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搁浅小船上有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妇人,隔得甚远,面目模糊,只是气度依稀是风姿卓越的娄小姐所独有。天色渐晚,她一个人坐在荒凉的沙滩上做什么?

故人在此,薛子赫无法装傻充愣,回头望了一眼,任适秋与孩子并未跟上。他独自走在松软潮湿的沙砾上,到了近前,任适秋他们已是极小的黑点了。

“是你救我?”

娄小姐微微一笑:“有些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为了继续看他坚硬如玉的样子,只好劳累些,自己跑一趟。”

“关尚年肯轻易放人,似乎不大对头。”

“别自命不凡了,他肯放弃,因为世上有比你更诱人的好处,有了西瓜,谁要芝麻。”

无论如何也是以牺牲娄家利益为前提。过了许久,他道:“该叫你贾夫人了…”

她梳了妇人发髻,刘海儿一并归拢上去,露出白皙的额头,日子像是过得顺心,比出嫁前还要清丽些许。女人一旦成亲,出嫁前的种种成了前尘往事,一杯喜酒入喉恰似一碗孟婆汤下肚,是非因由爱恨离愁一股脑忘却,她却亲自来蹚这趟浑水。

一个浪头打来,零星的浪花迸上脸颊,海风渐强,黄昏就即将沉入冰冷的海底。

“我能为你做什么。”

“告诉我一件事。”

“知无不言。”

她回过头来与他直视,缓缓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他闭上眼睛,试图在短暂的黑暗中寻找一丝线索,结果越发混乱。并非所有事物都容易被归纳总结,直到眺望远方,小小的黑点仍在原地,终于笑了:“我喜欢随便一句话把人气死,心比嘴硬,宁愿孤独也不吐露真心,极易打动又极难相处的女人。”

“说这么清楚,不怕我让这个女人从你面前彻底消失?”

“你没像抛开那些爱慕你的男子那样抛开我,是因为我从未爱慕你。”他淡淡道:“其实我和那些男人一样,也想看你没穿衣服的样子,同时包括一切略有姿色的女人。我和所有男人一样,一辈子琢磨的无非是名利与美色,认识你的时候,琢磨名利多一些,并不能证明我是正派的人,因为这点儿区别使你另眼相看,是我的错。”

娄小姐怔在那里,似乎还要怔忡一会儿。

“需不需要我亲自道谢。”任适秋活动站得酸麻的双脚,悠然道:“救命之恩大过天,虽是顺带,不好当作顺理成章。”

“她应该不想听你说那两个字,走罢。”

“呦,着什么急,看把你吓的。”

薛子赫回过味儿来,似笑非笑地:“是不是过去那么久你不开心?”

“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她板下脸,笑意全无:“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三日之后终于等到去新罗的货船,谈妥价钱当日启程。

一船子茶叶绸缎,人和货挤得满满当当,挪动一下都甚费劲。薛子赫偶尔去船尾透风,免受气闷之苦,敦敦一反常态成了这厮的跟屁虫,看来枯燥的环境中没有什么原则值得坚守。

“谢谢姨夫。”小短腿跨不进去,薛子赫伸手一拎便安全着陆,回头一个谄媚的笑。

任适秋睡得迷迷糊糊,本想继续,又听薛子赫嘘了一声。强撑着将脑袋从膝盖上抬起,深吸口气:“我错过了什么?”

“船尾风很大,吹一吹神清气爽,什么瞌睡都没有了。”他明目张胆地打岔:“你为什么不去试试,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不耐烦地别过头。

“难道畏水的人连站在船上看一眼水面都会晕倒?”

“是啊,就像有人闻到一丝羊肉的味道就泪流满面。”

“你可能不知道,后来我专门挑西北馆子吃饭,现在吞一只烤全羊都没问题。当我们遇到一个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它。”

终于站在海风凛冽的船头,她目视前方,庄严而凝重。他负手而立,沉着而冷静。

“还是回去吧,我有点不舒服。”

“半途而废未免可惜。”

世道艰难,人何苦为难自己,她叹了一声,努力瞄一眼海面,灰色的海无边无际,像要吞噬一切,绝对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不但乏善可陈而且连带着呼吸不畅。有些事不是高喊一声面对便能畅通无阻,太大的落石,只能绕过。

“那个…童言无忌。”见她出神,以为还介意刚才那声姨夫,趁四下无人解释道。

“他想讨好你,自然毫无底线。”她停了一会儿,忽而笑道:“可能是怕失去你,从小没什么父爱,有个和父亲差不多的男人在眼前,格外珍惜。”

“我和他刚好相反,从小梦想着有个妈。”

有爹有妈谁愿远行,漂流到一个个无亲无故的地方。她触动心事,沉默下来,只想找个理由赶他走,一个人待会儿。

“我回去了,你一个人待会儿罢。”他神奇地拥有了读心术,走进去,探半个身子又出来,面无表情:“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接受。如果你说不愿同行,绝不纠缠。”

说得这么透,她无法躲闪,也觉没有矫情的必要:“一个人挺害怕的,我们还是站在一起罢。”

“你是说…”

她刚欲答话,船身猛地摇晃,巨大的声响,像什么东西突然炸开,身子甩在桅杆上,胸口一阵闷痛,半边失去知觉,一只胳膊用来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船身整个倾斜,慌乱中只见薛子赫摔在不远处,骂了声娘:“该死的,触礁了!”

二把刀舵手,半瓶子醋的商船,谁说靠得住来着。

船身往下沉,又往下沉,片刻功夫,海水蔓上船头的甲板,惨叫连成一片,有经验的水手已经挣扎起来寻找逃生的家伙。她不顾一切爬起,摔倒,最终被一个有力的胸膛接住,不容置疑地:“在这儿待着,我去找敦敦!”

孩子没爬上来舱里一定灌满海水,他潜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大股浪头呼啦一下涌来,一口没少全喝下去还不够,人像浮萍一样打着卷,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眼前一黑再没知觉。

一个接一个的浪头袭来,浮木飘飘摇摇,被推向更远的高峰,骤地失去支撑,又复跌落。灰黑色的海水堆在四周,自己如一只死狗趴在数尺见方的破木片上,四肢仿佛灌了铅,胸口如被火烧,任适秋迷茫地四下寻找,薛子赫犹自晕迷,敦敦不见踪影,天色暗下来,几个时辰前的灾难便恍如隔世了。

信天翁孤独地盘旋,吵醒了酣睡中的薛子赫:“对不起,太累了没撑住。”

“敦敦呢?”

他抹了把脸,无法回答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无法顺利吐出那三个字:“没找着。”

孩子死了,就这么死了。

唯一的亲人是逸秋,而逸秋唯一的骨血是这孩子,所以孩子也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原以为带他出来是救他,没想到成了害死他的人。

尚未弱冠,未尝人世酸甜苦辣,一瞬间大难临头,说没就没了。

“那边是不是海市蜃楼。”薛子赫忽而指着远处漂移不定的一点漆黑,其实是自己漂移不定,看什么都晃:“我已经出现幻觉了?”

她的目力一向优于常人,笃定地道:“是个岛。”

“以我们的速度,天黑之前能漂过去。”

“但愿风向刚好,偏一点儿就万劫不复了。”

万劫不复又怎样,其实该死的应该是自己罢。

她不再观望前方,闭目伏在木板上,有一瞬间,内心隐隐盼望着最坏的结果。

双脚踏上坚实的大地,堆积的碎石戳伤脚底,另一只鞋子已经丢失,索性把这一只也扔了。刚刚好,有些事就是神奇地处于节点上,不偏不倚地令人沮丧。荒岛比想象中大得多,一眼望不到边际,海鸟在一旁筑巢,鸟粪铺满往前延伸的路,她突然意识到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可能有船经过,一个踏足就是一辈子的驻足。

海风一吹瑟瑟发抖,薛子赫解下同样湿冷的外衫披在她身上:“肚子饿吗?”

“渴。”

饿可以忍,口干舌燥必须解决,否则活不过两天。

此处草木葱郁,找到水源并不难,只是地方大,天色已黑,他们分头搜寻,约莫一个时辰,薛子赫忽闻一声尖叫。叫声极为锐利,像一个疯癫的绝望的女人发出的最后一吼。岛上不止自己和任适秋两个活人?

遁声而去,终于在一个岩洞的外围找到声音的主人。月光洒在平地上,单薄瘦弱的女人卷缩一角,发丝散乱,神情涣散,苍白的脸色堪比月光。

何方妖孽…

这身衣裳瞧着眼熟,貌似是自己的,女子抬起头来,依稀是任适秋的模样,只是她何曾有过如此无助的眼神与悲戚的神色,一母同胞的另一个姐妹似的。

“找到水了。”她站起来,木然地走向岩洞深处,声音远远传来,浑厚而诡异。

此女必然遭鬼附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跟进,终于找到被鬼附身的原因。

天啊,好想叫。

虽然是男人,这么样大惊小怪不太好,突然看见这么多蝙蝠还是很想抱头往外逃。

整整半面石壁的小绿眼,豌豆大小,贼亮亮地审视不速之客。此处地势低洼,雨水常年蓄积,夜色下黑黝黝的一潭,难为任适秋,这样的状态下还能喝得下水,他都要吐了。

惊慌失措的人无论发出哪种尖叫都不为过,有幸目睹之后应该忘却。谁没个失态的时候,她既然若无其事,我也该干嘛干嘛。

“还行,就是有点儿怪味。”她喝饱了。

“好过渴死。”弯腰掬了一把,略苦,有股说不上来的腥味,在口中久久不肯散去:“应该由我先尝,假如明天死了,你继续寻找其他水源。”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命却是自己的。”

“知道。”他目光移向别处,低声道:“不过欺负一个女人,我做不到。”

蝙蝠哗啦一下飞出岩洞,短暂的喧嚣之后彻底的寂静。

“刚才我是不是很吓人。”

“我是女人估计会哭,所以你已经很威武了。”

“你错了,不仅一点不威武,当时还很想有个在身边,至少可以抓着他的胳膊一起叫。”

他虽然无甚经验,听此一言也有醍醐灌顶之感,僵硬地坐在地上,僵硬地搂过她的肩。互相僵硬了一会儿,她忍无可忍地站起来。

“算了,其实有个人在身边也不一定自在。”

女人的心思一天八百番变化,就算再没经验也知道短暂的温存结束了:“今后除了看我,就是对着水中倒影看自己,朝夕相处的时间很多,还是尽早习惯为好。”

衣不蔽体的野人生活正式开始,她决定接受这样的未来,就像接受敦敦的死亡:“为了不把对方看吐,我们最好一天只见两次面。”

“这个提议不错。”

外侧的石壁忽然发出微弱的光,当然不是天亮了。这光忽闪忽闪透着调皮,如果没有记错,火堆在进来时已经踩灭,那么光从哪里来?

出洞一看,傻掉。

刹那间犹如身处熙熙攘攘的街头,好一似,男女老少逛庙会,争看杂耍。他们就是表演杂耍的人,而且演得不错,看热闹的老少爷们满脸写着惊喜与满意。

“我说这里有人,你们不信,瞧一瞧哇,不是大活人是什么?”人群中唯一的美貌少女拍手笑道。

一老妇摇头不止:“长得还挺好看,说不定是中原人。”

一老叟啧啧称奇:“八十年没见外来人了,这辈子能看一眼死而无憾。”

这一百来号身穿草裙的人活猴也似,说的是标准的汉话,打扮是标准的茹毛饮血风格,实非善类。真野人也罢了,大不了被烤了吃,半原始半开化,聪明脑袋壮硕身子,简直是场灾难。

第 38 章

说到底还是破坏原住民的清净,与世隔绝的荒岛也讲究先来后到。

“失算了,应该整个盘查一圈。”薛子赫肠子悔青,脸也被人家盯得铁青。

“发现又怎样,跑得掉吗?”

“世外桃源的故事不是这样的。”他惆怅不已。

几个老者小心翼翼地探过来,火光下胡须雪白,脸上沟壑纵横,眼里不约而同闪过一丝贪婪:“两位看起来很饿,跟我们回家吃饭罢。”

却之不恭。

去其中一位老者的草房饱餐一顿,才知他辈分最高,是这些人的首领。家中大大小小皆说汉话行汉礼,并非一般蛮夷,薛子赫拱手道谢:“却不知前辈如何来到这荒岛?”

“实不相瞒,我与族中几个兄弟皆在岛上出生,因祖上做官,朝堂动荡,阖家流放广南,中途船只出事沉海,侥幸漂至岛上。”

又一个触礁的,同样流落荒岛,人家开枝散叶好不热闹,俨然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又一想几代人繁衍生息的空当儿居然没有一条船经过,她绝望地挤出一丝微笑:“有没有人扎木筏冒险回中原?”

“有倒是有,只是这么多年,都是有去无回。”

“其实此处与世隔绝,相比中原战乱频发天灾连连,还是安逸些。”

老者重重地叹了口气:“两位哪里晓得这里的难处。”

“怎么,食物稀缺?”

“是人稀缺。”老者顿了顿,指着屋外的家家户户:“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婴儿的哭声了…”

一窝子同族后代,来来去去都是本家兄弟姐妹,可想而知。

“你们见到的那个小姑娘,是二十年间唯一出生的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出生的孩子。”

除非有外来人,否则这个家族不过三五十年就会绝迹。

她心一紧,突然想到什么不好的东西。黑色预感往往容易占据心灵,而黑色现实让人无从躲避。不被烤了吃,你以为就安全了?难怪这帮人见有外人就像打了鸡血,双眼发出异样的金光。

望向薛子赫,想做种马吗?若干年后满地跑的都是你的娃。

对方十分配合地咧嘴一笑。

“来日方长…”老者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俩,骤地听外头一阵吵闹,像出了什么大事。

他们出门一看,大家脖子再次伸得老长,围作一个大大的圈。老者分开众人,见地上蜷缩一个胖胖的男孩儿,双目紧闭,奄奄一息。

“他自己爬到这里,没喊几声救命就昏倒啦。”小姑娘翻着他的眼皮,显得很专业:“不转了嗳,死啦?”

任适秋体力不支,好容易挤进去,一眼瞧着这憔悴似小鬼的孩子像极敦敦,可惜敦敦死了…再看这短短肥肥的身形,越看越像,反倒是薛子赫头脑清醒,一把拎了起来,顿时喜形于色。

失而复得,她一时忘了欢喜。

这二年来,一直认为敦敦是老天赐予的麻烦,无论痛苦的负担还是甜蜜的责任,只能手心向上,默默接纳。如今没了不甘,认准只要活着,遇到什么都不算太差。

茅屋抵挡了海风,敦敦的面色红润起来,眼珠包在眼皮里打转,才知他不是昏迷而是睡觉。纯粹累睡了,好在底子厚实,又有内功护体,一时要不了性命。待他醒来发现在乎的人就在身边,该是何等惊喜。昏昏沉沉等待水沸,望着袅袅白烟,随时都要合上眼皮,腿上的小东西动了一下。

“海水喝多会不会变傻…”他喃喃自语。

小东西想的还挺远。

“一定是在做梦。”敦敦把脸贴在她大腿上,旁若无人地蹭着:“所以不要醒来。”

“你没变傻,也没做梦,我们都活着。”没好气地将人交给薛子赫,重逢的喜悦已经抵不过头疼欲裂,不单是头,整个身子都要四分五裂。

薛子赫瞧出她的异常:“你好像在发热,最好安安静静地躺会儿。”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眩晕压倒一切。

醒来据说是三天之后,喝了点水,复又沉昏。再次清醒已是一个雨夜,可以清晰地听见雨点砸在草地上的声音和屋顶漏水滴在地上的声音。敦敦不在,薛子赫熬着肉汤,一股肉香四溢开来,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显然是刚打的猎物。

想要挣开眼睛,只觉沉重无比,一阵清凉灌入茅屋,进来的人带着海风特有的苦涩之气。

“小椰,有事吗?”

“薛叔叔…”

“是不是敦敦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都是我欺负他。”小椰席地而坐,两个小脚丫左右摇摆:“我不想和爹娘说话,没有地方可以去。”

“难道是你做错了事,或者是你爹娘做错了事?”

“他们让我嫁给你。”

吧唧一声,薛子赫手中的木勺掉在汤里。

“你又不是我的心上人,我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嫁你。再说薛叔叔你的心上人是姐姐吧…”

“大人们决定的事,似乎不会轻易放弃。”

“他们说姐姐病成这样,已经不中用了,薛叔叔怎会要一个病歪歪的老女人呢,一定会嫌弃她的。”

“嘘,我们出去说。”

又一阵清凉,门被轻轻带上了。

老女人在床上自省,觉得无论如何是自己坏了好事,拖累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无法做血气方刚的事,简直了,比拖油瓶敦敦有过之无不及。

“醒了?”他一手托着一个椰子进来,前所未有的温柔。

她盯着屋顶,声息全无。

“今晚我们吃椰肉炖海胆,如此生猛的搭配是不是很期待?”

她仍是不说话。

薛子赫不以为意,将椰子砸开,递出半个。新鲜的椰汁有股淡淡的香气,很像酥酪,却是清甜的。她久未沾水,唇上的皮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翘起,硬邦邦的。

“细嫩柔白,一掐一股水,是比老黄瓜中看些,而且中用。”

“哦?”他想了想:“老黄瓜自然要腌着吃,且多放盐巴,沤出酸水,多放辣子才够味。”

她淡淡一笑,然后给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