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用重金贿赂左使,让他在天山好过一点,保住他的命。”

多么天真,他竟然信了,或许是因为不得不信。

而后,埃达死了。

入山仅三个月,为一点小事被枭长老折辱,生生笞死。童年相依为命的伙伴就这样横死,命如草芥,至卑至微。踏出淬锋营,得知了这个消息已是一年以后,连埋骨之地亦无处可寻。

“你在给谁烧纸?”忽明忽灭的火光吞噬着纸钱,俊美的少年轻问。

“我的兄弟。”

暗夜的树梢落着一只夜鸟,静静的望着树下的火光,不啼不鸣。

“希望将来我也有份。”

“呸。”想也不想的啐了一声,斩钉截铁的断语。“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

扔下最后一把纸钱,风卷着纸灰旋扬直上,化入了浓黑的夜色。

(下)

密使捎回的消息以暗语写就,用药烛熏出字句。在天山权力争夺最激烈的巅峰,血色未明的黄昏,无声的道出。

那个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三日前病亡。

死了也好。

千冥已嗅出了端倪,那人若还活着,难免成为牵制,所以…此时辞世,正当其时。

一声夜啼惊破了思绪。

这才发现四周一片漆黑,银烛燃尽,灯火全无,不知呆了多久。突然极想找人喝酒,起身了才又想起,殊影已离了天山。乘夜而走,一声不响的回转中原,那样仓促急迫,仿佛是怕犹豫反悔。

他缓缓坐下来。

生死弟兄不告而别飘然远去,他反松了一口气,只因随之而去的还有他最为忌惮的对手。迦夜素来难以捉摸,纵然殊影是她最倚重的影卫,他仍无致胜的把握。

失了教王内斗已臻白热,立场未明的雪使仍是未定之数。万一介入玉座之争,势必不容与他亲厚的殊影,得力助臂转成肘腋之患,难保不会痛下杀手,以迦夜的狠绝…殊影未必逃得过。

除非能先一步将人拉过来,多年长伴,殊影对其手段秘策了若指掌,又比迦夜更得下属拥戴。可惜太过重情,为那女人连多年渴盼的自由都弃之不顾,否则…迦夜必已殁于教王掌下,多好。

应该为之庆幸。

不是迦夜的复仇杀心,他必定陷入任人拿捏的死局,与千冥一样沦为素手中的棋子;不是千冥的逼迫适得其反,他必定要面对两人结盟的现实,凭迦夜驭使三十六国的手腕,就算人已死,疏勒也难免倾国之危…那毕竟是他血脉所出的故国…

幸好迦夜比他更想除掉教王,幸好她无法理喻的洁癖,幸好殊影说动了她相偕离教,幸好那个人死得这般及时…

但为何在庆幸的同时,心底却是一片空落。

明明…是恨的。

离开疏勒的最后一刻,隐约能感觉出重帘后有人在看,他一次也不曾回头,只望着前行的车队,里面锦衣华服端坐的少年是替他去做质子的兄弟。

成为月使之后,他渐渐明白了许多事。

那个人确实给左使送上了金珠秘宝,却又故意令与左使面和心违的枭长老得悉,恼怒于疏勒的偏颇无视,蓄意寻衅泄愤,埃达由是无辜而亡。假质子多活一天,秘计暴露的可能便多一分,魔教在三十六国暗间无数,唯有死人能确保安全。局一开始,就已设定好结尾。

不知道埃达有没有怨恨,在乖戾的宿命下无法选择的死去,一如他无法回避的生存。如今高踞玉座,却总想起与朋友在草原上放羊挤奶,斗狗赌酒,无忧无虑的笑闹的时光,绿野上脆薄透明的春天里,有两个少年并肩躲在石后偷看猎手与心上人私会。

“教王在笑什么?”一双柔软的玉手揉按着额头,吐气如兰的问。

诡密多变的眼轻合,神色奇特,怀念而微怅,并不曾回答。

佳人按捏着肩,乖觉停了口。许久之后,仿佛睡着的人忽然道。

“紫夙死了。”

肩上的手颤了一下,改为轻捶起颈背。

“恭喜教王去一心腹大患。”

“一个时辰前,她的头送到我跟前,若不是表情有些吓人,还真想带过来让你瞧瞧。”懒懒的话语轻松随意。“她爱重自己的容貌,所以我特地吩咐留下了一张脸,胭脂的颜色一点没乱。”

阖着眼,指尖分毫不差的点了点娇唇。“很漂亮,和你的一样。”

“烟容怎敢与花使相比。”

男子似觉有趣的笑了笑。“死人怎能和活人比。”

“教王说的是。”

“她生前也曾与我相好,总得给几分情面,安排三日后下葬,你猜会有多少人送别?”

“烟容愚钝,猜不出。”

男子眼半睁,似真似假的调侃。“烟容是妙解世情的玲珑心,哪有猜不出,不愿说?”

佳人秋波一荡。“教王明知花使身后必然凄冷,又何必问。”

天山上人命最是轻贱,一旦跌落尘埃,谁也不会多一分垂顾,哪管生前何等人物,通通成为失败者。

“我以为紫夙入幕之宾无数,或者有所不同。”

娇容带上了几份轻谑。“教王真会说笑,男人的良心是系在枕头上的,人都入了黄泉,哪还有什么余情。”

男子大笑起来。“说得真是凉薄,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她一程,也算做件好事。”

“我?”浅笑微僵。

“你不是随她习过媚术,也不算陌生了。”

冷汗立时炸出来,再撑不住笑,膝头一软跪了下去。

“教王恕罪!”

“罪?”九微翻身坐起来,似笑非笑。“什么罪。”

想起近日教王种种手段之酷厉,舌头仿佛被冻住了。

“暗中向她秘报消息的罪?接了玉蛛蛇心粉的罪?试图窃我随身令玺的罪?还是杀掉准备揭破你身份的同伴的罪?”九微一句句道,狭长的眸子杀气一闪。“说起来你倒做了不少好事。”

指尖滑上玉颈轻轻啧叹。“温柔确实是最好的掩护,谁能想像毫无武功的你还能杀人。”摘下纤指上一枚平平无奇的戒指把玩,旋开宝石,一枚极细的尖刺隐现蓝芒。“我还在等你动手呢。”

“烟容不敢。”恐惧的跪伏在地,磕绊得几不成声。“烟容受迫情非得已,虽有曲从却未道过重要讯息,毒粉更被弃锁匣中,绝无半点加害之意,求教王明鉴。”

苍白的脸像随时要晕过去。“烟容得教王眷宠,绝无奢想,只求平静度日,可花使…生死两难,不得不虚与委蛇…”

自迦夜离教后,千冥野心欲望双双落空,恨怒满腔,泰半发泄在与迦夜容貌相近的烟容身上,床笫之间凌虐非常。他虽有听闻,碍于权争挚肘不便出面回护,唯有视而不见。

紫夙见烟容身份微妙尚有可用之处,暗中指点了几招媚术,加上卑顺驯服百般乞怜方略为好过。由此开刺探之始,后又被指令伏在自己身边趁隙而动,一直摇摆不定,他冷眼旁观着人监视,确无非份之举,寝席之际亦是温存软媚,欢愉颇多,杀之倒有些可惜。

声泪俱下的哀告并没听进多少,九微注视半晌,突然搓了搓脸颊。看这副面孔哭泣求饶,真是…说不出的别扭怪异,略踱了几步终于决定。

“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去江南找殊影,往后你的生死由他决定。”抬眼示意侍从,离开前抛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提醒。

“我若是你,就好生善用这张脸。”

 

【比翼篇】

游子

“你是…青岚?”打量了半晌才敢确定,眼前眉目清朗的人确是当年淘气爱闹的小小顽童。

“四哥连我都不认得了?”青岚扭了扭,摆开在头上乱揉的手。“也难怪,自你上次回来近十年了,娘时常惦着你呢。”

谢飞澜笑起来。“泉州事忙无暇□,听说上次捎来的乌龙和茶饼得娘喜欢,这次我又带了些。”

“什么也比不上你亲身回来的好。”青岚围着他转了一圈,瞅着唉声叹气,“就说泉州靠海,吹得四哥黑了不少,人也瘦,娘一定心疼得紧,非让你好生大补一场不可。”

听得谢飞澜嘴角抽了抽,直想伸手去凿一凿这只皮猴。一别十年身量抽长,自然不会再同少年时期的模样,明明结实了不少,偏偏母亲慈意难违,只怕要硬着头皮灌一肚子补汤,想来就发怵。

“这次爹特令我回来,到底什么事?”迫得他扔下了犹在琼州处理余事的大哥三哥先行赶回。

青岚鬼头鬼脑的看了一圈四周,压低了声音。

“四哥不是没订亲?爹有意替你牵一牵红线。”

…意料之中,长年忙于海事无暇于此,他并不挂心,长辈们倒是屡屡提及,颇为悬挂。

“哪家的小姐?”随口反问却不在意,反正父母作主,娶谁都差不多。

“是杭州白家的二小姐。”青岚支晤了一下。“爹的意思还是随你,正巧二嫂请到家里作客,最好四哥自己合意。”

谢飞澜微一思忖。“漂亮么?”

青岚点头。“那是当然,可算江南名门闺秀中最俏丽的。”

“那就行了,跟爹说我没异议。”随意而许,毫无谈论终身大事的自觉。

“四哥。”青岚反而急了,道出了一早守在这里的真意。“你可不能答应,你不知道凤歌姐喜欢的是…”

“三哥?”男子一扬眉梢,不意外的看弟弟呆掉的脸。“我当然清楚。”颇有兄长架势的得意。“别以为我在泉州就一无所知,回来时三哥就提醒过爹可能有这层安排。”

“那你还…”青岚张口结舌。

说起来一切确实起自三哥。当年以极快的速度迎娶了君府小姐,跌破所有人的下巴,连带着闺中痴心守望的白二小姐黯然神伤憔悴经年,家人噤口不敢提婚嫁之谈,芳华蹉跎至今。白老爷子为女儿心事成愁,谢震川也有歉意,想着四子留于泉州尚未成亲,便召回来试探一二。

“哎呀,有什么关系。” 谢飞澜搓了搓脸,几分漫散的无赖。“反正是个女人,娶就娶呗,也算替三哥解一桩麻烦,将来还可以纳妾,多挑几个喜欢的就是了,又没什么妨碍,她应该不像二嫂那样凶悍吧。”

无视青岚傻样,谢飞澜戏言调侃。“没想到三哥真有魅力,成婚几年了尚勾得人念念不忘,打小我就知道他那张脸肯定会惹事,果然说中了。”

四哥…还是老样子。

青岚无力的垮下嘴角,玩世不恭的四哥怎么可能为女人郁结,至始至终替他犯愁的自己好像…大傻瓜。

说归说,四哥是否真不介意青岚实在摸不透。

望着兄长在桌前独立,背影寂落失魂,忍不住探问。

“四哥?”

男子回过头,浓眉深蹙,困顿抑郁,令青岚迅速紧张起来,果然不可能这么洒脱,毕竟是终身大事…

“到底怎么了,后悔还来得及,不能让爹勉强你…”

“青岚。”男子叹了一口气,洒脱的气质化成了无奈。“想想…确实有点…”

“呃?”

“我舍身帮了三哥…解决爹的心事,让谢家与白家成为姻亲,就算她长得漂亮,到底也是牺牲…”

“所以?”青岚瞧着四哥前所未有的困扰,脑子一热。“是不是四哥怕爹跟前不好拒绝,那我去说。”

“那倒不用。”男子透出诚挚的恳切。“青岚,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四哥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刀山火海也愿意。”

俊脸突然明朗起来,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

“好兄弟,帮我把汤喝了。”

青岚呆呆的目视兄长挪开后,桌上现出的硕大汤碗,良久才眨了眨眼。

“你是说…”

“娘送来的鸡汤,我实在受不了,倒了又有违心意,就拜托你了。”谢飞澜一片轻松,带着解脱后的欣悦。

“…为什么有三碗…”青岚的脸由白变青。

“一天三次嘛,都在这了。不用赴汤蹈火,帮我喝了就成。”言毕潇洒的一挥袖子,愉快无比的出房,忽然被人揪住。

“对了四哥,你是不是又准备去勾引哪个丫环。”暂时把目光从鸡汤上拉开,青岚终于想起了此来的目的,这个四哥其他都好,唯独浪荡风月,加上暂归爹娘不便管束过严,行止约束较之其他兄弟少得多,更是肆无忌惮。

“别说这么难听,我不过是和她们说说话解个闷。”男子不以为意的摸了摸弟弟的头。“小孩子家不懂的。”

“我…!”

忍下一口气,青岚正色相告。“四哥别怪我没提醒,你多年未归不太明白情况,哪房都好,千万别惹了三嫂院里的,不然…”

“不然怎样?”他自诩风流,与女子交往皆为两情相悦,出手大方,自问无甚供人垢病之处。

“反正谢家最不能惹的就是她,你自己小心点。”

玩味的摸了摸下巴,谢飞澜好奇的探问。

“这么说三哥娶了个母老虎?又不是君家的正牌小姐,何至于。”在泉州日日见谢云书传书回家,想来均是给娇妻的。

“她是君随玉的亲妹,名份上没公开而已。”青岚翻了个白眼。“劝你是因为三哥护得紧,娘也多有疼爱,惹了她你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这般小心,无非是看重君家地位之尊而已,谢飞澜无声的腹诽了一句。

“我给你说一件事。” 青岚睨了一眼兄长,道出谢家年前的八卦。

约摸半年前,小夫妻出现了第一次争吵,原因不明,但三少夫人的恙怒无庸置疑,下人从未见她如此气恼,被频频响起的碎裂声吓住,火速通报了谢震川夫妇,连带各苑都被惊动,派出贴身婢仆替主人一探究竟,青岚自然也禁不住好奇。

谢云书起居的卧房内一片碎瓷破玉,甚至掷出了廊外,二人日常所用的俱是珍品,拿来泄愤的也不例外。九龙墨玉灯、犀角玛瑙杯、羊脂白玉壶、冰纹水晶盘…一件件被砸了个粉碎,看者都心疼不已,不过入眼房中双颊绯红嗔怒难休的丽人,又觉得不值一提了。

被发作的对象笑吟吟的全无阻止之意,也不让旁人拦,一味轻声细语的劝。

小心脚下,提防伤着自己…

别扔太远,耗力气…

喝点水再接着摔,生气容易口干…

听得人直欲捶胸顿足,这哪里像英名远扬的谢家少主,在家中竟是一副畏妻如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