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从手指到脚尖连成一条笔直的线, 一动都不敢动,怕破坏平衡真摔了, 像一只上钩就认命的小红鲤。

叶深攥着她双腕的手缓缓放低,看她慢慢落回实地, 笑道:“尾巴拆了, 怎么还是要摔?”

陶鹿面色绯红, 狠狠咬了一大口棉花糖,不要理他!

那天直面过往不堪苦痛的晦暗苦涩,就这样在尾声染上了夕阳温柔的光影与棉花糖甜滋滋的味道。

回到朝阳小区, 已是晚上,陶鹿抱着狐狸尾巴进门,想趁叶深没注意溜回卧室。

“这么早睡?”叶深揶揄了一句,拉开书房的门, 毫不留情,“过来。”

他原本是要问心理咨询的进展,可是一看见女孩那身装束——尖耳朵、紧身短裙, 还抱着条大尾巴,忍不住道:“小孩,你既然住在我家里,我姑且默认对你负有一定责任。”

陶鹿眨眨眼睛, 负责任?这个说法有点甜。

叶深仰坐在老板椅上,视线在她脑袋上的红耳朵一停,下巴点点她怀中抱着的尾巴,淡声道:“这是什么情况?”

“就…狐狸衣服呐,cosplay听说过么?”

叶深闭了闭眼睛,忍耐道:“所以你要转行去做cosplay?”

“咦?”女孩眼中忽然大放光彩,“叶哥哥你是觉得我有这个潜质吗?我扮狐狸是不是很像?”她看到叶深神色不对,吐吐舌头,却还是顽强地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叶哥哥,你喜欢吗?”

这都什么都跟什么。

叶深不答反问,“你很闲?”

陶鹿低头瞅着脚尖,双脚套着他深蓝色的大拖鞋在地板上轻轻蹭来蹭去。

她无所谓道:“是啊,我是很闲。”

“每天一个人在家里好无聊…”

“我想白天也跟你们一块,但是不想进天贸大厦…”她嘟囔着,忽然对上叶深黑嗔嗔的眼睛,仓皇扭头避开了对视。

“去学车。”

“哈?”

“下午不是说想学车么?”

“其实我…无照驾驶过,只差考试了…”

叶深一笑,听起来又是女孩会做的事情。

“那就去考试。”

“叶哥哥陪我?”

“陪你。”是一种透着无奈的气音。

陶鹿笑着打了个响指。

叶深看她庆祝,心情也莫名好起来。

他顿了顿,才问到关键问题,“温医师那边…”

陶鹿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叶深径直问完,“是你去告诉身边亲人,还是我去联系陆明烨——让他转告?”

陶鹿很喜欢叶深的一点,就在于他每次都会给她选择。

“都交给叶哥哥啦!”女孩也不正面回答,甩个飞吻,踩着他的拖鞋噼里啪啦跑走了,像一团鬼灵精的雾气,嘻嘻哈哈跟你开完玩笑,说散就散,叫人捉摸不定。

TK战队开启了为《飓风世界》全国四强比赛的密集训练。叶深带着队员们早出晚归。陶鹿就回了清荷园,拉上沈越,练车!

沈越去年刚满十八就迫不及待拿了驾照,这会儿坐在副驾上,战战兢兢看陶鹿在园区内坡度并不算小的弯路上开车扭来扭去。

汽车轰鸣声中,沈越是这么请求的。

“鹿鹿,我有位美丽温柔的妈妈。”

“所以?”

沈越拉紧了车顶扶手,含泪道:“答应我,给我妈妈一个完整的家庭。”

车子猛地一扎,停住。

沈越擦泪,“鹿鹿你真好!”

陶鹿却是盯着前方拦路的加长劳斯莱斯,烦闷地吐出三个字,“傻多速。”

邱全胜这次穿着篮球衫短裤,脚上一双荧光色的亮黄鞋子,哪怕是白天也能闪瞎旁人的眼睛。

他大摇大摆走到陶鹿车旁,敲敲车窗,“杀马…”他忽然顿住,即使从直播上已经看到杀马特主播改变了形象,但是隔着屏幕跟现实中看到还是不一样的。

面对面对上一位如此漂亮的女孩,邱全胜竟然有几分腼腆,那句“杀马特”尾音就散了。

陶鹿对他态度却没变化,放下车窗,“傻多速?”一副有话快说的模样。

邱全胜看着自己亮黄色的鞋子,有点不自在地拽了拽松松垮垮的篮球衫,“下周《飓风世界》全国四强晋级赛,你来现场直播,我给你安排。”

陶鹿一愣,叶深的TK战队不就是要参加这场比赛吗?

“到时候叫观众们都看看,TK是怎么被我的国王战队打成狗的!”

“现在对战分组不是还没出来吗?”

“当然是可以提前暗中操作的啊。”

“要花不少钱吧?值吗?”

“只要能叫叶深难受,花多少钱都值!”邱全胜呲牙一笑,敲敲车窗,“行,就跟你说声——”他看了一眼副驾上的银发少年,“你们接着耍!”

陶鹿扭头看着沈越,“你之前跟我说,就因为叶深不去邱全胜战队,邱全胜签人不成恼羞成怒了…”

“是啊。”

“我怎么看着不像呢?”陶鹿蹙眉思索,“要就为这么件事儿,邱全胜对叶深如恨成那样儿,那他未免也…太闲了。”

沈越耸耸肩膀,“爱而不得反生恨,恨有多浓,爱就有多深。”

陶鹿一阵恶寒,甩甩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怀疑地瞅着沈越,“你最近都在看什么?”

沈越摸出手机,给她看自己正在追的言情小说《亿万老婆:带球别想跑!》。

“…你没病吧?”

沈越深沉道:“在寻找新信仰的路上,总是要有许多失败的尝试。”

陶鹿猛地发动了车子。

沈越也不深沉了,手机一抛,死死抱住安全带,哽咽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妈妈非常美丽温柔…”

“知道,我会给阿姨留一个完整的家庭!”

“呜呜呜…”

周日,叶深卧室墙上的计划案板上用红笔标着,陶鹿见温医师。

当然这卧室现在竟被陶鹿鸠占鹊巢了。

她穿戴整齐,跟在叶深后面,一路下了车库,涎皮赖脸笑道:“叶哥哥,我载你去呀!”

车钥匙在叶深食指上飞转。

他低头看着女孩。

“拜托!”陶鹿双手合十,眼巴巴仰脸望着他,“我这周每天都练,车技很棒的!”

“无照驾驶?”

陶鹿一噎。

叶深把钥匙拎到她眼前,随意晃了晃,“开出车库。”

陶鹿欢呼一声,双手抢过钥匙,小跑着钻进了主驾驶位置。

车子缓缓启动,陶鹿紧张地踩下油门。

一切看起来似乎没有问题,她向车库门口开去,只是速度很慢,就像一只…乌龟。

叶深舌头顶住腮帮,见女孩毫无所觉,道:“地上那条白线看到了吗?”

陶鹿慌乱探头,“什么线?”

叶深:…

他既无奈又好笑,压着脾气,尽量耐心道:“你一直在压线,这样对面如果有正开进来的车,就会发生危险。”

“哦哦哦。”陶鹿连连点头,歪歪扭扭把车开到线内,出车库短短两百米,她开了足足五分钟。终于眼前一亮,陶鹿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忙不迭跟叶深换了位置——她带着沈越飙车的时候就没有这种紧张感和压迫感。

虽然叶深一直很有耐心保持温和的态度,但是陶鹿…不想给他看到自己笨手笨脚的样子嘛!

温瑞生所住的颐园里,空幽岑静一如上次。

只是陶鹿心情不似上次忐忑,在叶深旁边绕来绕去,缠着他,“那你自己在外面等反正也无聊嘛——你就在心里想我好不好?等我出来,数着能想多少遍?”

叶深压低帽檐,加快脚步,悠悠道:“还是数绵羊睡得更快些。”

“那这只绵羊叫陶鹿好不好?”陶鹿瞅着叶深无奈的样子,得意笑起来,她笑着转头一望——那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

陆明烨正扶着她妈妈卢碧华,从温医师屋子里走出来。

第25章 折翼小仙女(十二)

卢碧华已经开始显怀了, 小腹微凸,顶起宽松的亚麻衫。她罕见地画了厚厚的妆,眉毛修得尖细, 唇间一抹朱红, 几乎辨不出原本的样子。她扶着陆明烨的手臂,看了一眼陶鹿没去管她, 走到叶深面前去,大约是在里面说了太多话, 她的声音微哑, “叶先生。”

叶深立在原地没动, 也没回应。

卢碧华端详着他又道:“我是陶鹿的妈妈卢碧华。”

叶深顶起帽檐,看了她一眼。

“我女儿年纪还小,从前生活环境也单纯, 辨不出好人坏人。”卢碧华声色转厉,“不管叶先生你是如何哄骗她留下她的,我卢碧华告诉你,若是你敢对我女儿有一丝歹念, 我和她爸爸一定叫你悔不当初!”

叶深把顶起的帽檐又压下来,手插裤兜站着。

陶鹿叫道:“是我要留在他这里的!”

卢碧华坚信女儿是受了歹人诱哄,哀声道:“鹿鹿, 听话回家。就算你爸爸不该动手,但是做父亲的气头上就是打你两下又怎么了?要是天底下的孩子都跟你似的气性大,一个个都要离家出走不成?你去问问跟你同龄的人,谁从小还没被爸妈打过两下的?就是你明烨哥哥——”她按着陆明烨的胳膊, “我亲眼见过的,从小调皮给你阿姨管教,就不知多少次了。”

陶鹿不妨给她拆穿,虽然那日顶着脸上红痕去见叶深,多半已暴露内情,只是不说总还有一分遮挡,这会儿却给卢碧华赤、裸、裸叫破,那一巴掌不是旁人——就是她的亲生父亲赏的。

陶鹿脸色涨红,叫道:“明烨哥哥,你快送我妈回去!”

卢碧华见女儿怎么说都不听,发怒道:“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安心要拿住我们做父母的错处,不肯原谅,为所欲为,是不是?”

“您也知道是错处?”陶鹿冷然道。

叶深伸手推了推女孩肩膀,示意她继续往屋子里走。

温医师已经站在门口等了。

陶鹿回头,对上叶深催促的眼神,跺跺脚,一转身冲进了屋里。

温瑞生递给她一杯茶。

她端着白瓷茶杯在沙发上坐下来,只见圆几对面还放着一杯残茶、细腻的白瓷口上染了一抹朱红,是卢碧华唇间的颜色。她妈妈想来端庄注重礼仪,会留下这样的痕迹,想必在喝茶的时候极为心神不宁。

陶鹿想着,视线投向窗外。

窗外,卢碧华正对着叶深激烈说话,她挥舞着手臂,若不是有陆明烨扶着只怕要扑上去。她似乎问了什么,叶深手插裤兜答了一句。

卢碧华伸手就往叶深脸上招呼。

陶鹿猛地站起来,却见叶深微微后仰,避开了那一巴掌;然后陆明烨扶着犹气愤不止的卢碧华慢慢往外走去。叶深顿了顿,又在门外的躺椅上坐下来,晃了两下,把棒球帽拉下来遮住脸,似乎是睡了。

陶鹿把目光挪开,投向落日熔金的天空。她看了太久。

温瑞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开口温和道:“日本人喜欢把黄昏前的一段时间叫做‘逢魔时刻’。他们笃信这是一个被诅咒了的时间,所有的邪魅和幽魂都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天空中。而单独行走在路上的,会被迷惑而失去灵魂。”

陶鹿轻声道:“铃木合香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她对上温瑞生的视线,解释道:“她是花样滑冰的日本选手。”

温瑞生翻开了陶鹿的咨询册,引导着话题,“据说你四岁开始学花样滑冰,是因为在滑冰场遇见了一位叫楚涵的小哥哥。据你母亲说,你小时候很喜欢这位只比你大一岁的小哥哥,经常跟他一起练习,由此走入了花样滑冰的职业生涯——是么?”

陶鹿嗤笑一声,看了一眼残茶杯盏上猩红的口红印,淡淡道:“我的妈妈对我还真是不了解呢。”她顿了顿,轻而坚定道:“不是。”

“那么从你的角度来讲,故事应该是怎样的呢?”

“我爸爸以前是学花样滑冰的,只是一直没混出名堂来,后来结婚有了我,就下海经商了。我一直记得,很小的时候,在外婆家,有一天外婆和外公不在,我爸本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正在打我,忽然电视里播放了一段花样滑冰的比赛,他就丢开手去看电视不管我了——我一直记得,是花滑让我免于挨打。”陶鹿顿了顿,克制住情绪,尽量直白不带描绘地讲述,“但是我妈说是我自己脑子里的幻想,因为我们还住在外婆家的时候,是我两岁半之前的事情。她说那时候的我不可能记事儿,一定是我幻想出来的。不管究竟是真是假,我一直当成真的来记着。”

“你爸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打你?”

陶鹿眼圈骤然发红,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温瑞生道:“被打的小孩子记事儿的确会早——面对生命威胁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幼体只有尽早记忆,才能提高存活几率。”他平淡温和地说着惊心动魄的话,又问道:“你的童年生活怎么样?小时候父母感情好吗?”

“很痛苦。”陶鹿挣扎着压下嗓子里的哽咽,“我经常躲在门后,看到我爸揪着我妈扇耳光。”她顿了顿,又道:“我妈洗澡的时候都会带上我,这样外婆进来给她放衣服的时候,她就可以把我抱在身前、挡住胸口胳膊上的淤青紫斑。”

她攥紧的双拳发颤,像是又回到了不堪的童年。

“所以你学花样滑冰,是为了完成你父亲未能实现的梦想,进而避免挨打,是么?”

陶鹿艰难点头。

温瑞生毛笔轻勾,在成因分析的社会因素一栏写下前两条诊断结果:

一.幼负成责,负重学习

二.家庭内部人际关系紧张,父亲对母亲、孩子存在长期家暴。

温瑞生又道:“我看了你的病例,专门咨询了花样滑冰的教练。他说花滑一般腿和脚比较容易受伤,而像你这种程度的腰伤却很罕见。你能解释一下吗?”

陶鹿僵住,她抿紧了嘴唇,像拒不开口的河蚌,再不给出回应。

她不肯说出腰伤的原因。

温瑞生安静等待着。

陶鹿从背包里取出一本陈旧的日记本,珍重地放在紫檀木桌上,轻声道:“温医师再见。”

日记本上染着清雅的茉莉花香。

温瑞生手指轻拨,翻开折起来的那页,是女孩最近的一篇日记。

“奶奶,这段时间我偶尔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没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