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放在地上,泼开短腿在花苑中乱穿乱拔,也不顾是何等辛苦才养活的珍品,不出片刻采了满把的花,讨好的递给她。

“姐姐,花,抱。”

迦夜的脸色实在难以形容,百年不遇的滞闷无语。他一忍再忍,终于放声大笑,兴味十足的看她左右为难。

她挫败的叹了口气,任男孩攀上膝盖偎近她,对手中硬塞过来的花哭笑不得,勉强忍着不自在。

愿望得偿,男孩开始倒还老实,拔着花瓣玩,时而塞一把到嘴里,淘气的扯落了一地。迦夜眉梢动了动,仿佛想制止又忍住了。

自得其乐的玩了半天,男孩探进她脖颈磨蹭,似嗅到了什么。

“姐姐香。”确定了事实,他努力直起来嘟着嘴扑近,眼看要贴上粉颊,纤手微动,怀里的重量忽然被一旁观望的人拎开。偷香未遂的孩子傻兮兮的悬在空中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拖离了软玉温香的怀里,再次大哭。

这次谢云书可不同情,任小人在空中踢脚乱挥,冷着脸不理。提出了圆门,听着哭声越来越小,不一会两手空空的转回,想是交给路过的丫环抱去了。

“那是谁家的孩子。”

“白老太爷的幼子,人小鬼大。”裙上落了一襟的花,他取下一朵,候她拍干净递过。雪白的花瓣如细指舒卷,清香随晚风飘散,正是迦夜在天山常摘的一种,他尝过一次,微苦中有淡淡的甜。

接过花,她扯下一片抿入口中,神情有些奇特。

“你与白家交情如何?”

“多年世家来往,还不错。”他不解其意。

“劝他把这花拔了吧,有毒。”垂睫看着掌心的花,不经意的随口,指尖又扯下一片噙入齿间。

他惊疑的盯着她,怔了片刻。

“什么样的毒。”

她似笑非笑的抬起眼。“倒也不是什么剧毒,久服才会显现。”

“会怎样?”

“成人沾了无妨。”她嗅了嗅花香,漫不经心。“但对孩子有效,时间久了会停止生长,终身如孩童。”

他静了半晌,忽然握住纤细的手,制止了她拂弄花朵。

“你不是经脉受损!”

“当然不是。”腕间传来痛楚,她任他握着,神色不变。“那是给教王的说辞,我长年食花才会如此。”

“你明知有毒,为何…”灵犀一闪,蕴着怒意的话语突然顿住,心头一寒。

“你猜的不错,是我心甘情愿服下的,以免步上我娘的后尘。”迦夜笑了笑,仰首看群星明茂,匀美的侧颜柔似静月。“可惜找到这种古籍残卷里所录的花需时良久,不然该看来更小些,可以多省点麻烦。”

“…”

“不嫌费事就让白家铲了它,不提也无妨,反正与我无关。”她偏过头,小小的身子凭栏轻晃,无端生出苒弱无依之感。

她言辞轻松,毫不在意,他却难以平抑乍然听闻的惊骇。

明知后果,持续一年年的以身就毒,隐秘的坚持,究竟出自怎样的意念。

每一瓣咽下去,就断绝一分正常的可能。维持着孩子似的外貌,背负着妖异的传言…

“迦夜。”他沉默的静了许久。

“嗯?”

“难道今后永远这般,再也恢复不了?”

“大概吧,也没什么要紧。”她不甚看重。“这是我愿意付出的代价。”

“你…一点都不在乎?”

“总比屈身事仇好。”她微微一笑,坦白的直承。“两害相权取其轻。”

“你那是什么表情,和你又没关系。”略带奇怪的划过他的脸,她疑惑的问,黑眸茫然不解。

捉住她的手,将唇贴上冰冷的掌心,他的声音很涩。

“我在想…这种代价实在大了一点…”

“我认为值得。” 心神有点恍惚,手心温软的触感令她陌生,不知为何没有抽回。“哪怕是附上我的命…”

“不值得…完全…不值…”话语到最后变得模糊,她半猜出来,诧异的凝望。

天已经全黑,背着月光,看不清俊脸上的神色。

…他似乎…很难过…?

闺怨

数日后,新嫁伊始的白家长女白璎络回门省亲。

上上下下都喜气而热闹,连带暂栖的宾客都骚动起来。不少慕恋已久的江湖侠少对白璎络出嫁甚是遗憾,企盼能今日再见一见这位江南第一美人。

他并未去前厅,留在苑内与迦夜下棋。

迦夜多年未碰棋子,连下法都生疏了。但天资聪颖,棋风缜密不易中伏,进步极快,静谧的院内除了落子再无余声。

他放下一枚白棋,看她思索。

长长的睫毛闪动,认真的盯着棋坪,单手支着颔,小脸秀气而稚意,纤弱可爱,令她困扰都像是一种罪过。

细细的看了又看,想了再想,黑白分明的眸子抬起,清冷的声音脆而好听。

“我输了。”

仿佛从梦中惊破,他回过神收拾棋子,迦夜的骄傲不许人让棋,这是她输的第四局,也逐渐需要认真起来应对。

在中元落下一记应手,他似随意的开口。

“迦夜。”

“嗯?”

“过几日去扬州可好。”

悬空的手静了一下,轻轻放下黑子。

“去那里做什么。”

“天下三分明月,两分独照扬州,不想去看看?”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

“确实不错,我可以保证。”

“不过…我也听说中原四大家,首重扬州谢。”

“你还听说了什么?”

“据说到扬州的武林人士都会去谢家登门拜望,令尊的声望比一方太守犹有过之。”一边说,一边落子依旧。“还好我不是中原武林人。”

“你不想去?”

“有必要么?”

“或者不去我家,只是看看风景?”

“风景哪里都有,何必自寻烦恼。”

“我不会让你觉得麻烦。”他耐心说服。

“和谢三公子牵扯本身就是麻烦。”她不为所动。

“到目前不是一切安好?”

“那是因为那群女人还没皮厚到围住你盘东问西。”她冷冷的瞥过一眼“我一定是昏了头才会与你同行。”

“你很后悔?”他眯起眼,按住一声微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她继续埋头棋局。

“一人独行未免寂寞。”

“无所谓,习惯就好。”

“我是说我。”他闲闲的调侃,落下一记杀着。

“你寂不寂寞与我何干,再说还有你大哥陪着。”她蹙起眉,谨慎的思考。

“或者我们以这一局作赌,赢了你与我同去。”

“我从不用没胜算的事打赌。”

“那换一局,我让你四子。”他撒下诱饵。“如此应是五五之数。”

“你输了又如何。”

“我陪你去游历他方,不回扬州。”

“你很有自信。”

“难道你没有?”他勾起唇,笑吟吟的看她。“我已答应让四子。”

迦夜抬眼看了他半晌,一推棋坪。

“收子,开局。”

两个时辰后。

“你使诈。”她盯着密密麻麻的棋局,语气冰冷。

“愿赌服输。”他心情极佳,从盘中取过一枚杏子啃食,雪白的牙齿像在嘲笑。

“你故意隐藏了实力。”她直接挑明。

“兵者诡道。”他痛快的承认。“你教我的。”

“你已青出于蓝。”她面无表情的挖苦。

“尚求更进一步。”他一脸找打的谦虚。

险些气结,她瞪着眼前的男子,第一次被噎得说不出话。

多年后,一对曾经订亲共偕连理的无缘男女再度相见,何等尴尬。

本打算避开,却在中庭撞见了刚从内宅叙话出来的白璎络。

一别数年,端庄娴雅的女孩已有了成熟的妩媚,秀眉凤目,唇若红菱,玲珑有致的身段高挑动人,行止自有无限风情。

新婚燕尔本该是喜气盈盈,她却有些苍白的恍惚。目光移过谢曲衡,看见了随在其后的人。

时光仿佛瞬间逆流。

她还是闺中守礼的姣姣少女,为父亲对未来夫婿的夸赞而脸红,为那一次远道而来的会面心跳,将衣饰挑了又挑,在镜前照了又照,在下人的交口羡赞中芳心暗动,又在帘后窥见的一刻…失了心,丢了魂。

骑着白马而来的翩翩少年,眉目清俊,举止优雅。在父亲面前长身玉立,风姿不凡,说到兴起时神采飞跃,自信昂扬,耀眼而夺目。面对长辈进退有度,言辞落落大方,就连挑剔的叔伯们都不掩欣赏之色。

长期追逐于裙下的各色男子登时失了颜色,被比得黯淡无光。

父亲说会选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竟是真真切切,再没有谁能比他更合心意。

造化弄人。

一弹指,她已嫁作人妇。

替她画眉弄妆的夫君,换了别人。

而那个本该忘却的人…也变了。

修长挺拔,俊貌非凡,气质沉潜而内敛,如一把利剑被鞘隐去了锋芒。炫目的飞扬转为难以捉摸的扑朔,却更加致命。那双深遂的眸子,在看见她的一瞬垂落下来,覆住了所有心绪,教人无从窥视。

如一枚利刺扎入了心底。

周围一片沉默,意外的场面措手不及,谁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她却觉得阵阵发冷。

看他随谢家长兄行礼问候,宛如对着一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淡淡的眸子掠过,全无一丝波澜。

本该是她托付终身的良人,已成天涯陌路之隔。

“三公子…何时回了江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数日前方至,未及恭贺,尚祈见谅。”清朗的男声平静逾恒。

错过了…终是擦肩…

…纵是万般不甘…

“你为什么回来…”

一滴清泪坠落,心绪百般按捺藏不住,冲破了唇齿的禁制。

“…为什么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出现。”

他似乎愕了一愕。

“要是永远没有回来多好…”白家长女泪如雨落,一改温驯自制的性情。“永远不见…我…”

语音渐渐哽咽零落,难以说出更多,她忍着泪踉跄离去。身侧的丫环婆子这时方醒悟过来,匆匆忙忙的赶上去,还不忘同情的多看他几眼。

身边的兄长默默拍了拍他的肩。

数年前的娉婷少女,也曾是支持他撑下去的力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