冷。

“你都知道了。”

只是五个字而已,却像是血淋淋的刀锋裹挟厉风,将两人之间的空气都活生生斩断。

顾远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能这么恨一个人——强烈而扭曲的爱恨纠结在一起,就像硫酸活生生烫过喉管,让他呼吸时鼻腔都带着炙热酸烫的气息,说话声音嘶哑变调得连自己都难以想象:“——全都是真的?”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大雨哗哗浇下,冰冷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落地玻璃窗上。

更远处,城市迷离的灯光在雨中化作一片朦胧不清的海洋。

方谨终于微微抬起头看着顾远,说:“真的,但已经结束了。”

顾远冷笑一声,那真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冷笑:“所以你刚来我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是顾名宗的人了,你为我工作的时候,其实另一边还是顾名宗的情人,是不是?!”

方谨沉默良久,说:“是。”

顾远紧紧咬住后牙,半晌才从齿缝中一字一顿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方谨眼底无法控制地慢慢涌出泪水,但在黑暗中,那细微的水光没人看得见。

“……我真的是没其他办法……”

他的声音因为哽咽而显得十分怪异,很久后才勉强忍住颤栗:“我真的爱你,顾远……”

我爱你。

这三个字如鞭笞般狠狠打在顾远耳膜上,连同他跪地奉上戒指的那天,那句“我只想和你保持现状”一起,混合成暴烈的火焰,瞬间呼啸着烧遍了他所有的理智。

顾远根本没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他简直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抬手就是狠狠一耳光!

——啪!

手掌触及脸颊,发出重重的亮响,方谨瞬间被巨力撞得摔倒在地!

咣当一声闷响,方谨倒在地上,刹那间眼前阵阵发黑,耳膜里只有嗡嗡的声音。

他口腔完全麻木没有任何知觉,直到好几秒后,痛苦才慢慢浮现到神经表面,千万根针同时扎进脸颊的剧痛让他死死抓住了地毯。

在这种时候他竟然都下意识知道自己的样子太狼狈了,他想站起来,想起码能直立着来面对顾远,然而刚起身就感觉一股腥甜直冲鼻腔和喉管。

他抬手捂住鼻腔,但根本来不及——下一秒鲜血几乎喷涌而出,然后哇地一大口血,就这么直接吐了出来!

第37章 方谨悍然拔枪喝道:“——动手!”

顾远一开始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即反应过来,冲过办公桌往地上一看,只见方谨身下大片地毯、资料、甚至连手指缝间都满溢鲜血,在阴影中形成了大块扭曲的色斑。

“你怎么了?!”

顾远上前一把扶住他,紧接着就摸到了满手温热,血腥气直接冲进了鼻腔。

“……我没事,没事……不要紧的……不要紧……”

方谨踉跄爬起来,眼前发黑晕眩,但意识却有种奇异而残酷的清醒,像是灵魂待在身体里冷冷地望向外界。

他感觉到顾远扶住自己的手温度滚烫,他感觉到顾远粗重急促的呼吸,他甚至不用看就能感知到顾远昏暗中难以言描的眼神。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可能真是最后一次了。

那天深夜他一遍遍拨打却又一遍遍被转入无人接听的语音信箱时,他曾经想不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行,只要再让自己见顾远一面就好。

没想到真的就见了最后一面。

“顾远……”方谨嘶哑道,开口时血沫不断从喉咙里呛出来,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嘶哑又狼狈:“你听我说,顾远。你得回去继承柯家,顾名宗的遗嘱里有对你很不利的条款,没有柯家连顾名宗死后你都没法回来跟顾家抗衡,你……”

他的声音实在太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的呛咳和喘息,顾远其实并没有听清楚每个字:“你说什么?!快闭嘴,跟我上医院!”

方谨住了口,半晌疲惫地摇摇头:“……算了,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

阴影中他手指微微一动,从裤子后袋中夹出一支手指粗的圆管——那赫然是个迷你喷雾剂。

动作太细微了,从顾远的角度根本看不见。他正准备把方谨拉起来往外走,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只见方谨举手冲着他的脸,紧接着一喷!

呲——

喷雾瞬间涌进鼻腔!

顾远从小受过无数反匪训练,第一反应就要打掉方谨手里的喷剂,但转瞬间就来不及了。高浓度的乙醚喷雾迅速发挥效果,他只踉跄退后了几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死死看着方谨越来越模糊的身影。

“你……到底……”

你到底想做什么,方谨?

你到底想要什么?!

顾远不甘心地摇晃数下,最终还是扑通跪倒在地,紧接着失去了知觉。

他的身体眼看就要一头栽倒,但被方谨跪下来扶住了。

窗外大雨倾盆,闪电劈开乌云映亮城市,滚雷向天际奔涌而去。办公室恢复到一片死寂,黑暗中只有方谨剧烈的喘息声渐渐平复。

“……顾远……”他小小声地说。

他把脸埋在顾远温热的颈窝里,近乎贪婪地呼吸那气息,似乎要把最细微的一切都深深印刻到脑海深处去。足足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轻轻在顾远太阳穴上亲吻了一下。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以后他或许会订婚,结婚,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他不会记得这个雨夜里最后的吻。

方谨草草收拾了下办公室,把散落在桌面和地上的材料收拢在一起塞进碎纸机。干完这一切后他勉强把顾远扶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扶着墙,跌跌撞撞走出了办公室。

雇佣兵头子带着手下等在安全楼道里,见他出来立刻上前,两个人接过顾远扛着往楼下走,那头子转脸问:“老板,现在去哪?”

方谨一开口脸颊就剧痛,想必已经肿起来了,连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去码头。”

“您怎么了老板?!”

方谨在对方惊异的视线中摇摇头,说:“拿冰给我敷一下,没事。”

·

按照原计划,在柯家一行人登上顾名宗特意派出的“天王星号”的同时,顾远会带人登上一艘大型游艇,前往海面与天王星号会合,再陪同顾家一同登岸——这是柯文龙的要求,名义上是要见自己的外孙,实际却是防着顾名宗在行程中动手脚。

码头上,游艇静静停靠在岸边,黑水荡漾出它斑驳的巨影。

方谨站在甲板上,静静看着远方水面上微渺的船灯。

在他身后所有人都在忙碌走动,检查武器和各种装备,很快一一各就各位。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安顿好自己的手下,走到方谨身后欠了欠身:“方助理——所有事宜都检查完毕,等天亮就可以动身了。”

他的动作谦恭,声音却冰冷毫无尊敬之意。方谨一开始没搭理他,片刻后才淡淡道:“知道了,钱主管。”

钱魁是王宇死后接任职位的安全主管,顾名宗派他带人来其实是为了监视,必要的时候进行辅助。这人上位虽然不久,但对王宇怎么死的深有耳闻,因此对眼前这个貌似斯文俊秀、苍白虚弱的年轻人极其警惕。

“按原定计划,除掉柯文龙后我会立刻向顾总发送定位并带您离开,之后的清扫工作会由顾总的人马完成,您还有疑议吗?”

方谨在钱魁灼灼的逼视中没有半点表情,眼底只映出远处黑暗而广阔的深水,半晌他终于收回目光道:“没有。”紧接着转身向船舱走去。

“——等等!您上哪?”

“你烦。”方谨头也不回道,“我不想跟你站一块。”

钱魁骤然全身僵住,却见方谨浑然若无事一般,就这么从容地走远了。

·

船舱主卧前,雇佣兵头子阿肯正亲自把守在门口,见方谨下来便道:“老板。”

昏暗的光线中方谨脸色白得可怕,“——还没醒?”

“没醒,乙醚喷管有固定设计,每一喷的效果能维持好几个小时,肯定要到我们弃船后才能醒了。”

方谨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主卧里顾远正躺在床上昏睡,橙黄色床头灯下,他英挺的眉宇微微皱着,似乎睡梦中都很焦虑的模样。方谨伸手想轻轻抚平那皱褶,试了几次却都无济于事,最终他只得发出一声静默的叹息。

“我要走了,顾远。”

“我……”

他想说我爱你,然而刚开口脸颊便一阵刺痛,内心顿时涌上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讽刺感,便住口自嘲地笑了笑:“算了。”

顾远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灯光下不安地动了动,眉宇间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方谨近乎贪恋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才动手从后腰解下一把枪塞在他掌心,然后又去衣柜拿了床被子,展开铺在他身上,严严实实把拿枪的手遮在了下面。

“不再见了,顾远。”方谨轻声说:“对不起,让你生了这么多天的气,这个应该还给你。”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素圈戒指,赫然是那天顾远求婚时拿出的那一只——后来他暴怒离开时并没有带走,一直留在方谨身边。

白金环内镶的一小块方钻在灯光中闪烁着微微的光,方谨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把它放在枕头边,然后站定在那里很久没动。

那戒指里有顾远的名字,顾远带走的那个戒指里也有方谨的名字。

石头真的很亮,甚至有种刺痛双目,让人不禁流泪的感觉。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方谨又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拿起戒指,动作充满了迟疑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