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得。”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轻易激起了情绪。“你说清楚一点。”

“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彼此再了解不过。”话语中不带一分感情,淡漠得教人发寒。“出了天山即是泾渭分明,本就不应搅在一起。”

“你真这么想?”低沉的声音愠怒而致气。

她挣开他的束缚站起身,“你是个好人,可惜我不是适合你的那种女人,目前仅是因为多年相处的一时迷惑,或者…”不理腕间越来越重的压力,她嘲谑的一晒。“被我驱使多年,打算彻底征服一逞快意。”

“不管是出自何种意图,纠缠下去对双方都没好处,这点你心里明白。”

胸口的怒气越来越膨胀,眼见要道出更绝情的话语,他狠狠捉住她,重重的吻上去,封住了所有激起愤意的言辞。

为什么不肯放?

明知麻烦无数,未来隐忧重重,却仍是不想放手。

费尽心机拉住随时要转身离去的人,宁愿背负着父兄的责备、家世名声的束累,一意留住怀里难测的娇颜。

可她只是退。

一次次推开他,用冰冷的话语回绝他的接近,一味将他推回七年前的生活。所有人都在反对,这场纷乱唯有他一人执拗,像极了毫无意义的任性。

他简直忍不住生恨。

或许是被怒气慑住,她放弃了推避,任由他紧拥。

星影西移,他将她轻轻放在玉簟席上,自己也躺了下来,双手环着纤腰不放,谁也没有说话。

一轮残月印在虾须帘上,晕着朦胧的淡黄,像一弯欲滴的泪。

直到天色透白,他松开手臂,望了轻合的双瞳半晌,出门自去了。

她静静的睁开眼。

翻过身,细白的指尖摸索着余温犹存的席面。

无声的咬住了唇。

相请

扬州最负盛名的醉仙楼照例是宾客满盈。

三楼却是清净闲适,只坐着少数几名贵客。

几个巨大的冰桶散发着寒气,轻易驱走了暑热。冰好的瓜果点心列在盘中,水润鲜嫩,夏日倍加诱人食指。

四翼看着街景品头论足,白凤歌与侍女倚在美人靠上逗鹦鹉,谢曲衡在一旁作陪,宋羽觞轻摇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

“老大去哪里接主上,这么久还没过来。”蓝鸮耐不住性子。

“约摸快了。”墨鹞估了下时间。

“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谢家。”碧隼问出纠结多时的疑惑。

“谁猜得出她怎么想,越来越古怪了。”蓝鸮耸耸肩。“至少以前还有脉络可寻…”

“你觉得很怪?我倒觉得她现在比较像正常人一点。”墨鹞反驳。“不像以前那样完全没人味。”

“这么说倒也…她有正常过么?”银鹄摸了摸下巴苦思。

四翼面面相觑,皆是心有戚戚的摇头。

“你们说的是叶姑娘?为什么都怕她,她过去对你们很凶?”不甘心一知半解,宋羽觞挤入了八卦的行列。

“不凶。”蓝鸮诚实的提供答案。

“手段残忍?”宋羽觞锲而不舍。

“还好。”墨鹞出言否定。

“你们有把柄落在她手上?”

“没有。”碧隼挠挠头,“她早就放我们自由。”

“那你们的畏惧所为何来?”宋羽觞百思不得其解,四翼对那个冷淡的女孩的敬畏超乎寻常,按说他们该是谢云书的手下,却更戒慎她。

“那是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碧隼好心的答了一句。

“她是什么人?”宋羽觞从善如流的问。

碧隼哑然,眼睛瞟向银鹄,同伴会意,微笑着替他带过。

“说起来我们也很好奇,老大居然是谢家的人,宋公子可知他过去是怎样的?”

“这个我当然清楚,毕竟我和他相交多年…” 宋羽觞十分知机,大方的提供对方想知的答案。

双方热切的交换各路消息,获得想了解的小道讯息,尽是皆大欢喜。

谢曲衡在一旁好笑的摇头。

谢云书携着迦夜踏入,看见的正是一派亲密无间的融洽,不觉稍稍诧异。

迦夜瞟了一眼,半笑不笑的抿了一下唇。

“你教出来的。”

四翼瞥见两人,反射性的笔直立起,讪讪的心虚。

谢云书一笑,引着众人落坐。

机伶的店伙招呼着上菜,隔壁的伶人弹起了琵琶,丝竹入耳,娇柔婉转的歌声清扬,带来情致缠绵的意韵。

菜色是极精致的。

色色搭配合宜,清而不淡,肥而不腻,鲜嫩适口。甚至雕出了精巧的花鹤造型衬饰,更添了几份颜色。似这般咸中微甜倒是合了迦夜的口味,较往日多下了几筷。

迦夜本身相当挑剔。

长期处于高位,起居无不雕琢,平日享用的虽然随意,却都是顶尖的器物。不过她极能忍耐,出行时饮食粗砺,着布衣粗棉,数日不眠不休皆是寻常,从不因之抱怨。即使来了江南诸多不合意也不着片语,唯有极近的人才能觉出一二。

白凤歌坐在她身畔有心示好,浅笑着搭腔,迦夜淡淡的回应,气氛还算融洽。四翼罕有的与她同桌,拘谨而不自在,全无先前的笑谑,几乎不开口。只剩了谢氏兄弟和宋羽觞谈些漫散的话题,场面略为冷落。

白凤歌挑了一筷狮子头给迦夜,温言婉笑。

“太瘦了对身子不好,叶姑娘该多吃些才是。”

迦夜垂目看了看碗,一旁的谢云书顺手替她挟了过去。

“多谢白小姐好意,只是她素来不喜荤食,由我代了吧。”俊颜平常,了解而默契,做来再自然不过。

樱唇忽然发白,白凤歌勉强笑了一下,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揪住了裙裳。身旁的婢女入眼小姐神色幽怨伤心,不禁暗里不平。

谢曲衡默叹一声,扯开了话题,努力化解僵滞的气氛。

迦夜仿如不觉,略略喝了一点汤便停箸不食了,改坐到远处饮茶。

她一离席,四翼心思一松,又开始与宋羽觞交头结耳。谢云书礼貌性的与白凤歌攀谈了几句,毕竟是谢曲衡秉持父亲的授意请至扬州,不便过于冷落。

“数日赏玩,白小姐可还适应此地风物?”

“扬州风景绝佳,凤歌所见处处皆是美景,哪会不喜。”白凤歌盈盈一笑,矜持而文雅。连日游玩俱是众人一起,期间谢云书多是全神陪着迦夜,少有近谈,难得此刻稍稍接近,她力持镇定,仍是些微晕红了脸。“多赖世伯好意相邀,才有此机缘。”

“家母近日时常夸赞,说白小姐温雅可人,一解膝下无女的遗憾,直是希望能常驻谢家才好。”谢曲衡颇有深意的微笑接口。

谢云书瞥了一眼对面,迦夜倚在楼另一侧栏边,捧着一杯香茗看花。数盆硕大的茶花色泽娇丽,花叶缤纷,绚烂而招摇。

“白小姐有暇尽可多留些时日,扬州有不少好去处。”他忽然附和。

四翼呆了呆,一时皆侧着头望过去。

白凤歌有些意外,美丽的眸子亮了起来。“多谢三公子,如不麻烦,倒是想请三公子指点些名胜殊景。”

“这有何难,让云书陪着四处走走即是,也可尝尝街巷名点。”谢曲衡大喜,立时替三弟包揽。

“若是三公子方便的话。”期待的丽容略带羞意。

谢云书眼神闪动,倏然浅浅一笑,“份内之事,自当尽力。”

远处的女孩俯身摘下一片朽叶,在指尖转了转。

随风一送,干黄的叶片飘然翻落,旋转着坠下高高的楼台。

一骑快马踏着落叶在楼前停住。

骑者俐落的翻身下马,快步走入醉仙楼。

“南郡王世子下属请见谢家两位公子、叶姑娘、宋少侠及白小姐。”

朗声通传响在梯下,空气顿时凝肃起来。

众多目光盯着来使,那名汉子大方的抱拳当胸。

“世子令在下前来送柬邀客,诚意相请,请诸位务必赏光莅临十日后的琼花宴。”随话语一同附上制作精美的金柬,一份恭敬的呈给了迦夜。

席中数人暗地交换眼色,俱有些惊讶。

迦夜翻了翻亮晃晃的柬书,没什么兴趣,随口推脱。

“承蒙抬爱,近日旧伤未愈不便赴宴,替我辞谢了吧。”

来使似已料到,立时躬身致意。

“来前世子另嘱,叶姑娘的伤是他一手所致,时时心下愧疚。请务必赏脸容当面致歉。”不等开口,取出一物双手置上。“此物为千年雪参,聊表寸意,若能略补玉体,也算稍平世子心头之憾,请姑娘万勿推辞。”

众人惊疑不定,猜不出是何用意。

千年雪参本属珍物,萧世成送给害他功亏一溃的对手,又婉言相请,究竟所为何来。

难道真是为了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的致歉。

“东西是好的,可惜我用不上,连这帖子一并带回去吧。”迦夜眼都没抬,指尖一弹,将金柬送了过去。

未料到回绝得如此干脆,来使窘了一下,再度开言。

“叶姑娘何必拒于千里之外,除了世子,尚另有一位故人殷勤相盼,亟待与姑娘重逢相会。”

“我可不记得在江南有什么故人。”

“这位故人自西域而来,曾与姑娘有一面之缘。”感受到无形的压力,来使竟不自觉的退了一步。“对姑娘风采印象极深,多年无日或忘。”

“其人姓甚名谁。”谢云书冷声质问,笑容早已不见。

“届时一见便知。”使者鼻尖微微见汗,强令自己挺直了背。

“我现在就想知道。”谢云书踏前一步,空气紧得一触即发。

“谢家何等声名,三公子必定不至对来使以武相袭,在下深信。”使者面上变色,再退了一步,力持镇定。

以家门名誉相挟,谢云书不能不犹疑。

僵滞了半晌,迦夜起身一动,金柬又回到了纤白的细指。

“回去告诉萧世成,我很期待。”

汉广

日上三竿,迦夜仍未起床。

一把漆黑的长发散在榻上,懒懒的蜷着身体,翻着一本医书。

叩门没听到回音,他掀开了窗。

额发落下来覆在眉间,雪色的容颜比平日更白,长睫微动,抬了下又专注于书本。

“怎么不起来?”

“睡晚了。”她简单的回答,将书抛到一边,慵倦的伏着软枕素席,身上丝被凌乱。

他刚待伸手撩开散发,被她一掌打开。

“怎么了。”指缘微微生疼,他不解的问。

迦夜没作声。

愣了半晌,一个异样的念头浮出。

“你在生气?”他不太相信,不过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解释她莫名的异常。

“听不懂你说什么。”她蹙了蹙眉,掀开被坐起来。衣衫整齐,略有压痕,一夜和衣而卧。

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他换了个问题。

“萧世成的宴请打算怎么办?”

迦夜在镜前整理长发,口气仍是冷淡。“去看看再说。”

“宴无好宴。”

“那又如何。”她从铜镜中瞥了一眼。“你不用去,此事与你无关。”

又是拉开距离的疏冷,他只当没听见。“你猜那个人是谁。”

“管他是谁。”她漫不经心,眉间甚至带点嘲讽。“反正我的仇人多的是,数都数不过来。”

“会不会是故意布下的饵。”

“或许。真有故人我会相当惊喜。”没表情的勾了勾唇,“你也不用想太多,这里到底是谢家的地盘,谅他会有分寸。”

“他知道我们的来处,却不曾宣扬…”

“易地而处,你会如何。”

“捺下秘密,以要挟之势延揽。”静静的看她一举一动,深遂的眼睛不曾稍瞬。“实在不成再传扬出去,借中原武林的力量绞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