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出声的人漾起了一个令人难堪的笑,讥诮之极。受不了无形的刺激,白凤歌冲口而出。

“你压根配不上他,看看自己的样子,除了一张脸哪里像正常人,只会让他沦为众人的笑柄,谁会接受你这样的妖怪,还是来自那样肮脏邪恶的地方…”

“白小姐!”

温雅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激动,玉隋不知何时立在了苑内,淡淡的像是不曾发现尴尬的场面。“谢夫人在找你。”

白凤歌噎住了话语,一时僵滞,失控的仪态落入外人之眼,自小的教养无法接受,又不甘心这样离去。呆了片刻,玉隋不识相的催了一句。

“谢夫人说小姐中途离席担心得紧,还是请白小姐速去以免夫人担忧。”

“你…”

她失措的瞪着男子,再看看迦夜,忽然落下清泪,掩面冲出了小苑,随着隐约的啜泣渐渐消失,迦夜喝下了最后一滴酒。

遗音

苑内恢复了宁静。

似乎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已无涉,迦夜兴味索然的弹了弹空空如也的酒壶,考虑要不要再来一些,极少碰酒,今日忽然一发不可收拾,离了天山,确实越来越放纵了。

“别在意她的话,谢三公子自会处理一切,旁微末节与你无关。”

她有些意外,偏头看了看,年轻的公子温文微笑,真诚中带着暖意。

“这是安慰?多谢好意。”她不怎么上心的点头致谢。

“这是事实,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说的很认真。

对他话中的含意不作表态,她忽然冒出了无关的一句。“如不麻烦,可否替我再叫一壶酒。”

玉隋笑了笑,走近闻了一下瓶口。

“埋了七年的醉花荫,我去可未必能拿来。”

迦夜诧然拎着杯子转了转,“很难得?”

“谢夫人手酿的私藏,只怕谢前辈都得省着喝。”他温颜解释。“这酒有后劲,还是不要再饮的好。”

“会醉?”

“嗯。”

“那也好。”她懒懒在石凳上坐下,私心倒真有些可惜。“我还没试过喝醉的滋味。”

“不怎么好,相信我。”他的神色愈加柔和,几乎会被错看成怜惜。“不管是怎样的美酒,醉了都不会太好受。”

“既然如此,为何那么多人喜欢?”

“大概是因为喝的时候太痛快,让人忘了后果。”

或许真是酒意上涌,她也变得多话,竟轻轻笑起来。“或许你说的不错,就像杀人的时候很痛快,可杀完了…滋味实在不好过。”

“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没有被她吓到,玉隋反而接着问,眼中没有半点厌恶,像在聊书法字画一般平常。

她略微想了想,邪气的抿嘴一笑。“很快,一瞬间血溅出来,杀的人越强越有成就感,毁灭真是件很容易的事。”

“为什么又难受?”

“血的味道很难闻,沾在身上怎么也洗不掉。”她有点茫然的看着院子里的碧树。“有时杀多了,觉得眼前的东西都是红的,很恶心。”

清俊的脸上悲悯之色更重了,但因着温柔并不刺人。

“你在可怜我?”她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隐约觉得奇怪。“没必要,我还活着,该同情的是那些死人。”

他淡淡的笑了,带着莫名的伤感。

“是的,幸好你还活着。”

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她盯了半天,换了另一个话题。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么?”

“很不容易,终于找到了。” 他注视良久,声如微风拂过林梢。“她…和想像中不太一样,我很后悔,如果早一点寻到,她一定不会受那么多苦。”

迦夜不说话了,惊疑之心渐起,悄悄缩入袖中扣住了剑。

对方却似不曾觉察,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枚短笛,微笑着征询。

“有酒无乐未免扫兴,我给你吹一曲可好。”

不等回答,他以唇就笛。

清灵的乐声响起,幽幽弥漫,纯净如水,使心灵慢慢平静,宛如遥远的天空飘过的片段,想要捕捉时已被带入了梦境。

无形的乐曲令人放松,天际浮云流动,湛蓝而高远,从树叶的枝叶间望去仿佛被分成无数碎片,亮晃晃的阳光穿过叶片落入眼眉,零乱的光影带来某些奇特的错觉。

舒缓的曲声渐渐嬗变,舒缓的旋律不知不觉化为优美轻快,像野鹿在山间跳跃,和风吹过大地,一朵一朵的山花次递盛开,冰凌的泉水簌簌流淌,触碰着心底隐秘的印痕,仿佛被什么神秘的力量驱使,她情不自禁的轻轻应和。

只唱了一句,她清醒过来顿住了口。

乐声嘎然而止,他放下笛子,眼神极亮的盯着错愕的脸。

迦夜愣愣的抚住唇,讶异于自己的失常,更诧异的是那支曲…

静默了许久,她力持平静。“你怎会…那是什么曲?”

男子缓缓绽开笑容,不答反问。

“你唱的呢?又是何处的语言?”

母亲…自幼所教的南越古曲…

…怎可能…

她霍然立起,白瓷酒杯被衣袂拂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怔忡的瞪着那张温文如玉的脸,刚要再问,苑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

来的人并不陌生,青岚显然是冲着她的,眼睛好奇的扫过玉隋,隐约有些疑惑的诧色。

“你果然在这,有人指名找你,三哥叫我带你过去。”

指名?勉强把混乱的思绪转到另一处,她不无怀疑。

“谁?”

“我要知道就好了。”青岚挠头,也是一脸困惑不解。“是个女的,还带着个孩子,原来你不是姓叶?她说要找迦夜,恰好银鹄听见传给了三哥,不然差点被守门的弟子赶出去。”

“什么样的女人?”

“看着很狼狈,受了伤,衣服上有血。三哥似乎见过…正让二哥看诊。”

寻思了半天,始终想不通会是何方神圣。

纵然在西域,知道这个名字的也不多,何况是到了江南。问题一件接一件,她不禁烦燥起来。

“应该不是敌人。”玉隋似看出情绪,出言开解。“你是谢家的客人,纵有敌意也不致冒大不韪到扬州谢家门内挑衅。”

扬州谢家…正是为此才更恼人…

她不想惹麻烦,但看来麻烦已不可避免的再次找上身。

绯血

一处静苑,屋里人却不少。

银鹄碧隼蓝鸮皆在,谢景泽正在替榻上躺的女子把脉,谢云书立在一旁静候,榻边附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眼睁睁的看着谢景泽的一举一动,手攥得死紧。

不一会,谢景泽对着三弟摇了摇头,拔出扎在女子身上的数枚金针。

“她受伤太重,又中了毒,撑到这里已是奇迹,怕…”谢景泽叹了一声,屋中的人都明白未尽之意。

谢云书皱了一下眉,见到立在门口的人,示意她走近。

越近榻边,被幔帐半掩的人渐渐呈现。

脏污不堪的衣裳,襟上还染着点点血迹,秀丽的鹅蛋脸憔悴得不成样子,腊黄的面容带着死气,唯有一双眸子依稀可见几分熟悉,在看见她的一瞬睁得极大。

“绯钦!”

没想过会是同为七杀的伙伴,她失声而唤,不由自主的在榻边侧坐下来,不敢置信。“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迦夜…”女人的神气衰弱,说话都十分耗力。“你…竟然还这么小,我是不是在做梦…”

“别管我,你是怎么回事。”当年虽为同僚却并不亲近,尽管如此,看她殆然垂危,心里极不好受。

瘦削的脸上露出惨笑,无限凄凉,全无当年的英爽利落。

“我错信了一个人。”

“谁。”一抹旧忆迅速闪过。“那个让你离开西域的男人?”

两行泪无声的滑落,有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微微发烫。

“他…起先对我是极好的。”绯钦两颊红热,怨恨而怆然。“也娶我做了妻子,可…他是中原世家出身,家人知道了我的来历,怕我连累声名,百般挑唆轻鄙…最后连他也…”

“为什么不离开,凭你的武功哪里不能去。”

中原,魔教…她吸了一口气,握住了绯钦的手。

又一滴泪坠下,凄婉而无奈。“那时我有了身孕,想着孩子便只有忍耐,盼着时候久了他回心转意,结果…”她噙住了眼泪,目光冰冷。

“他在汤药里下了化功散,废了我一身武功…不敢明着弄死我,暗地里下慢性毒药,等我断气…”冰冷转成了刻骨的仇恨,绯钦咳了几声,声音渐渐弱下来。“我寻机逃了出来,带着我的孩子…他怕旁人知道娶了魔教中人毁了名声,丧心病狂,连孩子都不肯放过…一直在暗里寻查追杀…东躲西藏,我已是油尽灯枯…幸好…听说了白家的事,仿佛有些像你,想来赌一赌…”

断断续续的话语道出,屋里鸦雀无声,连怒气冲冲踏进来的谢曲衡都听得呆住了。

“那个男人是谁。”触手的温度慢慢变凉,她心知不妙。

绯钦显是恨极,却没有回答,愣愣的看着她又落下了泪。

“迦夜…你比我聪明,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当年你问我的话,我总是在想,想了几千几百次…”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很后悔…”

“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天山…”

迦夜紧紧咬牙,说不出的焦燥,胸口渐渐生起一股戾气。

“告诉我是谁,我替你杀了他。”

绯钦衰弱的摇头,勉力指了指跪在一边的男孩。

“这孩子…你带去送进战奴营,十岁以前…别让他死,我在九泉之下都会记着你的恩。”

“送进战奴营?这种小鬼哪活得下来。”脱口而出的是碧隼,银鹄在身边撞了一下,示意同伴住口。

绯钦费力的看了看他,有种奇异的感应,相似的气息并不难辩认来历。没有驳,无奈的苦笑。

“活不下来…那是他的命,我们…都是这样过来…我宁可他死在战奴营,也不愿让他被亲生父亲指派的人…当污秽一般除掉…”

血渐渐渗出唇边,声音极微弱,几乎要附在耳边才能听得清。

“…迦夜…求你…我知道这是个麻烦…”

“你…性子最冷…心却是好…”

“…求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迦夜只觉得一片昏乱,握住的手越来越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膨胀。“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听到承诺的答案,垂死的面容绽出一丝笑。

“…多谢…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神一懈,气息更是断续。“…这样死…真丢脸…我…真后悔…”

最后一点声音消失了,带着悲凉自嘲的笑湮灭了生命。没有像那些被她杀死的人,她躺在床上,如一个为生活折磨狼狈不堪的病妇,留下了挂在颊上的一滴残泪,一个放不下心的孩子,撒手人寰。

迦夜静静的看着,那双合不拢的双眸蒙了一层水光,带着对世事的彻底绝望,良久,她伸手轻轻合上不肯瞑目的眼。

“…真难看,这样也算七杀么…你曾经比我更强的…就为了一个…”

轻喃的话语很淡,谢云书却心底发凉,无法抑制的恐惧泛起,突然极后悔叫了迦夜过来。

“迦夜。”他忍不住上前低劝,小心观察她的脸,“我们…先出去,找个地方静一静。”

凝滞的眼神有点呆,任他将手扯离绯钦,一言不发。

“迦夜!”谢云书忧心的盯着她,轻轻摇晃着香肩。木无反应,仿佛神魂消散,仅剩了躯壳。

“老三。”谢曲衡皱眉喝止,暗恼于弟弟的失态,青岚悄悄扯了扯大哥的衣袖。

“迦夜!”心底的不安泛滥无边,他开始发慌,顾不得旁人抚住她的脸。“你不是她,我发誓你不会是她。”

许久,眨了一下眼,她拉开他的手,趋近从未开口的男孩。

“你叫什么?”

男孩没有泪,看着母亲从生到死,始终没有一点声音。迦夜的问话让他转回了视线,忽然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我没有名字,请姑娘赐名。”

早熟的脸上有令人心惊的决绝,一个孩子的话语教所有人侧目。

“你…父亲是谁。”迦夜的左手支在地上方砖,尽力稳住话语,心底戾气压制不住的翻涌,很想找个出口。

“姑娘要杀了他?”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嗯。”

谢曲衡在一旁听了不满,这些话根本不该对一个孩子说。谢景泽暗自叹息,四翼却觉得理所当然,他们对亲缘血裔并无多少概念,只知恩仇分明。

孩子又磕了个头,额上渗出血痕。“请姑娘教我武功,十年之后我自己去。”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那到底是你爹。”谢曲衡忍不住上前喝斥,“逆伦弑亲是何等大罪,齿及都是口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