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戴上这个了”,六爷温厚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了起来,温热的手指抚过我的耳边,我回头看向他,他神色如常,可眼中却有着不加掩饰的欣赏。“嗯,”我心里一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微笑。

一旁的大叔突然呵呵一笑,“清朗,这身衣服还真适合你呢,英姿飒爽!怎么想起穿这身了?是不是想当花木兰,跟我们一样去拼命呀?哈哈”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尴尬起来,虽然不好意思,可还是说了实话,我苦笑着说了一句“倒不是为了拼命,是为了逃命方便才穿的。”

屋里霎时安静了一下,然后“嗤嗤”声不绝于耳,看着憋红了脸又不敢笑出来的一群大男人,我只觉得脸热热的,“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啊”,六爷压低了嗓音在我耳边说了一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登时飘入鼻端,我无话可说,只能用力地摇了摇头。

石头嘻嘻一笑,“清朗,那这身衣服你可真是白穿了,今天晚上逃命的是谁还不一定呢。”石头虽然是嬉笑着说出了这句话,可他脸上那样的混不在乎却给了我莫名的信心,我突然发现这屋里站着的每个男人尽管形神各异,可他们的眼神都是稳定而坚毅的。

“那就好”我冲石头一笑,六爷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相交,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我伸头看看四周,轻声问了句,“青丝呢?”六爷回头看了叶展的房门一眼,“我让她照顾老七去了。”说完率先往外走去。

“喔”,六爷那句照顾说得有些含意,一时间我也顾不得多想,就跟着往外走。刚走到台阶处等着洪川把车子开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啪哒啪哒”的声响。

身后的大门被人一下子推开,秀娥满脸汗的从屋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没等我动作,石头一个箭步就窜了过去,有些气急败坏,“赵秀娥,你跑出来干吗,你腿不要了?!”秀娥不答理他,只是拼命挣脱着他的手,想到我这儿来。

六爷松开了我的手,下巴对我轻轻扬了扬,我赶忙走到了秀娥的身边,她一把就攥住了我的手,指甲一下子就刺进了我的手心,“清朗,石头就是不肯跟我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们要去哪儿,可你一定要小心,千万小心,我等着你回来,一直等着你,啊…”秀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的颤抖。

“好,你等着我,可你不许哭,听见没”我尽力的笑着对她说,秀娥用力地点头,“嗯,我不哭,我等你回来再哭。”我忍不住一笑,“好,就怎么说定了”,秀娥也“嗤”的笑了一声,尽管带着哭腔。

我又用力握了她的手一下,转身往六爷那里走去,没走两步就听秀娥对石头大喊,“臭石头,我以后绝对不会跟你分梨吃了,你给我记住!!!”

汽车快速且平稳的行驶在夜幕中,看着窗外人影憧憧,霓虹依旧,我却有着恍如隔世的感觉。上次看见这光彩奢靡的景象之时,还是在霍长远和苏雪晴的订婚晚宴上,那个晚上我丢失了丹青,而丹青丢失了灵魂,那今晚呢…我忍不住握紧了拳。

手背上传来一阵温热,一只修长的手稳稳地盖住了我的手,我扭头看向六爷,他并没有看着我。车窗外的光影不时迅速地从他脸上划过,映得他脸色时暗时明,可就是这样,也让我觉得他神色坦然镇定至极。

“六爷,底下的事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姓苏的是在百乐门赌场的贵宾厅里设的席,那间屋子不小,有两扇门,一扇通往赌场大厅,另一扇跟饭店的客房连着,我已经派人去两边埋伏着了,”坐在前排的大叔回头低声说了一句。

“唔”六爷淡淡地应了一声,“大爷那边都定了吧,”“是,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大爷咱们的计划了,”大叔一皱眉头,“您觉得让大爷八点钟过来是不是晚了点,万一…”

六爷一摇头,“按说苏国华应该不敢明着算计咱们,让大爷来,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所以进出门的时候小心这点,别着了暗算最重要,进了门,你知道该怎么做。”

“您放心,大伙也都明白,”大叔严肃的点了点头,转头跟司机说,“明旺,你小子记住了,这车,可不能熄火,回头你再关照一下其它两辆车。”

“好嘞,晓得了”开车的小伙子用力的点点头,这人我不是很熟悉,却知道他车子开得好,平常若是洪川不在,都是他来往接送六爷的,也算是大叔的一个心腹了。这会儿看着他非但不怕,反而表情有些兴奋,我自己却是手脚冰凉,不禁苦笑了起来。

“怎么了?”六爷轻声问了一句,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明旺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有点敬佩。”六爷闻言只是抿唇一笑,大叔却笑了出来,“清朗,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不然这小子尾巴更翘上天去了,你不知道,他是天生的惟恐天下不乱,属于要是万事太平,就得自己生事作乱的那种人。”

“嘿嘿”明旺笑了两声,“勇叔,难得清朗小姐夸我两句,你就在一旁给我漏气,难道您嫉妒我啊。”“屁”大叔笑骂了一声,“说你胖你就喘了。”六爷就任他们说笑,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不愉的神情,只是略偏了头看着我。

我突然明白过来,大敌当前的,他们还在说说笑笑,无非是为了宽慰紧张的我,而六爷默许他们,想到这儿,我心中顿时一暖。我对六爷笑了笑,然后才对明旺说,“我要是像你就好了。”

明旺一听就更高兴了,他先得意地笑了两声,然后才说,“清朗小姐,你可不能像我。”“为什么呀?”我轻笑着回问了一句,觉得这样谈谈讲讲的,心里安稳了许多。“要是那样的话,您就得坐在这儿开车,我去被六爷拉着…嘿嘿”他嬉笑着从后视镜里瞟了我们交握的手一眼。

我脸刷的一下就热了起来,手下意识挣脱了一下,六爷不动如山,只是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哎哟”那边的明旺还没嘿嘿笑完,头上就挨了大叔一巴掌,“我让你胡扯”,他立刻哭丧了脸。

我微笑着低了头,“六爷,前面转过头就是百乐门了,洪川和晖少的车已经转过去了”,明旺的声音突然传了来,我不禁一怔,这样冷静自若的声音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明旺发出来的?抬起头看去,百乐门那个不熟悉却深刻的轮廓瞬时映入眼底,心里顿时浮起一抹苦涩,这里似乎与我五行相克,每次来都没有好事。

思绪纠缠间,车子已经转向了百乐门灯火辉煌的大门,车子平稳的减速,然后停在了大门前。一个侍应生迅速地走过来要帮我开门,却被先一步下车跑来的石头一把推开,然后遮挡着门梁,伸手扶了我下来。

洪川和石虎他们也早就围在了六爷的四周,看似轻松自在,却严密地观察着四周。百乐门进进出出的人都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或绕着我们走开,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跟六爷他们的眼神对视。

“陆先生,您来了,欢迎,欢迎,”苏国华手下的那个高经理快步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到了六爷跟前一躬身,“苏老板让我在这里恭候多时了。”他一抬头就一眼看见了我,眼光一闪,又低下头去,“清朗小姐好。”“您好”,我冲他点了点头。

“高经理,看来今天又是个大场面啊,不然,哪会让您出马,哈哈,”大叔豪爽的笑了一声,顺便拍了拍那姓高的肩膀。那个高经理被拍的肩膀一歪,他尴尬的一咧嘴,“勇哥,您开玩笑了,我老板只是好久没见陆先生了,今晚正好包了个场,请陆先生来玩一玩。在上海,谁不知道陆先生和叶先生的牌技无人能敌啊,呵呵。”

说完他话题一转,对六爷恭敬的笑着,“陆先生,外面传言叶先生受伤了,虽然知道没人能伤得到七爷,可还真是有日子没见他了。”听着高经理若有似无的试探,我心里猛地一跳,我知道,叶展受伤的这件事被严格保密着,外人根本不知道内情。

六爷却轻松地一笑,“他呀,从北平带回个朋友来,可身体却不太好,需要修养,所以他也只能天天在家陪着,人是他邀请来的,也只好如此了。”“喔…这样,”高经理拉了个长声,眼睛一转又是满脸笑容,“陆先生,那进去说吧,请。”

六爷冲我一伸手,我轻轻的挽上了他的手臂,随着他往里走,大叔他们立刻跟上。一路上,不时有打扮或妖娆或华丽的男男女女从我们身旁经过,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可大多数的目光却都是落在了我的身上。

顾不得别扭,我紧紧地跟着六爷的步伐,右手边就是那个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宴会厅,丹青鲜血淋漓的包袱仿佛就在昨日,我皱了眉头看向他处。

高经理的脚步却转向了左边,每走一会儿,隐约听见了一些嘈杂的声音,除了人群发出的喊叫声,还夹杂着骨牌稀里哗啦的洗牌声。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多少也有些好奇,忍不住伸头往前看了看。

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入口被一扇彩绘的屏风遮挡着,看不清里面,只觉得有昏黄的灯光从里面射出来,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响,看着不大的屋子却仿佛塞了成千上万的人。

门口有几个穿着黑绸马褂的健壮男子守着,他们要么靠在门吸烟,要么就在门附近溜达着。不停进进出出的人群里显然有不少他们的熟人,招呼声此起彼伏,只不过有的随便些,有的恭敬些。

大上海的赌场基本上都是找一些租界,或者是大商会董事一类得来撑腰,有了这样的背景,那些巡捕房的人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出大事,他们只管抽头就是了。

我知道百乐门应该是在法租界里的,陆仁庆跟法国驻上海的领事很熟,不少生意也是跟那些法国人做的。所以这百乐门,六爷他们常来,也都很熟悉。

那些看场子的黑衣男子一看见高经理,立刻都肃立起来,一个看起来是领头的男子快走两步,讨好的笑着,“高经理,哟,六爷今天也来了,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六爷冲他微一点头,高经理却不理他,只回身对六爷笑说,“六爷,咱们上去吧,就在贵宾厅,苏老板就在上面。”“好”六爷一挥手,高经理转身冲那个男人一扬下巴,那个男人赶紧往一旁跑了两步,拉开了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丝绒帘子,一个楼梯顿时露了出来。

高经理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登楼而上,大叔随后跟了上去,然后六爷才领着我一步步地走了上去。楼梯上面是一个回廊围绕着的天井,底下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叫好声,下注声,色子被摇晃的声音,骨牌噼噼叭叭堆砌的声音,我几乎是有些目瞪口呆的往下看着。那样小的门脸里,竟然藏了这么大的一间赌场,下面的男男女女得有上千人,要么神色紧张,要么神色张狂,狂喜和丧气似乎随处可见。

除了大厅的这些人,围绕着的四周似乎还用屏风隔出了一个个小间,不时有系着领结的男使者端着一些酒水点心什么的进出着。“下面这大厅里都是些平头百姓来玩,”六爷歪了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这才反应过来,光顾着看竟然站住了脚,一大群人都停下来等着我,那个高经理也不催我,只是微笑着等候。

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点了点头,扯了扯六爷的衣袖,“咱们走吧。”六爷微微一笑,边走边跟我说,“看见那些屏风了吧,”我点点头,“那里面,玩得大些,有点身份的也不愿意和那些泥腿子凑在一起赌。”

“喔”我又伸头往下看了看,“没看见什么泥腿子啊,穿的都还算规整。”听见我的喃喃自语,大叔在我身后笑说,“清朗,百乐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不过对于那些有身份地位的人而言,这些人就算是泥腿子了。”

我回头冲大叔一笑,对这种三六九等的分类法没什么兴趣,因此也就不再多看,只是安静的跟着六爷走。这时才看见,这回廊四周都是一间间的屋子,每间的窗棂门扇都被厚重的纱帘遮挡了起来,只能听见里面传来一些含糊不清的说笑声和牌声,看来这里就是那个所谓的贵宾去了,有的门口还有一些保镖似的人物在保护着,不过见了六爷,那些人都低头躬身行礼。

没走几步,高经理停住了脚,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对他点点头,敲门进去说了句什么,就听见苏国华那很有特色的沙哑笑声响了起来,“陆老弟,你可算来了。”

话音未落,穿了一身长衫马褂的苏国华快步迎了出来,他伸手握住了六爷肩臂,大笑着,“老弟来晚了,我可是要罚酒的,哈哈。”六爷朗声一笑,“苏老板发话,小弟自然只有听命的份了。”

苏国华听六爷这么给面子,好像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似的,笑得越发的亲切,他又用力的拍了拍六爷的肩膀,然后作出很自然的样子往六爷身后看了看,“哟,叶展老弟怎么没来啊,听说他早就回上海了,她平时可是最喜欢凑这个热闹的。”

六爷一笑却没说话,高经理凑前一步在苏国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嚯嚯…”苏国华打了个哈哈,然后凑近了六爷,做了个你知我知的暧昧表情,低声说了一句,“那定是个绝色的美人吧,要不怎么拖得住叶七爷的腿。”

六爷不置可否的跟着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不说笑了,今天晚上赌钱才是正经,来,来…”说完他扯了六爷的手臂往里走。方才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立刻躲在了六爷的身后,这会儿六爷被他一拉,我立刻就无所遁形了。

苏国华原本眼光只是随意的从我身上划过,他突然一愣,眼光调转回来眯了眼看我半晌,好像这才认出了我是谁。“苏老板?”六爷轻唤了他一声,苏国华一回神,立刻笑说,“云小姐这身打扮,我一时老眼昏花竟没能认了出来,罪过,罪过。”

我礼貌的对他点头行礼,“苏老板,好久不见”,这勉强也算是打了招呼,那句你好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说,他好,我们就都不好。苏国华哈哈一笑,“来来来,我们也行个洋规矩,那个女士优先,请进。”

六爷对我微一点头,我客气的笑笑就走了进去。一进屋,就发现这就是一个小型的赌场,牌九,色子,纸牌还有一个荷官样样俱全,台子上铺着绿绒,四周围着几把椅子,见我进来,那个恭立的荷官忙鞠躬行礼。

苏国华跟着六爷进了门,立刻招呼我们坐下,就让人上茶,上酒水。高经理跟着忙前忙后,大叔站在了六爷的身后,石头却站在了我身旁,洪川和石虎都守在门外,苏国华却意外的没有叫人守在屋里,那两个保镖还是站在屋外。我偷眼看了一下六爷,他脸色依旧,但从他的坐姿我能看出他的戒备比方才更甚。

“云小姐?”坐在我和六爷对面的苏国华叫了我一声,“嗯?”我抬头看向他,他笑咪咪喝了一口酒,才又对我说,“我刚才问,想喝点什么?可千万别客气。”我下意识的看了六爷一眼,他手里端着一杯洋酒,正在鼻子底下轻晃着。

高经理就守在我旁边等着我发话,我转念一想,就对他笑了笑,“那麻烦你,一暖瓶开水。”“咳咳”,苏国华好像轻微呛了一下,高经理则是很明显的愣了一下,“这个…”他喃喃说了一句。

“云小姐真会开玩笑,要不然,给你上壶茶,这儿可有上好的老君眉,要不然喝果汁?”苏国华脸色不变,笑容却刻意了些。我一笑,“苏老板,不是说笑,我从不喝茶,而且,我胃寒,又喜欢出汗,所以平常在家都是热水不断的,我不跟您客气,才实话实说的。”

“喔…”苏国华恍然的点了点头,然后冲高经理一歪头,“还不快去”,“是,马上就来”高经理忙不迭的去了。六爷靠了过来,温和的摸了摸我的肩,轻声问,“你胃不舒服了?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对他一笑,他低头靠在我耳边,脸上带着一付埋怨的表情,嘴里说的却是,“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胃疼的毛病?”我一脸娇羞的回答说,“不是,给苏老板准备的洗脸水。”

六爷微微一愣,一抹浓浓的笑意迅速从他眼中划过,“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既然这样,就多喝点,下次别忍着,嗯?”“知道了,”我乖巧的点了点头。

对面的苏国华打了个哈哈,“要是让别人看见陆家六爷这么会疼人,那些女人们就更该疯狂了。”六爷一笑,“苏老板说笑了,”说完一伸手,大叔立刻掏出了烟来,给六爷点上了。我看着苏国华满脸的笑容,不禁想起他那个大女儿也是疯狂女人中的一员吧,他原本不是很想让六爷做他的女婿吗,现在呢…

不容我多想,高经理已经拿了一个锡制的暖壶走了进来,又殷勤的倒了一杯水给我,顿时热气升腾,还叮嘱了句,“水烫,喝的时候小心,您要是有什么不满意,随时和我说。”我说了声谢谢,一摸杯子,果然滚烫,就装作不经意的把水壶挪到了我方便的位置,满当当的一壶,很好,我很满意。

“云小姐,你也喜欢赌牌啊,以前怎么不见陆老弟带你来呢?”我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是你说的那些话,我才不回来。我摇了摇头,很干脆的说,“不喜欢,我只喜欢苏老板所说的宝物,所以才来。”

苏国华一怔,显然没想到我这么直白白的就说了出来,六爷的眼里却闪过赞赏的光芒。来的时候我曾问过需要我做什么,六爷只说了句,做你自己就好,其他有我,所以我现在也是想什么就说什么。

苏国华果然是个老狐狸,虽然被我直愣愣一句话说怔了一下,但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哈哈一笑,“云小姐还真直爽,不过,这个礼物不是我送的,我只不过受人之托带个信儿,一会儿云小姐就知道了。”说完他一摆手,“老弟,怎么样,咱们先来两手?我请你来,可主要是赌钱。”

六爷一伸手,“好啊,我奉陪到底,勇叔,叫人来换筹码,”他一边回头给大叔说话,一边不着痕迹的给了我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是”大叔一点头,从石头手里接过一个小箱子,就想往外走。

“哎…”苏国华一招手,喊住了大叔,“不用了,一会儿老高会帮着换的,”大叔站住了脚步却看着六爷。六爷一挑眉梢,“怎么,苏老板的手下在这里都可以直接换码子了,厉害。”

我也有些奇怪,听丹青说过,赌场对筹码看得最严,要是有人敢动他的脑筋,剁了手都是轻的。所以赌场里都是现金或筹码离手,只有荷官和专门的主管才能碰。像六爷他们这样大进大出的,应该是有专门的赌场经理来当面过手才对。

苏国华却只微微一笑,他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了一句,“陆老弟说笑了,只不过,现在我让老高做了这百乐门的赌场经理而已,所以才让他帮你换。”

他话一出口,六爷也微微变了脸色,他坐直了身子,看着摆出一付没什么好大惊小怪表情的苏国华。我虽然不太明白,却能感觉到身后的石头贴近了我,大叔也皱了眉头。

六爷突然一笑,“怎么,百乐门赌场什么时候归了你苏老板了,法租界的周老板不做了,我怎么没听说啊。”这时候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苏国华扬声说,“请进”,然后才对六爷笑着说,“陆老弟,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吃下百乐门啊,只不过跟个朋友入了点股,朋友面子,让我的手下做了这个经理,至于周老板,也还是在份子里的。”

“朋友…”六爷哼笑了一声,“苏老板这位朋友面子不小啊,法租界都伸的进手去,不知道,是哪位达官显贵啊?”苏国华难掩得意地笑了起来,“客气,客气,您马上就见到了。”

他话音未落,我们身后的门已经打开了,一个恭敬有礼却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陆先生,清朗小姐,好久不见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声音很陌生但是绝对听过,我慢慢的转过头去,一个挂着冷淡微笑的脸登时映入眼帘,我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源清和……

源清和略弯身点了个头,苏国华早就走了过来,大笑着招呼,“源少佐,您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源少佐?”六爷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然后站起身来,神态自若的看着源清和,嘴角微微上翘。

源清和迈前一步,微笑着伸出手来,眉梢眼底却难掩高傲,“有段时间没见,陆先生不会不认识我了吧,”六爷眉梢一扬,不卑不亢地笑说了句,“怎么会呢,只不过以前源先生见面都是一个深鞠躬,今天行了西洋礼数,陆某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说完伸手握住了源清和的手,用力一握。

源清和的眉头微微皱了皱,我却不知道是因为六爷的手劲,还是因为方才那句若有似无的讽刺。早就听石头洪川他们私下里说过,现在上海滩的日本人越来越张狂,虽然以前就看不惯他们见人就九十度鞠躬的样子,可现在变成了二三十度,让人看了更加不爽。

源清和突然一笑,松开了手,六爷也自然的收回了手,两个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源清和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六爷一点头,顺势又坐回了方才的位子。跟在后面进来的高经理赶紧帮他老板和源清和拉好椅子,这两个人坐在了我们的对面。

“陆先生,上周在日租界举办的酒会,您也没有赏光出席,我甚是失望啊,”源清和接过苏国华递过来的洋酒抿了一口。六爷一笑,还未开口,苏国华插了一句,“可不是,那次可是为了恭贺源先生升任驻上海领事馆武官的宴会,上海的名流去得可真不少啊,可惜陆老弟没去凑这个热闹。”

“是吗?那还真是恭喜源先生了”六爷客气地说了一句,“这段日子陆某比较忙,所以才没去捧场,回头定派人把贺礼送上。”源清和微笑着点了点头,“陆先生太客气了,”说完转头看向我,“清朗小姐,你好。”

他的目光看似欣赏的在我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就直直地射在我的脸上,让我觉得多少有点不舒服,只对他礼貌的点了点头。“上次看见清朗小姐还是在那家蛋糕店呢,”他微笑着对我举了举手中的杯子,“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勉强一笑,实在不想跟他说什么,就顺手抄起了热水杯,慢慢地喝着。

“可不是,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光阴似箭啊,”苏国华放下手中的杯子,对我们笑说,“我家雪晴和长远的婚礼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呢,可现在…”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说了句,“我很快就可以做外公了,哈哈。”我手一颤。

“嘶…”我忍不住咬了咬牙,热水撒了些微出来在手上,疼得针扎的似的,可就算是这样,也还没有我心里一半疼。丹青,我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眼看着霍长远另娶他人已经让丹青已经心如死灰了,可霍长远这么快就让别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这又让丹青情可以堪…

看着苏国华得意的胖脸,我勉强克制着自己想把这杯热水泼在他脸上意欲…桌下伸过来一只温暖镇定的手,轻轻盖住了我在膝上紧握的拳头,“我说今天晚上苏老板怎么这样春风满面的,原来有这样的好消息,来,我先敬一杯。”六爷说完一仰头,一杯酒喝了进去,苏国华大笑着跟上。

“老板,筹码都换好了”,高经理带着两个侍者走了进来,他们的手上的托盘里都是花花绿绿的筹码。“好,今天晚上主要是赌钱,放松一下,难得陆老弟和源少佐都肯赏脸,来,今天定当要赌个痛快。”

我回头看着侍者们端着筹码走了过来,突然发现大叔也跟着走了进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他走到六爷跟前,恭敬的弯下身和六爷说,“六爷,码子都换好了”,说完就站在了六爷的身后,可从我的角度却看见他不落痕迹的跟六爷做了个手势。

六爷脸色不变,可与我相握的那只手却紧了一下,我的心跳立刻快了起来,六爷显然感受到了我的紧张,他歪头对我笑了一下。我对他一笑,知道现在是非常时刻,不能露出一点慌张的痕迹,虽然心里慌得很。

对面的荷官开始洗牌,他们赌的很简单,就是拿扑克牌赌牌面大小,大概就是丹青说的那个百家乐吧。苏国华一直在不停地说笑着,只是眼睛时不时看看一旁酒柜上的座钟,偶尔又故作不经意的看着六爷的神色。源清和仿佛倒是认真地在赌钱,酒也不怎么喝,只是盯着牌面。而六爷一直是神情放松的下注看牌,输输赢赢的,根本就满不在乎。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了,眼瞅着就快八点了,我记得他们说过,陆仁庆会在八点左右过来…“陆先生的手气可真好啊,我这儿可不剩什么了,哈哈”苏国华的声音突然从对面传来,我若无其事的把目光从座钟上收了回来,这才发现六爷和源清和的面前堆了一大堆筹码,而苏国华跟前已经剩不下多少了,六爷闲散的靠在椅背上,轻掸了掸烟灰,一笑,“源先生的也不错啊。”

源清和冲荷官摆了摆手,示意暂停发牌,他伸手拈起了一个黑色的筹码在手中转着,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方才看着时钟的样子早就落入了他的眼底。“陆先生,看样子咱们打了个平手,老这么不输不赢的也没意思,玩点刺激的如何?”

他话一出口,我立刻感觉到屋里的气氛凝滞了一下,六爷稍稍地坐直了身子,身后的石头呼吸声重了一下,源清和表情平静,仿佛他只是提出了一个很平常的建议,而苏国华则是面带微笑,用手指捻着唇上的短髭,目不转睛的看着六爷。

看样子苏国华早就知道源清和会有这么一手,我甚至开始怀疑他之所以输钱也是这个原因。“不知道源先生想玩点什么刺激的呢?”六爷镇定自若的问了一句,源清和微微一笑,“我早就听说过,当年在滩头赌场那场豪赌,陆先生险中求胜,怎么样,今天是否有兴趣再玩一把。”

他刚提到滩头两个字,我就听见身后的石头长长吸了口气,大叔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六爷的眼眯了起来。我虽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可看看大叔他们的样子,也猜得出这个源清和没说什么好主意。

“哼哼…”六爷突然轻笑了起来,他盯着源清和,源清和也浅笑着与他对视,“我听说过源先生对我中华文化十分有研究,可没想到,您还会知道这下九流赌场里的生死局。”生死?!我眨了眨眼,心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当然了,赌也是各国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呢,”源清和一摊手。

“昔日我曾去过俄国,那里最流行的一种赌法,就叫俄罗斯轮盘赌,是拿着手枪装上一颗子弹顶在这里,”他做了个用手指顶着太阳穴的动作,“然后两个人轮流开枪,直到最后…砰”他慢慢地描述着,可字里行间的血腥,却让我的心脏都紧缩了起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人。

“是吗?”六爷一撇唇,伸手又点了一支烟,缓缓地吐出口青烟,“看样子源先生玩过?”“对”源清和微微一笑,“很刺激,不过在中国,在这里,还是按照这的规矩玩好。”“呵呵,你们年轻人有这个本钱,我老了,可不行了,虽然只是随便玩玩,也不见得就要玩生死嘛,”苏国华打了个哈哈。六爷不置可否的一笑,并不接下茬。

我回过头示意石头弯下腰来,快速地让他给我解释了一下什么叫生死局,而石头在我耳边的解释让我的心凉了半截。这个生死局很好解释,一般来说就是倾家荡产,赌红了眼,或者为了某些原因,就拿自己的命来赌,而一些数额巨大的赌局,如果有人想要一把定输赢,也可以设这个局。这种赌局要在赌场最显眼的地方挂上牌子,以证明是参赌者是愿赌服输,绝不能反悔的。

“这个自然,我只是想玩个大的,这样吧,除了桌上这些钱,输了的人要为赢了的人做一件事情,”源清和把桌上的筹码往前推了一把,然后看了我一眼,跟六爷笑说,“另外我再加上云小姐一直很想要的那件珍宝,如何?”我一愣,六爷迅速的看了我一眼。

我突然间有些明白了源清和与苏国华的用意,用一个六爷不能拒绝的理由让他来赌场,再在外面挂上生死局的牌子,就算是他们动手杀了六爷,也可以借口是因为赌,愿赌服输,谁也不能说出什么来,因为别人并不知道他们赌的是什么。

一时间我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弄得手脚冰凉,只能死死地盯着六爷,心里不禁万分后悔让六爷来了这里,可他们设了这个局,肯定不会让我们轻易的走脱…不知道六爷有什么对策没有,我下意识的又看了一眼座钟,已经过八点了,那陆仁庆怎么还没到,如果他来晚了,那…

“既然如此…”六爷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猛地打了个寒颤,还没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的时候,话已经冲口而出,“我和你赌!”我话音刚落,屋里所有人的眼光都迅速的落在了我的身上,源清和的脸上第一次没了笑容,眼珠子闪着冰冷的微光,眨也不眨的看着我,而苏国华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的样子,如果不是现在这个非常时刻,也许我会笑出来,他们想要算计六爷,可却想不到我会出头吧,反正我不值钱,留得六爷这个青山在就好。

六爷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看他想要开口的样子,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身后的门被人一把推了开来,大叔的手已经扶上了腰间。没等我反应,一个戏谑的声音已在我背后响了起来,“要不然跟我赌也是可以的…”,我大惊,雷击般的回过头去看,叶展正好整以暇的靠在门边,冲我飞了个媚眼儿…

赌局(下)

“叶,叶老弟,你,你怎么来了?”苏国华呐呐地说了一句,叶展一挑眉,“怎么,苏老板不欢迎我?”苏国华话一出口就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赶紧站起身来笑说,“怎么可能啊,我就是听陆老弟说你被人缠住了根本脱不开身,你这猛地一出现,吓我一跳,可真是太给我面子了,哈哈。”

苏国华越说越顺溜,一边做着请进的手势,源清和也站了起来弯了弯腰,可他的眼里难掩惊诧,显然他得到的情报,这会儿叶展应该是卧床不起才对。叶展对他一点头,懒洋洋的说了声,“源先生也在。”

我几乎是不错眼珠地看着叶展溜达到我跟前,冲我眨眨眼,他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可精神看着十足。他转过头跟六爷笑说,“六哥,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啊。”六爷淡定的一笑,“没事儿,你不是忙着陪客人吗,不来也没关系,青丝没告诉你吗?”

六爷的声音很镇定,我却一眼瞥见他放在桌下的手,夹在他手指上的香烟,被他生生的掐灭在手心里,我仿佛都能闻到烟头烧焦肉皮的味道。叶展却嘻嘻一笑,“说了呀,就是听青丝这么说,我才不能不来,六哥,你不会嫌我们多余吧。”

这边叶展和六爷说着彼此才能明白的双关语,对面的苏国华和源清和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听到六爷他们说起陆青丝,苏国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怎么,陆小姐也来了?”

叶展正弯腰往石头搬给他的椅子上坐,听苏国华问,随口笑答,“是啊。”说完往六爷身边歪了歪身子,有些无赖的说,“六哥,出来的急,忘带烟了,你的烟好,赏我一支吧。”

六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却从自己的烟盒里,弹了支烟出来塞入叶展嘴里,帮他点上火,然后微笑着说,“我的就是你的。”他顺势把烟盒塞入了叶展手里,叶展握住烟盒,手也和六爷的紧紧一握,兄弟两人相视一笑,我却觉得眼里一热,赶忙用力眨了眨眼。

“喔,那个…”对面的苏国华干咳了一声,“既然陆小姐来了,怎么不上来呀?”叶展做了个鬼脸儿,“唉,没办法,路上跟我呕气了,说是就在底下等六哥回家,却打死也不肯跟我上来,苏老板,你也知道,这女人一翻脸,根本就说不通。”

“呵呵,是啊,是啊”苏国华干笑着附和了两句,他与源清和目光一碰,又迅即闪开。听叶展这么一说,我心里立刻踏实了些,虽然陆仁庆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可外面有一个陆青丝守着,苏国华他们在想搞私底下什么花样,就得掂量一下了。

“青丝一个人在外面?”六爷状似随意地问了句,叶展一笑,“哪儿能啊,一堆兄弟那儿陪着她呢”说完冲源清和一笑,“怎么样,源先生 ,你是和我赌还是和清朗赌?”源清和有些僵硬的一笑,却没说话。

叶展坐在了我和六爷中间,这会儿他朝我靠了过来,笑眯眯地说“你会赌牌吗?”“不会”我摇了摇头,他“嗤”的一笑,“不会赌牌你还敢跟人赌生死局?”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轻轻摸了摸肋间。

一股又热又涩的滋味顿时浮上心头,他那里受了多重的伤我自然知道,伤口也就刚刚愈合,我出门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不能动,现在却能这样跟我笑着聊天。

一时间豪气顿生,我淡然一笑,“这不是生死局吗?我敢赌命就好了,会不会赌牌有关系吗?”叶展一怔,接着就笑了起来,回头对六爷说,“是咱家的人。”六爷微微一笑,对面的两个人却脸色阴沉。

“好吧,六哥你的钱先借我用用啊”,叶展老实不客气伸手将六爷跟前的筹码拢了大半过来,拢到一半,他眼睑痉挛了下,手一顿。我一直密切的盯着他的脸色,见状刚想找个由头帮他,他却又变得若无其事,将筹码拢了过来。

六爷自然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突然伸手解开了领口的扣子用力一扯,然后轻笑着说,“源先生,说说吧,你想怎么赌,如果想玩那个什么俄国人的轮盘赌,陆某人也奉陪。”说完冲大叔一伸手,大叔迅速地把自己腰间别着的枪交了过去,六爷接过来慢慢一拉保险,“喀啦”一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分外清晰。

六爷虽然一直都是面带微笑,可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他动了真怒了,以前就听霍长远说过,陆城对谁都很客气,可没人想看见他不客气的样子…显然,叶展不要命的赶到这儿来,让六爷再也难压怒火了。

源清和还能维持着不动声色的样子,苏国华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源清和,又看看六爷的那把枪,就和稀泥似的打了个哈哈,“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可别吓唬我这个老头子了,刚才不就说了吗,只是玩点大的而已呀,啊,哈哈。”

听苏国华这么说,六爷只是毫无表情的一笑,依旧盯着源清和看。源清和目光闪了几闪,又看了一眼笑得不怀好意似的叶展,突然谦和的笑了起来,“陆先生说笑了,我只是随便说说,来,既然叶先生来了,人多热闹,我们就随便的玩两把吧,”说完一挥手,示意荷官开牌。

六爷也不为己甚,伸手去看牌面,可那把枪却没有收起来,就放在了手边,苏国华一边看自己的牌,一边不时地瞄那支枪一眼。我眼看着一滴冷汗顺着叶展耳边的短发滑了下来,可他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俊俏的眸子就在苏国华和源清和的脸上转来转去,眼带笑意,却看的人发毛。

六爷的眼光一直都没有放在叶展身上,我也不敢过多地关注他,生怕对面那两个奸猾的人看出破绽来。牌局就这样又过了几把,叶展的一只手再也没有离了腰部,我知道他在强撑着。

苏国华他们也不是没注意到,可却以为叶展是在摸着腰里的枪,更加不敢妄动,局势显然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一个让他们以为重伤的人,却谈笑风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每个人都在猜测着对方的下一步是什么,可是没有人敢轻易走出这下一步。

叶展的冷汗越来越密,好在他的额头还没有出太多地汗,最多让人以为他紧张才出点汗罢了,可看他按在肋间上青筋毕露的手,我真的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可现在要找个什么理由,才可以走的不让对面那两个人怀疑?

我故作不经意地看了大叔和石头一眼,大叔还好,只是黑着脸站在六爷身后,可石头的眉头却皱得很紧。我心里着急,顺手抄起桌上的凉掉的水喝了起来,喝到一半,突然想起了自己要这杯水的理由。

我轻轻放下杯子,左右看了看,就开始用力皱眉头,一只手按住胃部,另一只手撑住头,闭眼,呼吸略微加重,但保证屋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还没等我开始哼哼,石头先凑了过来,“清朗,你怎么了?”

“没事儿”我轻声答了一句,顺便给在场的人做了个硬挺着什么的笑容,“清朗?”六爷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了我身边,弯下腰摸摸我的额头,“哪儿不舒服啊?”

我摇摇头,“没大事,就是胃疼,你们接着玩吧。”六爷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又疼得厉害了,怎么不早说?!”他皱眉埋怨的说了一句。对面的苏国华赶紧站起身来,“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医生来?”

“不用麻烦了,孙医生给我开了养胃的药,家里就有,”我勉强冲他摆摆手,要是真找个医生来,看出装病倒在其次,我们可怎么走?

“这样啊…”六爷做出一副迟疑的样子,“要不我让人先送你回去吧。”我偷眼看着苏国华与源清和交换着眼光,却没有人开口说让六爷走,也许他们还有所怀疑,也许他们还不想放弃…

我一咬牙,豁出去脸不要了,就粘在六爷身上哼唧,“不要嘛,我要和你一起走,就是疼死也和你一起走,说好不分开的,哎哟…”这句话还没说完,屋里的气氛顿时诡异了起来…

所有人个个都神色古怪地看着我,我自己的汗毛也都竖了起来,如果这句话要是让丹青,秀娥,洁远她们听到,不知道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

“你呀…”六爷有些无奈的说了一句,转头对苏国华他们笑说,“真是让你们看笑话了,要不这样,过两天,我在雅德利摆席回请,二位一定要出席,到时候咱们赌个痛快,还有这些筹码,就算赔罪了,今天,我可就先失陪了。”

叶展也笑嘻嘻的说,“这样最好,我就喜欢赌,天天都有局才好呢,二位可千万别客气。”苏国华尴尬一笑,“呃,也好,云小姐身体要紧,至于这些筹码,我让人换了回头给您送过去,陆先生请…”源清和站起身来微微鞠了个躬,“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六爷笑着一抱拳,扶着我往外走,见苏国华和源清和都要出来跟着送,他赶忙摆手,“二位请留步,今天半途离席,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们再送出来,我可就太失礼了。”苏国华和源清和面面相觑,见六爷坚持,他们也不好再出来,只能站住脚,又说了几句客气话。

大叔去拿桌上的枪还有烟,顺便巧妙的遮挡了一下叶展,让他借着椅背的勉力站了起来。一出门,门口的洪川和石虎看见被六爷搀扶着的我都是一愣,但他们都是老江湖了,脸上表情不变,赶紧跟着我们走了出来。赌场喧闹依旧,底下的赌徒们还是如痴如醉喊叫着,看着这种场面,根本就像想不到,那一间间小屋里,到底隐藏着多少杀机。

“哟,六爷,你们走了?”不知道打哪儿钻回来的高经理跟我们迎头碰上,他明显地怔了怔,六爷直冲他一点头。大叔赶上前一步,“老高,我们小姐不舒服,先回去了,回头你跟你老板一起去赴六爷的宴席,我好好和你喝一杯啊。”

大叔说话时就把那姓高的拉到了一旁,我们几个迅速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就听见背后大叔还在寒暄,“可一定来啊。”走了一半楼梯,我赶紧直起身子看向叶展,“七爷,你没事吧。”

叶展咧着嘴一笑,“没事”,他的声音变得很粗糙,石虎用力的搀扶着他。六爷低声说,“大伙小心点,洪川,你先去找青丝,她就在门口。”洪川一点头,快步去了。他回头问了叶展一句,“大哥呢?”叶展脸色一暗,“出了些麻烦,一时说不清楚,回去说。”六爷一点头,也没多问。

下了楼,我们就发现原本门口站着的那些看场子的黑衣人多了不说,还有几个穿着西装的,可看起来却不像中国人。“日本浪人,我以前在码头见过他们中的两个人。”石虎压低了嗓门说了一句,“别管他们,走我们的,”六爷低促地说了声。

我依旧是歪靠在六爷身上,其他几个人就是那样昂首阔步,谈笑风生地跟着我们走,任凭那些家伙盯着我们。东转西转,眼瞅着就快要到大厅了,石头突然惊叫了一声。

我们都赶紧回头去看,石头指了指叶展,明亮的廊灯下,血就那么的刺目从他紧按的指缝中滑出,他身后的地面还有远处,都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痕迹,“糟了,”六爷低叫了一声……

“快走!”六爷当机立断,一把握住叶展另一只手臂,就和石虎夹着他往外走。我也顾不得再装下去,跟着他们的脚步就往外冲。刚到门口,一个黑影风一样的刮到我们跟前,“六哥,你们来了…七哥?!”陆青丝低叫了一声,她也看见了叶展被染红的手。

“别说了,赶紧走。”六爷一把将叶展推进了车里,陆青丝和我赶紧跟着坐了进去,六爷也快速绕到另一侧跳上了车。忙乱中,我回头看了一眼大叔他们,还好,他们都麻利的上了后面的车,车子一踩油门就冲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转回来的脸,“砰”一下就撞上了椅背。

“七哥,你怎么了,你的伤口裂开了,利不利害,快让我看看,快…”陆青丝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她急慌慌的就要去掰叶展的手,想看伤势。“青丝!”叶展轻喝了一声,他斜靠在车门上,脸上全是汗,居然还是笑,“把那东西给我再来点,这会儿还真有点痛。”

陆青丝的手一顿,然后拼命地摇头,“不行,你不能再吃了…”她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我还没明白他俩在说什么,坐在前面的六爷猛地回过头来,眼珠子里竟闪着血色,“老七,你吃大烟了?!”话音未落,他凶狠的目光已落到了陆青丝身上,“你给的?!你居然还…”

大烟!!我惊恐的反刍着这个可怕的字眼,陆青丝看着六爷狰狞的表情竟哆嗦了一下,她一边用自己的袖子抹着叶展头上的汗,一边喃喃地解释道,“不是那样的大烟,是加工过的药膏子,毒性没那么大…”

在六爷的瞪视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不敢再去看六爷的脸色,叶展强笑了一下,“六哥,是我自己要吃的,你别冲着青丝发火。”他一边说一边轻推陆青丝,“快点…”他忍痛的喘息和六爷强压着粗喘混合在了一起,在飞逝的路灯映射下,我竟然看不出究竟是谁的脸色更苍白一些。

看着六爷冰冷的神色,叶展哑声说,“今儿要不是吃那个玩意儿,我哪有这么大精神从门口走到你们跟前,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说不定,姓苏的还有那小鬼子,一会儿就追过来了呢,你总得让我有个逃命的精神吧,六哥。”他有些辛苦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六爷没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看着陆青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锡制的小盒子来,却没有再阻止。盒子一打开,一股子无法形容的味道顿时飘散了出来。

我下意识的停了一下呼吸,眼看着陆青丝从里面捡了一块软泥状的东西,犹豫了一下,这才往叶展嘴边送。叶展显然是疼得厉害了,眉头紧皱,微闭的眼睫轻轻抖动着,雪白的牙齿死咬着嘴唇。

陆青丝递过来的东西直到碰到他嘴唇,他才有反应,刚要张嘴含了,六爷咬牙似的说了句,“你就不怕又掉在里头吗?”叶展与六爷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张嘴含了那块东西进去,然后咧嘴一笑,“我当初能戒掉,就不会再上瘾。”说完又闭上了眼。

六爷的脸色铁青,他恨恨地瞪了一眼陆青丝手里的盒子,才转回了头去。陆青丝仿佛握了个烫手山芋却又不能扔,脸色比叶展的还要难看。看着叶展不停的流冷汗,她突然颤抖着哭叫了一句,“当初都是我害的你…”

“别说了,”叶展一下子睁开了眼,剧痛之下,他的眼神依旧锐利,“这都什么时候了,说那个干什么?!”陆青丝细瘦的肩膀顿时颤抖了起来,叶展神色一软,闭上了眼,过了会儿,喃喃说了句,“我从没怨过你。”

陆青丝痛苦的低泣随之响了一声,我看她低了头,细白的手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哥那儿到底怎么了?”六爷头也不回的问了一句,这冰冷的声音顿时打破了车厢里的压抑。

陆青丝吸了吸鼻子,让自己镇定了一下,才细声说,“我按您的吩咐又跟大哥那里联系了一次,可大哥那儿却找不到人了,我们派去联系的那个李康平也不见了,后来听胡管家说,大哥一早就出门去了。事情紧急,七哥又起了疑心,”说到这儿,她看了一眼仍在闭目养神的叶展,“我没办法才告诉了他,后来…”

她没有再说下去,后来的事情我们自然都知道了,“六哥,我估计李康平那小子是苏家安排的内鬼,要么就是被人收买了,不然他不会明明没见到大爷,回来却跟咱们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那饭店里根本没我们的人。”叶展眼也不睁的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