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听说是突然发生的。”王翔虽然高喊不要开枪,他却已经把自己的枪握到发热,“打不死的,那些东西打不死,那不是真的内脏爬出来了,那些内脏外面包着一层膜,子弹射不穿那层膜。你看到最后面那个摇晃的人吗?”他指着楼道口一个白色的人影。

关崎仔细一看,他本来以为这人穿着白衣服,但事实是那个人全身赤裸。

他之所以是白色,是因为他全身都覆盖着一层薄膜。

皮肤一样的薄膜紧贴在他身上,连头发都被薄膜覆盖了,像个苍白的假人。

“看到没有,那是最严重的一个,我怀疑这些会吞人内脏的薄膜都是从那个人身上蔓延出来的。”王翔说,“具体是传染还是寄生还是用别的方法传播,我也搞不清楚。目前试过用子弹射击,消防大队试过用喷火枪和高压水枪,都无法破坏薄膜。”

一种…刀枪不入、水火难侵的异种?关崎错愕了,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在他们准备逆袭费婴,将富春园这个害人的怪物窝点彻底清扫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这种异种,绝对不是巧合。

这也是费婴缓兵之计的一部分?

关崎给唐研打了个电话,无论如何,这种怪物不是普通人类可以对付的。

4

关崎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唐研和萧安正在看电视。

萧安今天有两堂必修课,但他却没有去学校。一整个早上他都和唐研在一起看国家地理频道一个讲蚂蚁的纪实节目。那节目从一粒种子发芽开始讲,分为八集,到第三集才看到个蚂蚁的影子。萧安看得两个眼皮打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看《粉红少女》或《不结婚就死》之类的电视剧,但唐研却看得津津有味。

“关警官?”萧安接了电话,听了两句就变了脸色,“出现了新的异种?”

唐研立刻看了过来,萧安复述关崎的话:“…在何山路民强公寓院子里出现新的异种,普通子弹无法射穿,既不怕火烧,也不怕水。”

唐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站立的姿势优雅漂亮,摸了摸眼镜架,他微微一笑:“快走吧。”

何山路民强公寓周围两条街范围内的居民被慢慢疏散,院子外人头攒动的都是警察、武警和解放军。那些半透明的薄膜包裹的内脏仍然在爬行,但速度并不快,那个浑身白色的人仍然在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有找到出来的方向。

形成包围圈的人们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仿佛暴风雨之前的平静,有些什么正在悄然起着变化,而大家都不知道。关崎紧盯着地上爬行的内脏,这些东西存在的意义就是繁衍——不断地、最大范围地扩散自己的基因,不可能只是爬来爬去而已,可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

或者是已经发生了?

就在所有人都惊疑不定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惊呼:“你…”

几乎就在同时,武警包围圈里露出一片空地,一个人被瞬间孤立了。被孤立的人惊恐地看着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大家都看见一层柔软的白膜从他背后慢慢生长了出来,衣服被白膜腐蚀,很快他就成了一个裸人。

同样他也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目光空茫、全身发白的怪物。

关崎蓦地抓住了枪——那个人所在的位置距离院子很远,几乎就在人群中间,他是怎么被传染的?几乎所有人都在疑惑相同的问题——这薄膜是怎么传染的?而在那新的受害者身边的几人更加惊恐,不住在拍打全身,但该发生的仍然在发生,很快又有三名武警长出薄膜,开始摇摇晃晃地走动。

包围圈几乎瞬间就分崩离析,三个单位都在组织人员快速撤离。但那些薄膜人中的一个突然改变了运动方式,快速冲进了撤退的人群中,随着一片惊呼,那人的胸口喷出一片鲜血,各种内脏飞了出去,落在人群中。撤退的人群一阵骚乱,队形随即崩溃,枪声四起,训练有素的人们竟然开始盲目逃跑,甚至互相践踏,可见这些怪物带来多大的恐慌。

关崎对着新的受害者开了几枪,子弹被薄膜一一弹开,他没有逃走,心情万分焦虑——这东西到底是怎么传播的?

“这是一种霉菌。”身后有人说话,声音非常熟悉。

关崎猛地回头,唐研站在眼前,神色如常,就像根本没看见眼前的惨状。只见他温和地说:“它们是一种霉菌,有风就可以传播,当然如果是接触传播更好。现在撤走已经来不及了,谁也不知道哪些人身上已经有霉菌在生长,这种霉菌一旦发育成熟就会结成很像皮肤的膜,非常结实。它的孢子就藏在那层膜下面,形状像纤细的白毛,飘在空气中几乎看不见。”

关崎的眼睛红了,一把抓住唐研,他猛地摇晃着眼前唯一的救星:“你有办法吧?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它扩散?快说!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唐研说,“它是生命力最顽强的霉菌之一,即使在没有养分的环境里也能在很长时间里保持活力。”

“不可能!”关崎快速地说,“世界上没有无天敌的生物!它一定有弱点!快说,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救人?”

唐研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跟在身后的萧安一眼,“我受了很大的损伤。”他很坦然地说,“遗传之核离开我很长一段时间,我又被火焰所伤,如果完全恢复,我可以消灭这种霉菌。”

“要怎么样你才能完全恢复?”关崎皱眉,“你还没恢复吗?叫萧安煮花生猪脚给你吃?”

“不。”唐研说,“我需要萧安身上的一点儿东西。”

“什么?”一直沉默的萧安突然开口问,语气非常认真。

“你…”唐研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你脊索里的液体。”

变形人没有骨骼,构架身体的是强健的脊索,而能让变形人的身体快速生长出各种奇怪器官的关键,就在于它们脊索中保存的脊索液。和人类的骨髓类似,脊索液中存在能形成各类功能器官的细胞,并且变形人的这种细胞能根据体形的变化生长相适应的功能器官。

脊索液只能从活的变形人身体里取出,最好是变形人自愿取出。如果在取脊索液的时候变形人存在抵抗心理,脊索液中会充满杂质,无法使用。这些关于变形人的常识萧安其实并不清楚,听到唐研需要他的脊索液来修复身体,他先是脸色变了变,又看了看周围地狱般的景象:“你真的能杀死这种霉菌?怎么杀?”

“脱水。”唐研微笑,“没有什么生物能和我们争夺液体,我会让霉菌脱水而死。”

萧安的脸色变来变去,关崎奇怪地看着他——萧安和唐研关系不是很好吗?医治唐研这种事怎么看起来好像萧安还有点不情愿?难道取一点儿脊索液会对萧安造成影响?

果然唐研接下去说:“我需要的不是一点儿脊索液。”他十分抱歉地看着萧安,“是超过1500毫升的脊索液,否则不足让我的身体恢复功能。”

关崎愣了愣,萧安的身体里能有1500毫升的脊索液吗?难道唐研是需要把萧安身体里所有的液体都抽出来?

但就在几句话的时间里,人群中传来一阵混乱的尖叫,关崎和萧安一起抬头看去。只见各式各样的内脏在地上爬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有那么多了,地上堆着许多尸体,血液将水泥地染成了黑红色,十几个肤色惨白的人体在尸体周围游荡,一具接一具地摔倒,崩裂出更多爬行的怪物。

而那些会爬行的内脏也不仅仅是在爬行,它们移动的速度在逐渐加快,凡是它们经过的地方都渐渐生长出细密的白毛,远远看去,就像结霜一样。萧安咬了咬牙:“行!1500毫升,你有容器吗?我现在就抽!”

唐研缓缓地说:“如果你完全自愿、相信我的话,我的口器可以直接伸入你的脊索,直接获得脊索液。”

萧安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

关崎心里诧异——刚才还不情不愿的,突然就同意了?萧安也不问抽取了这么多脊索液以后他还能不能活?唐研获得萧安的许可,站到萧安背后,右手五指指尖射出透明的丝线,直接扎入萧安背后脊索的位置,准备抽取脊索液。

但也就在他右手按在萧安背上的同时,萧安背上的肌肉突然扭动了几下,鼓了起来吞没了唐研的手——同时唐研“啊”的一声低呼——萧安的双手向背后反勾,手指化作惊人的利爪,在唐研的胸口同时划开了两条深可入骨的伤口。

关崎惊呆了。唐研胸口受伤,但并不生气,他陷在萧安背后的右手一抖,几条细线从萧安胸前射出,竟然直接穿透了整个躯体。随即左手勒住萧安的脖子,唐研低笑:“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萧安根本不在乎穿胸而过的几条细线,变形人的身体强健,耐受力强。他背肌蠕动,紧紧扣住唐研按在他背上的那只手,冷笑一声:“因为你不是他!”

“没错,我不是他。”勒住萧安脖子的“唐研”微笑,“可是作为‘他’的繁衍者,我和‘他’无论在本质上或遗传基因上,都是一模一样的。你为什么不可以把我们当成一个人,乖乖贡献出你的脊索液?”

“放屁!你根本不是他!他既不会倒咖啡,也不会煎鸡蛋,更不爱看什么国家地理频道,更重要的是——虽然他不喜欢人类,却不会草菅人命!”萧安的利爪再度深入唐研的胸口,入肉很深,他在寻找这个唐研的细胞核。原本萧安的计划是弄清楚这个假唐研的目的,找机会杀了他,但情况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杀了这个假唐研,似乎就无法控制不断蔓延的异种霉菌。听了这几句,关崎恍然大悟——这个死而复生的唐研的确有点奇怪,原来“他”居然是个假冒的!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要假冒唐研?

为了脊索液?

可是如果没有眼前这样大规模的灾难,唐研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找到借口向萧安索要脊索液——更进一步说,唐研对地上爬的这些怪物如此了解,难道这些东西的出现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局?关崎眉头紧皱,难道这些东西就是这个“唐研”放出来的?

另一边,“唐研”和萧安已经打了起来。萧安打定主意要拉出他的细胞核,他知道唐研这个物种被取出细胞核不会一下就死,只有抓住这个冒牌货的细胞核,才能彻底控制他,要他消灭这些霉菌。而“唐研”没有想到他在萧安眼里破绽百出,他不是变形人,不能随便舍弃躯体,那只手被萧安的背肌锁住不能动以后,只剩一只左手。他却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扣住了萧安的脖子——奈何变形人耐缺氧的能力也很强,这对萧安一时造不成太大伤害——“唐研”全面落入被动。

萧安双手形成的利爪已经在“唐研”胸口划开了十几条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把他整个胸腹部都剖开了,却仍然没有找到“唐研”的细胞核。眼看情况不妙,“唐研”微微一笑,整个人突然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关崎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怪物搏斗,“唐研”的伤口虽然深,流出来的却不是鲜血,伤口深处的东西看起来也不太像骨头,倒像是琼胶。随着“唐研”越来越透明,他似乎慢慢变成了一摊液体,那只被萧安扣住的“手”也失去了形状,从萧安背上蜿蜒“流”了下来。在“唐研”融化的同时,一蓬细密的细丝像喷泉一样从地上的液体上爆射出来,萧安猝不及防,那细丝扎了他满身满脸,仿佛成了一头白色的刺猬。随着细丝刺入的是难以想象的剧痛,萧安惨叫了一声,摔倒在地,开始抽搐。

千千万万的细丝就像无数吮食鲜血的怪虫,开始抽取萧安的体液,因为它们是如此透明,关崎都能清楚地看到萧安的血液将细丝染成了红色。那红色迅速向地上那摊液体蔓延——就在萧安抽搐加剧、脸色开始发黑的时候,关崎福至心灵,将自己点烟的打火机拿了出来,打起火扔进了地上那摊液体里。

小小的火焰投进液体,那古怪的黏液就像被咬了一口一样颤抖了一下,带着鲜血的细丝猛地收了回去,将那摊液体染成了淡红色,然后它聚合了起来,往晃荡的人群中一闪就消失了。

关崎这才知道后怕,发抖了好一会儿,才把萧安扶了起来。

萧安脸色惨白,因为他的体液和血液被吸取了一半,他觉得很冷,哆哆嗦嗦地说:“他…他就是…费家惨案背后的那个人…他才是费婴的仇人。”

“什么?”关崎几乎就要崩溃了,“唐研”虽然离开了,可周围被霉菌感染的人越来越多,晃来晃去的全是白色的人影,他怀疑自己身上早就有了霉菌。

“费轻楼的那个朋友,引诱他开‘瑞祥宝记’的那个人。”萧安说,“费婴墓下面那个山洞的主人,那个洞里有不计其数的异种和怪物的尸体,他收集那些东西…洞里那些‘宝石’是他同类的细胞核,树脂一样的黏液是同类的体液…”他越说越激动,“那就是个杀人恶魔!他不但杀人类、杀异种…他还谋杀自己的同类…”

“费轻楼的朋友?”关崎扶着头,他觉得头昏眼花,“费婴的仇人?”

5

“费婴死而复生,他要找‘唐研’报仇——他害死那么多人,包括控制沈小梦,都是为了试探和折磨‘唐研’。”萧安很疲倦,心里很凉,他找到了真凶,可是没有意义。“但是费婴找错了人,他找到了我们,自己也变成了别人借刀杀人的刀。”

“他想等费婴和我们两败俱伤,”关崎揉了揉太阳穴,“刚才那个…东西…销声匿迹几十年,他想要你的脊索液,说明他的身体真的有问题,否则以‘唐研’这种怪物的能耐,根本不需要借刀杀人。”

“他说他是唐研的繁衍者。”萧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这可能就是他们看起来连细节都一模一样的原因,”关崎更加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觉得头越来越痛,“唐研…”

萧安突然像惊醒了一样抬起头来,“唐研是个残疾者,他的记忆有问题——所以他根本不记得他的繁衍者,也没有关于费家的记忆——难道说他的‘繁衍者’也一样?他也是个记忆力缺失的个体?”

关崎觉得不可思议,一边敲打自己的头一边问:“怎么会?如果刚才那个东西也是记忆力残缺不全的话,他怎么知道利用费婴?他怎么知道费家的历史?”

“费婴说过——费婴说过费家认识的那个‘唐研’记忆力也有问题,他会把自己做过的事记在记录本上,甚至费婴就是根据这一点相信他没有找错人。”萧安说,“那个‘唐研’收集了无数异种,他的山洞里有他的研究记录,费婴拿到了他一部分研究记录就害了葛彭、金素仙、杨麦子和沈小梦。可是那个‘唐研’并没有死,为什么几十年来他销声匿迹,一直没有出现?”

关崎没有回答,萧安转过头来,他看到关崎摇摇欲坠,头上满是冷汗,一层半透明的白膜从后颈爬了上来。“关警官…”萧安失声叫了一声,关崎咬牙拔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准备扣动扳机——与其变成四处游荡的尸体或变成满地爬行的内脏,他宁愿死在自己手下。

一根细丝飘了过来,缠住了关崎的手。

关崎的眼睛开始泛白,更多的细丝飘了过来,细细刺入他的脖子。这种刺入和刚才萧安的经历几乎一模一样,关崎却没有发出惨叫。萧安猛然回头,只见一个略带透明的人正穿过满地乱爬的内脏向他们走来,那些细丝连接着他和关崎,来人说:“萧安,半碗水不够。”

萧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的人是唐研!是唐研!是真的唐研!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真的种得活…”蓦地一愣,他跳了起来,“泡在水里真的行!你种得活!种得活!”

唐研皱着眉头:“你是白痴啊?看到碗里的东西没了,还不知道我已经走了吗?露出这种表情做什么?”萧安已经围着他转了几圈,还试图去拉扯他的脸看看有没有什么区别,闻言瞪了回去,“那个死的细胞核没了,我怎么知道它是化在水里了还是你已经好了?何况…何况那么小一点儿水而已,我怎么能相信那样就种得活?”

“你也知道只有那么一点儿水?”唐研说,“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泡在浴缸里,放在碗里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碗!”萧安说,“那是我在菜市场挑了很久的花盆!”

“就算是花盆好了,为什么要把我泡在花盆里?”

“你就只有那么小点点…”

两人态度认真地进行着很久不见面之后的第一次聊天,过了好一会儿,当话题从“花盆还是碗”进行到“你就从来不煎蛋”的时候,终于有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你们就不能说点重要的?”

关崎身上的白膜正在逐渐失去光泽,慢慢脱落,他的眼睛也恢复了神采:“好久不见,唐同学。”

唐研微微一笑:“我的同类给你造成了麻烦。”

关崎咳了两声,这个不会自称“我辈”的唐研看起来是那么顺眼,他拍了拍这个唐研的肩,不出所料,感觉手下的躯体非常虚浮:“你还没有恢复,休息下吧。刚才那个变态真的是你爸?”

唐研神色不变:“我不记得了,来芸城市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不过看外形和行动力,他是我的直系。”

萧安和关崎相视一眼,这就是说那个“唐研”没有说谎,他真的是繁衍者。

“关警官,这种霉菌随风传播,有风的范围内任何人都可能感染。”唐研说起了正事,“消灭它们的唯一方法就是让它们脱水而死,我希望刚才在场的人类全部折返,才能消除霉菌。”

“没问题。”关崎掉头就走,“我去说大家全部感染了,救世主在这呢,不怕他们不回来。”

唐研笑了笑。萧安注意到他半透明的脸色,忍不住问:“你还好吧?”

“如果不是只有半碗水,我可能会更好一点儿。”唐研说,“比起矿泉水,我更喜欢牛奶,牛奶里有蛋白质。”

这是在谴责他没有把那玩意儿泡在牛奶里吗?萧安愣了一愣,嗤之以鼻:“想得美!”

两个小时以后,关崎和更多戴着防毒面罩穿着防护服的人拉起一张大网,将四处游走的尸体以及地上乱爬的内脏一步一步围到了唐研周围。其余未被感染和已感染尚未发作的人们战战兢兢地站在围网边上。看人员整理得差不多了,唐研用手指推了推萧安,示意他让开。

萧安莫名其妙地走开几步,回过头来——眼前突然一亮,仿佛散开了千千万万绒毛般的细雪,柔软纤细的丝从唐研身上蔓延开去,比刚才袭击他的细丝柔和,像席地盛开了一朵硕大的白花——每一条细丝的终点都是一个人、一具尸体或一块内脏。那盛大的场面让萧安想到了黑暗密室里那朵救命的白花,仔细再看的时候,唐研果然已经成了一摊液体。就在这个时候,萧安注意到唐研形成的液体和刚才袭击他的那摊液体有点不同——眼前的这摊液体里浮动着一块灰紫色的晶状物,在这块晶状物的周围有一圈蛋清模样较为浓稠的粉色物质,所有的白丝都是从晶状物和“蛋清”那里蔓延开来的,就如花蕊一样。

刚才那个没有!

刚才袭击他的那是一摊完完全全的液体,液体里面没有丝毫东西。

萧安想起了他划在那个“唐研”胸口的十几道伤痕,即使竭尽全力也没有找到遗传之核。

是不是说那个“唐研”身体中根本没有细胞核?失去了细胞核,唐研这种生物就会逐渐死亡,而他假冒自己的好友,索要脊索液,是为了自救?没有细胞核的生物能存活近百年那么久吗?萧安对自己的想法充满怀疑。

而关崎在网外密切关注那朵前所未见的巨大“白花”,空中的细线越来越多,越来越晶莹璀璨,渐渐地地上的内脏不再爬行,被白膜覆盖的人也不再走动,时间像被静止了,一切都停了下来。

一阵风吹过,几片干枯发脆的薄膜被风吹了起来,像白蚁的翅膀,那些“花瓣”不再蔓延,静止在了空中。而人群又开始晃动,有些人跪了下来,不住呕吐,呕吐的秽物中也夹带着薄膜似的碎片。

获救的人很少,大部分人在感染霉菌的一个小时内就死亡了,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堆积的尸体,以及尸体下开始堆积的内脏。

6

芸城市投入了最大力量收拾这场事故的残局,很快有专家出来宣称发现了一种新的致命霉菌,而芸城市警民携手战胜了这场自然灾害,虽然付出了沉重代价,但人类还是取得了最后胜利。

唐研形成的那朵“白花”被很多人驻足围观,甚至拍照留念。因为他在路面上维持了整整三天才缓缓收敛,而能恢复成唐研的形状回家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了。毫无疑问消灭这种霉菌对唐研没有益处,霉菌个体太小,要和它们争夺水分,唐研必须把自己异化成与霉菌相同大小的丝,或结成蜘蛛那样的网,而这种过程消耗的能量远远超过从霉菌那里获得的。

这一个星期里,关崎将费正和留下的那封信看了几遍,又将费家宝库的清单看了好几遍,愁眉不展。一直到一个电话打过来,电话那头的人微笑说:“关警官,晚上到萧安这里来吃饭。”

关崎大喜:“你活回来了?呃…对一下暗号吧!萧安‘仙侠江湖’的游戏密码?”

“‘我讨厌牛奶’的拼音的第一个字母大写。”电话那头的人回答。

“正品!”关崎大笑,“你好点了吗?我该谢谢你。”他的声音慢慢收敛了起来,非常真诚,“唐研,我该先说声对不起,再说声谢谢。一开始我怀疑你是那些命案的元凶,但到最后你挽救了很多人。”

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像他对这些话题丝毫不感兴趣。关崎难得矫情了一把没有得到回应,恼羞成怒:“晚上几点吃饭?”

“六点半。”

挂电话的时候,技术科的小马冲了进来:“老大,民强公寓的霉菌有线索了!在公寓306室,一个叫方佳的家里发现一个打开的西洋钟,我看那铜钟的风格和物证里那个铜鸟书挡差不多,怀疑也是从费家宝库流传出去的。刚才我…”

关崎蓦地转过身,拔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小马顿时缩了缩脖子,小声说:“我说…我发现了线索。”

“不对不是这句。”

“我说…发现一个铜钟。”

“也不是这句。”

“发现一个铜钟,和铜鸟书挡的风格很像,我就…”

关崎重重一拍桌子,就是这句——铜鸟书挡!他真是太没眼光了,那对砖头大小的铜鸟雕塑,是一对书挡!铜鸟书挡算不上宝物,它为什么会在宝库里——因为宝库里有书!不但有书,还是数量不少的书,所以需要书挡!现在假珠宝在、书挡在,甚至钢笔都在——那些书呢?

他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沈小梦受人操纵,挖掘费家宝库,真的是因为他相信宝库里存在能把他变回宝库的秘方?还是有人指使他去盗宝?费婴会指使沈小梦挖掘自己家的宝库吗?应该不会。

那个“唐研”说沈小梦挖掘费家宝库是他认为获得了宝藏就获得了让自己变回正常人的力量,可关崎相信沈小梦并没有这么天真。

沈小梦找到了费家宝库,然后沈小梦变成了植物人,宝库里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少了几本书。这更像是有人指使沈小梦寻找费家宝库,拿走了他想要的东西,随后杀人灭口。

如果小马今天没有随口说出一句铜鸟书挡,恐怕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事情的关键不是那些假珠宝,而是几本书。

那到底是一些什么书?

小马看见关崎像中风一样两眼发直,想汇报的事说到嘴边只好吞了下去。刚刚想走,关崎突然回魂:“回来,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看了监控,那个西洋古董钟是从警局里流传出去的。”小马不敢再铺垫,说话只说重点,“有人把钟放在宿舍楼的垃圾箱里,打扫卫生的阿姨把它捡走,拿到夜市卖了。”

“买东西的人住在民强公寓?”关崎问。

小马点了点头:“事情的源头还在警局。”

也就是说有人不但拿走了书,还将装着霉菌的古董钟放进了垃圾箱,好让它流传出去。

关崎越想越心惊胆战,这一步一步,都是阴谋。

七点钟,萧安家。

餐桌上摆着五菜一汤,饮料是牛奶。

“…费家的事你想了一个星期,还没有想明白?”唐研夹起一块猪脚,奇怪地看向关崎,“费正和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

“什么?”萧安和关崎都茫然看着唐研,“什么很清楚了?”

“费正和的绝笔信。”唐研一边吃猪脚,一边指着关崎带来的绝笔信。

那封信是关崎在“瑞祥宝记”的牌匾里找到的。

“费正和写得很清楚,费轻楼知道他做的不是正当生意,既然他知道那些宝石有问题,说明早已发现‘唐研’的身份。而不仅是费轻楼,连费正和也没有在临死遗言里提到费家曾经的这位‘好友’,只不断地提到不许进入老宅和宝库。这难道不是说明对费轻楼和费正和来说,‘唐研’早已不是威胁,他们可能使用了某种方法‘解决’了那个居心叵测的朋友。”唐研说,“而我的繁衍者也从这个时间开始销声匿迹。”

“他们拿走了他的‘遗传之核’。”萧安突然说,“那个人没有遗传之核。”

唐研点了点头,“很有可能。”微微一顿,他说,“我的繁衍者也是一个残疾,失去遗传之核会让记忆更加出问题,就算他能运用别的方法延续自己的生命,随着时间流逝,记忆残缺越来越严重却是不可逆的。”

说到这里,萧安情不自禁地看了唐研一眼,唐研装作没看见,继续往下说:“他有记录‘研究笔记’的习惯,那些笔记里或者有他生命的历程,或者有延续生命的方法,总而言之,对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没有什么比得到自己的笔记更重要,也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笔记更可靠。何况他对异种研究有超乎常理的热情,那些笔记本身也有很高的价值。”

说到这里,关崎恍然大悟:“那些失踪的‘书’就是他的笔记。”

“在我的繁衍者‘死’后,他的笔记可能有一部分被收进了老宅和宝库。”唐研说,“老宅已经全空,里面的东西早已被取走。但宝库是费轻楼建造的,我的繁衍者并不知道它在哪里。虽然他并不知道它在哪里,却早就复制了宝库的钥匙。他让那把钥匙流传出去,没过多久就有费家人经受不住宝库的诱惑,从中盗取了一箱珠宝。有人能盗取珠宝就表示盗宝人知道宝库在哪里——但也许是身受重伤,当年我的繁衍者居然没能顺利找到宝库。”

“而销声匿迹几十年后,不知道为什么,你爸…哦,你的繁衍者又活跃起来,为了追查‘费家宝库’,拿回所有的笔记,他盯上了被费婴放了‘缩头人虱’的沈小梦。”关崎已经听明白了来龙去脉,“沈小梦帮他追查到了‘宝库’所在,并按照他的要求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带了出来。然后他拿走了笔记,把事情推在沈小梦头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萧安点了点头,事情的脉络已经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