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大姨也没有把吃饭的钱拿出来给大姨夫看腿啊,他们要真有这种囊性,我大姨夫的腿早好了。”

王燕儿忙说,“我家里为着我爹的腿,可是半点银子都没了。”

“那就没法子了。我跟大姨、大姨夫早不来往的,大姨家的事,我并不清楚,也不想多说。”褚韶华心下冷笑,仗着腿不好就要孩子把挣的钱都交到家里,这当然很符合传统孝悌,可不知为何,褚韶华听着就是不顺耳。不要说大姨夫的腿病是真还是假,哪怕是真的,褚韶华也不觉着这种事有什么理所当然的!

做父母的也没有这样为孩子付出过,凭什么要孩子这样把骨头砸碎了去为父母付出。

陈大顺连忙把话岔开,另起个话题。王燕儿也知褚韶华跟娘家不对付,识趣的不再说娘家的事。王燕儿见儿子总是瞅着褚韶华怀里抱着的小丫头,心下一动,笑问儿子,“小宝儿,妹妹好不好看?”

小宝儿摇头,“不好看。”然后,这孩子又说了一句,“娘,我不要妹妹给我做媳妇!”

不说褚韶华,就是陈大顺的脸色也微微变了,褚韶华盯小宝儿一眼,把闺女换个姿势,脸儿朝里抱着,与小宝儿道,“这你尽可放心,这辈子也不可能的!”

王燕儿说儿子,“胡说什么!”又跟褚韶华赔礼,“小孩子说,有口无心,妹妹莫恼。”

褚父则说,“是啊,现在哪里说得好。姑舅做亲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褚韶华道,“姑舅做亲不稀罕,我也不能叫萱儿和小宝儿做亲,以后大哥大嫂也不要知跟小宝儿说什么媳妇不媳妇的话,萱儿以后是要念书的。”

王燕儿笑,“看妹妹,这才离开老家几天,怎么就瞧不起咱们乡下人了。”

“我自己也是乡下人,没有瞧得起瞧不起的。我是瞧不起那些背后算计我,嘴里不积德的。”褚韶华一句话噎王燕儿个半死,王燕儿脸上胀的通红,硬是半晌说不出话。

褚家这一家子走后,陈太太都觉着心下畅快不少,待送走褚亲家一家,老夫妻两个回屋歇着,陈太太一个劲儿的虚握了拳揉心口,叹气道,“这叫什么人哪。”

“行了,哪儿来的这些话。”陈老爷虽也不喜褚家,却是不愿将对亲家的不满说到嘴上来。陈老爷只是自烟袋里捏的搓旱烟塞烟袋锅子,划根洋火点上,吧嗒吧嗒的抽起烟来。

烟雾缭乱中,陈老爷心下暗思量,虽则褚家现下着实一败涂地,人都要没脸皮了,大儿媳却是这样的明白人中的明白人,端看大儿媳的面子吧。

陈太太虽是对褚家不满,好在,她挑不出褚韶华半点不是。临去北京前,宋舅妈一家子过来了一趟,宋舅妈原是与褚韶华平平的,这回不知怎地,待褚韶华亲切的不得了,非但带了三尺红布给孩子做衣裳,就是瞧着萱儿,也是满嘴的好话,把人赞的天上有人间无的,又叫孙子过去跟妹妹一起玩儿。褚韶华经了娘家的算计,见着这些个土小子就厌烦,半天没撒手,到哪儿都带着闺女。她就是没空,也叫大顺哥抱着。

好在,宋舅妈总比褚家人略强些。

待宋家人走后,陈家人便收拾东西北上,就往北京去了。

北京城其实看熟了也就那样,陈旧的城楼,破损的墙面,坑洼的黄土路,随处可见的乞丐、穿戴寒酸的人们…可是,褚韶华依旧更为喜欢北京,而不是她出生成长的家乡。

家乡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褚韶华深深的吸一口刚刚立春的空气,见路上一处青墙根的一丛迎春已经抽出花苞,怕是没几日就要缱绻绽放,褚韶华抱着闺女,不禁露出微微笑意。

亲事

陈家刚回北京, 尚未进家门,就见黑漆大门上还被人贴了幅红纸对联,或因年下风雪,这对联略有些陈旧破损,不过依能看清字迹。上联是:岁绵新甲子;下联为:德厚富春秋。横批是吉庆如意。

陈老爷一乐,撑着车辕扶着长子下了车, 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袄,指着这门口对联笑道,“定是你们魏叔的主意, 他自来这般周全有趣。”

待陈家人开门进得院中, 见院中打扫干净, 屋舍整齐较之走前也不差什么。陈家回乡前是把家里钥匙托付魏家一份的,就是托魏家帮着照看几日房舍的意思。如今看来,想是他们回来之前,魏家帮着打扫过。陈太太都说, “魏兄弟魏妹妹也忒客气了。”

褚韶华想到魏家素来如此, 在陈家回来之前都会帮着打扫房舍,冷炕烧暖, 这样的周到亲切,虽说魏太太魏金连带魏家小子都很讨厌,魏东家却是个极讲究的人。不过, 以往因陈家人并不在北京过年, 魏东家就是帮着打扫房舍,并不会贴对联。今年倒是格外贴了对联。陈老爷心里欢喜, 对妻子交待道,“晚上置些好酒好菜,叫了魏兄弟一家过来吃酒。”

陈太太摸摸炕是暖的,心下亦是暖烘烘的,笑应道,“我晓得,不是年年如此么。”

当晚吃饭分了两席,因男人们是吃酒的,女人里褚韶华魏太太都带着小孩子,酒气太浓对孩子不好,所以,女人单独开了一席。而且,孩子们睡得早,褚韶华与魏家母女的关系在去年拌了两回嘴后就彼此有些隔阂,故,褚韶华吃些东西,见闺女打瞌睡时就与婆婆说了一声,先回自己屋哄闺女睡觉去了。

待到男人们吃罢酒,送走魏家人,陈大顺回屋,褚韶华闻着他身上酒气,先把备好的醒酒汤与他喝,又到正房去收拾残席。与宋苹两个收拾毕,褚韶华才回屋去,陈大顺已是洗过脸,正在泡脚,见到褚韶华嘿嘿一笑,给褚韶华报喜,“爹把咱萱儿的亲事定下来了。”

褚韶华吓一跳,以为自己听差了,走近了问,“你说啥?”

“爹把咱闺女的亲事定下来了。”陈大顺左右扫一圈,找擦脚布,硬是没找见,跟媳妇要,“媳妇,擦脚布。”

“爹把咱萱儿的亲事定了?定的谁?”

陈大顺道,“魏家小子,魏年。对了,以后不能叫魏叔了,咱们得叫魏大哥,魏大嫂,以后年儿那臭小子就是咱女婿了。”

褚韶华险没把擦脚布扔陈大顺脸上,说他,“你怎么不与我商量商量,就给闺女把亲事定了!”

“这不挺好的。”陈大顺不紧不慢的擦过脚,又出去倒了洗脚水,回头同妻子说,“咱们与魏大哥家也是这些年的交情,魏大哥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

“魏东家自没的说。”以前叫叔的人,忽然改叫哥了,褚韶华一时还有些不适应。褚韶华却是顾不得这个,与丈夫急了眼,“那你怎么不想想小金她娘,那刁钻的,就咱们萱儿这样的好性儿,给这种人做媳妇,还能有咱们萱儿的好?!还有,小金更是个没良心的,这种大姑姐,咱们萱儿以后怎么过日子!”

“过日子是小两口的事,跟婆婆大姑姐有没什么关系啊。”陈大顺觉着他跟他媳妇的日子就过得好。

说到这个,褚韶华更是生气,“就魏家小子那淘气,成天一见面就欺负咱们萱儿,怎么能把闺女说这种臭小子!”褚韶华一万个不乐意这亲事。

陈大顺喝多了酒,依旧有些渴,自己倒了盏温水喝了,细细与妻子分析这桩亲事,“小子家,哪里有不淘气的。年儿现在还是个屎娃子,大了就懂事了。我是想着,咱家跟魏家交好,给闺女寻婆家,还不是要寻知根知底的,再说,咱们前后邻,以后闺女有什么事,咱们抬脚就能过去,见闺女也方便。有咱们守着,闺女怎么可能在婆家吃苦呢。”

“现下是这么住着,谁晓得以后如何?我瞧着魏家小子可不像有什么大出息的。”

陈大顺劝媳妇,“你这话现在说可有些早了,我看年儿生得很不赖,浓眉大眼,一看就知是个俊小子。你看魏大哥家时儿,今年也跟着魏大哥在柜上学生意了,有模有样的。”

“那也忒早了,咱闺女还没周岁哪,怎么就把闺女的亲事定了?我是想着以后多叫闺女念些书,长些见识。咱们是旧派人,闺女以后定是新派人的,起码以后得嫁个大学生吧。”褚韶华心气颇高的说。

陈大顺“唔”一声,道,“那以后就叫年儿去考个大学生,不然丈母娘不答应啊。”

褚韶华啐丈夫,“谁是他丈母娘,我见到那小子就来火。”

陈大顺这才与媳妇道,“你不知道,魏大哥颇是心诚,就相中了咱们萱儿。原先我看咱爹的意思也是想等孩子大些再说,可魏大哥说的那样恳切,咱们两家交情也好,爹就应了。”

“你这做爹的就没话儿?”

“我想了想,也觉着不赖。”陈大顺道,“魏婶子,不,魏嫂子不是说她生年儿前梦到有个白胡子神仙送她一头小猪仔儿么,猪的财运,咱家又是做生意的。我想着年儿这孩子生的像魏大哥,以后相貌自不能差的,咱两家住的也近,都在北京做生意。你想想,咱们以后是在北京的,难道给闺女回老家说亲事去?那我哪里舍得!这么想着,魏大哥家的亲事也不错。就是魏嫂子为人刻薄些,她比你也差远了。有你在,能叫咱闺女吃亏啊。”

褚韶华给这话气笑,斥道,“胡说什么,我是她那样没良心的人么?”

陈大顺为人厚道,今年过年,褚家人过来,不论丈母娘还是大舅子,总是把褚家宝儿跟他闺女一起凑。还有他舅妈,带着自家孙子过去,竟还给了他闺女一对小银镯。陈大顺厚道归厚道,为人很是不傻,时人讲究亲上做亲,陈大顺却绝无此意。不论是岳家还是舅家,他都没这考虑。

褚韶华想着,公公丈夫已是将这事定下了,眼下再反悔,倒是坏了两家的交情。褚韶华绝不是讲究忠孝节义的那一派,她心下盘算着,要是以后魏家小子有出息,这亲事自是能做得,倘是以后魏小子不成器,她也不能叫闺女受委屈,嫁个配不上闺女的人!

因天晚夜深,又是赶了这几日的路,褚韶华也有些累了,与丈夫收拾一番早些睡下。

呃,亲家母

这桩亲事, 非但褚韶华不喜欢,魏太太也不大满意。

魏太太听丈夫跟自己通报此事,方恍然大悟道,“怪道今年还特特的给陈家贴上对联,原来打得这个主意。我说你是不是眼睛不好使,咱们年儿长的这样雪白俊俏, 你瞧瞧陈家那丑闺女,这般配么?”

“赶紧收起你这嘴脸吧,天下就你儿子一个好的是不是?要不是我提早跟陈大哥, 不, 跟陈叔提了这事, 以后就是想娶陈家闺女,怕你儿子也高攀不上。”魏东家这种身无家族、单身一人,能在北京城立足,进而置下家业的, 他的才干, 只看原就能与陈老爷平辈论交便知道。早在听说褚韶华做了个神梦时,魏东家就觉着陈家这孩子必有几分不凡的。直至去年年底, 魏东家在外听说了白家外宅的事,也听自家婆娘说了褚韶华去白家要账的事,后来不晓得如何, 反正白家是把账给结了的。

这里头的内情, 魏东家虽不完全清楚,可想到白家竟能在年前把那外宅的账都清了, 魏东家想,这里头的事怕没有面儿上看的那样简单。白家老太太的精明难缠,魏东家都有所耳闻。

魏东家当时就想给儿子定下陈家的亲事,一则两家交好,彼此素知人品;二则,魏东家很看好陈大顺夫妻,陈大顺做生意很稳,褚韶华在一众商人太太里,那是顶尖儿中的顶尖儿。其实,让魏东家公允的说,也就是褚韶华是个闺女,她要是个儿子,褚家都不能这么败了。再者,陈褚两家亲事早定,不然,就褚韶华的人品,倘她能早些出来见些世面,寻一门比陈家更好的亲事都能寻得着。有这么个亲家母,以后儿媳妇的才干只要有亲家母的一半,那也是败不了家的。

所以,魏东家整个年下,一有空就琢磨着小儿子的亲事。待陈家自老家回来,便与陈老爷提及了亲事。

魏东家求亲心诚,两家且交好,陈老爷想着魏家小子平日里瞧着也是个招人喜欢的,且问过大儿子,大儿子也没意见,就把孙女亲事定了下来。

两家男人都挺高兴,认为这是一桩极好亲事。

两家女人都不满意,尤其,魏太太如同褚韶华挑剔自己一样挑剔了褚韶华一回,魏太太道,“陈叔陈婶的人品自不消说,大顺兄弟也是一等一的厚道人,可大顺媳妇那尖刻性子,以前就百般瞧不上咱们年儿,私下趁我不在还悄悄拧过咱们年儿的屁股,骂过咱们年儿,这种丈母娘,以后能有咱们儿子的好果子吃!”

魏东家听了非但不恼,反是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回才说,“丈母娘看女婿,难免挑剔么。”说着又笑了起来。反正,他是看这亲事怎么看怎么好的。

第二天,魏金从她娘嘴里知道了她弟的亲事,很是怜悯的摸了摸她弟头上的小卷毛儿,说她弟,“你可是惨啦,竟然给萱儿她娘做女婿!唉哟!年儿哦,你以后日子可咋过哟!还不得叫丈母娘欺负死啊!”

总之,这完全是一场男人们很看好,女人集体有些小别扭的亲事。

是的,连宋苹这不相干的心下都隐隐有些别扭。

倒不是这亲事有什么不好,而是在宋苹看来,这亲事着实忒好了些。

那魏家,宋苹是知道的,自魏太太生了孩子,竟是连家事都做不得了。魏老爷在家雇着老妈子帮着做事,不要说在老家的十里八乡,就是在北京城,这样在家雇着老妈子的都不多。可想而知这是何等样好的一桩亲事了!

宋苹一直没动静,此时更是禁不住心下微酸,想着到底是头一个孙女不一样,公公这么快就给定下了好亲事,以后一辈子的福有了。

虽知嫉妒无用,宋苹此时却是想着,哪怕叫她有个闺女,也是好的。

两家说定亲事,魏东家第二天就拿了一对金钗过来,以为信物。

褚韶华虽不乐意魏家小子做女婿,到底不肯失礼,还了一套现在极摩登的钢笔。不要小看现在的钢笔,这都是国外进口的,真正算起价值来,比金钗也便宜不到哪儿去。

原本因着去岁拌嘴,褚韶华已经不再给魏家小子吃自己的奶水的。如今偏生又做了亲家,魏太太最现实不过的性子,哪怕魏太太觉着陈家闺女相貌有些寻常,不及儿子俊俏,不大配得上儿子,眼下却要以儿子口粮为先,魏太太忙趁机跟褚韶华说了一回好的,还笑嘻嘻地,“一个女婿半个儿,那说的是寻常的女婿,亲家母就把年儿当你亲儿是一样的。”

褚韶华想着,闺女吃不完扔了也糟蹋,就当日行一善好了。

结果,魏太太竟还打上她闺女奶瓶的主意,这奶瓶是潘太太送的,说来,真是极好的礼物。有时喂闺女喝水,褚韶华用来,方便极了。可如今不论玻璃还是这奶瓶上的奶嘴儿,都是极贵的东西,等闲有钱都没地方买去。魏太太瞧着稀罕,就想借来给儿子使使,她一勺一勺的喂儿子,委实没有用奶瓶方便。褚韶华却是不答应,褚韶华说,“我们萱儿用的勺子、奶瓶儿之类的,我都是单独给她买个大些的水盆,每天用开水烫了洗的。萱儿的衣裳,也是有她自己单独的水盆。她洗脸洗脚,都有自己的洗脸盆洗脚盆。怎么能混用呢?这可不卫生啊。”

魏太太不乐意,给儿子擦擦用勺子喂奶时嘴角流出的奶渍,说,“我们年儿每天也干干净净的,哪里就脏了。”

“不是说脏,小孩子抵抗力差,还是分着些的好。”褚韶华是十分讲究科学的,她人也干净,于是,连她闺女也是很讲究的。最后的结果就是,不论魏太太多想给儿子试试那奶瓶子好不好用,褚韶华都没答应。

魏太太私下说褚韶华,“抠门儿精!”

褚韶华才不管魏太太怎么说她,反正她闺女的东西,她是不会给别人用的。就是这奶瓶,褚韶华也想好了,等以后闺女大些,不用了,她就仔仔细细的洗干净收起来,给第二个孩子用。她干嘛要给魏家那臭小子用啊!

所以,哪怕做了亲家,魏太太和褚韶华的关系也没有多么的友好啦。

安抚

褚韶华眼下却还有一桩略有些麻烦的事, 陈二顺私底下同褚韶华说了白家小夫人的境况,陈二顺叹道,“小夫人的大哥找到我,说自打小夫人进了白家内宅,他们兄妹也见不着面儿的。听说,小夫人过的很是不好, 年前还请了一回大夫,说是胎相不稳。”

瞧着小叔子这一韵三叹,褚韶华就想说, 小夫人过得好赖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呀!当初是小夫人一定要进白家门儿, 她顺势帮了些忙而已, 难不成,她还要保证小夫人进门儿后荣华富贵、平安如意?她又不是神仙!再说,白老太太一看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小夫人进门儿后的日子不好过, 这是当然的呀!难不成, 这兄妹二人竟连这样的事都料不到?

反正陈家的钱已经要回来了,褚韶华与小夫人本就无交情, 哪里会在意她的死活。褚韶华先给兄弟俩倒了盏茶,把拨浪鼓儿递给闺女玩儿,逗一回闺女, 方不急不徐道, “只请了一回大夫,说明胎相最终并无大碍。二弟, 白家那样的人家,必是极讲究规矩的。我听说,京城的大户人家跟咱们这样的小户人家不一样。大户人家是分内外宅的,女眷住内宅,等闲不能出门,也不能见外人。你想想,白老太太那样的厉害人管着内宅,小夫人刚进去,略艰难些也是有的。我要是能见着白老太太的金面,能在白老太太跟前说得上话,这自没的说,我也不能袖手。可白老太太哪里瞧得上咱们这样的人,我去年去了多少遭,老太太一面儿都不见。”

“要是小夫人的兄长想见小夫人,这事不难。白老太太不让小夫人出来,那是白老太太的规矩。小夫人是新派人,我听说,许多场合都是小夫人陪着白厅长出席的。小夫人的兄长在白厅长身边做事,求一求白厅长,把小夫人带出来,兄妹俩在外头见个面儿算什么大事呢?”褚韶华看小叔子一眼,“我不信这点小事能难过贤兄妹两个。”

陈二顺喝口茶,此方道,“嫂子不知,那白家老太太委实忒厉害。”把当初白老太太如何迅雷不及掩耳的接了小夫人进门儿,如何令心腹抄了内宅,都一一说与了兄嫂知道。陈二顺道,“小夫人这些年的体己,还有韩大哥这些年的攒的家底子,因他素来大手大脚,就都是放小夫人那里,这次都叫老夫人查抄了去,如今也成了一笔糊涂账。”说着,颇是扼腕,倒似是替韩氏兄妹不平。

褚韶华则没有陈二顺这些感慨,她倒是心下赞一声老夫人手段厉害!如此手段,莫说外宅这些年的花销都能填平,怕是老夫人还有的赚哪!只是这等旧派人,难免狭隘了,小夫人这样的一旦进门儿,后头的事多着哪。眼下白老太太占先,以后可不一定如此。褚韶华不耐烦听小夫人如今的处境如何如何艰难,在褚韶华看来,给人做小,还想当家做主不成?家底子都给人抄了去,那是你自身道行不够!褚韶华问陈二顺,“那位韩大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磨磨唧唧的,白家老太太亲自打发人抄的外宅,这些钱,他们还打算要回来不成?”这兄妹俩不会是发梦的吧!

陈二顺道,“谁能从老虎嘴里夺食。韩大哥的意思,看嫂子有没有空,小夫人后儿个要陪白厅长去六国饭店,想见嫂子一面。”

褚韶华心下极不喜韩氏兄妹这类人,却也知这种人不好轻易得罪,褚韶华看一眼丈夫,陈大顺道,“到时我送你过去。”

褚韶华便应了此事。

陈二顺走后,陈大顺不禁摇头,“这位小夫人可当真不是个安分人。”

“倘是安分人,也不能给人做外室。”褚韶华唇角勾出一抹讥诮,“这种人其实也有限。一个白老太太就能叫这兄妹二人这般辗转不安,他们也就是遇着白家这样的一家人罢了。”

陈大顺同妻子商量,“后儿个最好能把这位小夫人安抚住,以后也少与这样的人来往。”

“我自看不上这种人。”褚韶华压低了声音与丈夫道,“你悄悄也同二弟说一声,让他不着痕迹的远了韩家人才好。”

陈大顺颌首。

褚韶华随手将陈二顺剩下的那杯残茶往地上一泼,转手取了自己常用的一个白瓷茶碗,倒半杯温水,慢慢喝了。

六国饭店依旧是衣香丽影、金碧辉煌的所在,有时,身处六国饭店,褚韶华都有一种时空的错觉。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富丽奢华,而这里之外,又是那样的守旧贫蔽。

陈大顺留在大厅喝茶,褚韶华与小夫人去包厢说话。小夫人依旧是窈窕身段儿,一袭银红的旗袍,披一条银鼠的小披肩,完全看不出是有身孕的人,气色也不错,只是眼神中透出些疲惫。褚韶华先请小夫人坐,自己方坐下,然后,表达了自己诚挚的担忧,“韩大爷跟二弟说了您的事,我这几天,无一日不担心的,见到夫人,我这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小夫人精致的面容上流露出丝丝悔意,话中也带着无限懊恼,“我万没想到,进了白家门儿会这样。”

褚韶华叹气,“我以为您总会有些准备。”

小夫人气苦,一只纤细素手虚握成拳,竟是轻轻在桌间一击,咬牙道,“再有准备也架不住人突然来抄家。”

不论何时,这位小夫人都是优雅的、美丽的、惹人怜惜又楚楚动人的,突然间这么咬牙切齿起来,恐怕里头多少有几分真性情所在。褚韶华相信白老太太的突然抄家的确是令小夫人措手不及大伤元气,寻常安慰怕不能抚平小夫人那受创的荷包,依旧得先道,“事已至此,夫人还是要以身子为要。”

小夫人看向褚韶华,眉眼间射出两道凌厉,问她,“姐姐,你一向足智多谋。我如今,多年的身家都叫老夫人抄了去。内宅里都是老夫人的人,我是内无援手,外无倚靠。再这样下去,还不是任人鱼肉了!”

“不至于。”褚韶华道,“我一见您的气色,就知您心中有数,心里安定着哪。今天找我来,无非就是想找个说话的人罢了。”

小夫人一笑,那只素静洁白的手放在小腹上,轻声道,“我能有什么数,无非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我真是担心,万一我生产时有个好歹,怕是连哭一声的人都没有。”说着,眉宇间不禁笼上无限哀愁,衬着她如花似玉的相貌,如晨雾中姣花一般动人至极。只是,小夫人最后一句,又何其的鬼气森森。

褚韶华眉尖一跳,她虽已见识过白老太太的手段,也知白家这样的旧家庭必然规矩极多,但,杀人,夺人性命的事,褚韶华还是第一次听闻。褚韶华心下一寒,面儿上露出几分惊愕,心如电转,一颗狂跳的心脏逐渐平静下来。她冷静的问小夫人,“那么,您做了会让人取你性命的事了吗?”

小夫人连忙摇头,“我如何敢,如今在家里,我只恨不能给人当孙子。”

褚韶华听这话险没笑场,想着小夫人好歹是念过高中的人,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出口竟是这般的粗俗。可见,此次元气大伤到何等境地。褚韶华克制着自己的神色,与小夫人道,“有两件事,您一定比我明白。第一,在白家,有儿子就有立足之地。第二,白厅长比您这几年的体己更有价值。只要厅长对您好,多少体己都有。还有,如果白太太能生出儿子,早就生出来了。所以,您实际上已经占尽优势。至于你担心有人害你…”

“只要您在老太太面前恭恭敬敬,与白太太情同姐妹,交好上下人等,笼住白厅长的心,谁会害您呢。”褚韶华轻轻的搅弄着面前的咖啡,望向小夫人美丽的眼睛。

“可这也实在太憋屈了!”

“不算什么憋屈!”褚韶华不客气的打断小夫人的话,正色与她道,“你要想长久的在白家立足,就要有这种心理的准备。哪怕你现在手里有再多的钱,能收买的下人不过是些趋利小人。你想收人为己用,不能只从利益上,还要从情分上,从手段上,让别人对你忠心。你要想在白家有地位,不要妄图一蹴而就,那是不可能的。白老太太在白家经营多少年,你不过刚进门儿,就想在白家掌权,恕我直言,这是不可能的。你要悉心经营,生一个孩子怎么够,你是念过书的人,武则天做皇后的时候,已经为唐高宗生了四子一女。如果你有四个儿子,你还怕没地位吗?以后,整个白家都是你的!”

“至于白老太太,你怕什么。她老了,你正年轻。我从没听说过,一个老人能在时间上胜过年轻人的。”

别看褚韶华没上过高中,她是那种天生闻一知十的人,在乡下时囿于环境还不大明显,待到了北京,开阔的眼界,接触的书籍,都使褚韶华那过人的天资得到了极大的激发。更为可怕的是,褚韶华并不是天生被驯服者,她也没有天生的社会对于女人“贤良德淑”的道德感的认同。

褚韶华擅长的是冷静的对每一个人的优势弱势做出分析,然后找出相对应的手段来。

就譬如白家这事,褚韶华要安抚住小夫人再容易不过,虽则对着小夫人感激敬佩的眼神,褚韶华露出相应的谦逊,心下却委实不以为然。如小夫人这种终生的追求不过是要抓住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依靠男人的宠爱来分享男人的权势。褚韶华自诩旧家庭出身都瞧不起小夫人这种一味只知攀附男人的女子,若是旧时代,女人除了嫁人没有别的出路,小夫人这种行径还可理解。如今,连褚韶华这种没正经念过书的都晓得这是新时代了,新时代的女性,可以自己出去寻差使挣银钱,可以自己凭双手挣一碗饭,如小夫人这种正经高中毕业生,竟然还是依附男人,何况,又是与人为外室进的门儿。

褚韶华心里愈是瞧她不起。

不过,依褚韶华的精明,心下做何想,面儿上依旧是一派的亲热诚挚。安抚过小夫人,褚韶华方与丈夫回家去了。

待回了家,褚韶华方同丈夫细说了小夫人这次寻她的事,褚韶华大摇其头,“以往我总说,念过书的人便都是明白人,这话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小夫人这种,且不论出身,到底正经念过高中的,竟还是旧式攀亲附贵的思想。我听周太太说,如今大学生是凤毛麟角,许多高中生只要肯放下身段儿,寻工作并不难,一月十几二十块大洋哪。”

陈大顺去了外头的厚料子大衣,接过妻子递的茶水,笑,“在外做差何其辛苦,哪有如今吃香喝辣,若是能给白厅长生下儿子,一辈子也就不愁了。”

褚韶华扬眉,“吃穿倒是不愁,但这种给人做小伏低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要我,不要说只是吃香喝辣,就是给我吃龙肝凤胆我也不干。”

“你总是因己度人。”陈大顺把茶碗往桌上一放,都没往炕上坐,就道,“我去娘屋里把咱萱儿抱过来,这才小半天没见,我这心里就想的慌。”

褚韶华打趣她,“那平时在柜上怎么办?一出去一天哪。”

“一直想着呗。”陈大顺就要去正房抱闺女,褚韶华给他披上另一件大毛领子的棉披风,笑道,“咱们一起过去,也别叫妈惦记着。”

两个亲家母

陈太太屋里颇是热闹, 陈太太带着孙女,魏太太带着闺女魏金也在。自从两家给孩子定下亲事,就是正经亲家,较之先前愈发亲近。魏年这小子如今已是六个月了,会坐了,在炕上坐的稳稳的, 拿着个拨浪鼓玩儿。魏年的小胖手拿着拨浪鼓瞎晃,发出杂乱的咚咚声,萱儿被奶奶抱着, 只要魏年一摇, 她就给鼓掌, 于是,魏年摇的更欢了!屋里都是孩子们的笑声。

萱儿一见爸爸妈妈,高兴的很,也不给小伙伴鼓掌了, 立刻朝爸爸妈妈伸出两只小胳膊要抱抱。陈大顺笑着接过闺女, 又跟魏太太魏金打招呼,以前都叫婶子大妹子的, 现在改口为“亲家母、金妹妹”了。褚韶华则是称魏家母女为“嫂子、小金”的,她才不会叫什么亲家母!

褚韶华始终不大满意这桩亲事。

魏年见小伙伴被爸爸抱走,他就有样学样的朝褚韶华伸小胳膊, 一手还攥着拨浪鼓不撒手。魏金笑道, “唉哟,年儿这是要丈母娘抱哪。”

褚韶华险没翻个大白眼, 只是想着两家的交情,她也只好把胖小子自炕上拎起来抱了抱,一抱就说,“可真沉。”

魏太太很自豪地,“过年时光屁股称过,十七斤了。”

魏金也很骄傲,露出跟她娘一样的神色,“年儿不过比萱儿大一个月,非但个子比萱儿高,身子也壮实。”

陈太太道,“小子家就这样,长得比丫头要快。”

别看褚韶华不大喜欢魏年小盆友,魏年小盆友很喜欢丈母娘,一到丈母娘的怀里,他一只小胳膊搂着丈母娘的脖子,另一只攥着拨浪鼓的小手朝小伙伴继续摇动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吵得人耳鸣,小伙伴萱儿却很高兴,在爸爸怀里给小伙伴魏年拍着小手鼓起掌来。

看闺女这么高兴,也没就立刻把人接自家屋去。

大家坐着在陈太太屋里说话,陈太太是个好打听的,难免打听几句。直待闺女在爸爸怀里呆烦了,一直要找妈妈,褚韶华就知道闺女是饿了,要抱闺女回屋喂奶时,魏太太立刻也抱着儿子跟过去了。那啥,人家萱儿吃头一茬,要是有的剩,魏年还能跟着蹭一顿上午茶,不然,魏年只得等中午吃一半奶水一半米糊的混合饭食了。随着孩子渐渐长大,魏太太的奶水只见少不见多,十分不够肥儿子吃。于是,每当这时候,魏太太就巴结褚韶华巴结的不行!

其实,魏太太也给儿子试过去城中奶酪铺子买些鲜奶,魏年却也不大喜欢。

所以,为了儿子的口粮,魏太太完全显示了一位伟大母亲的能屈能伸。看着褚韶华给闺女喂奶,魏太太在一畔一个劲儿的拍褚韶华马屁,“早我就瞧着萱儿好,这闺女,一看就有福,我心里爱她爱的跟什么似的。就是没想到,我与妹妹还有做亲家的缘法,你说说,这谁想得到哪。”

“是挺叫人想不到的。”褚韶华瞥一眼小胖墩儿魏年,道,“好在俩孩子年纪也差不离,咱们两家又交好的,以后念书也叫俩孩子一起念,也有个伴儿。”

魏太太顺着褚韶华的话,“是啊。”

待把闺女喂饱,又挤出多余胀痛的奶水,魏太太拿着茶碗喂给儿子吃了。魏太太与陈太太很透脾气,一样是个爱打听的,见屋里也没别人,还同褚韶华道,“我听萱儿她奶奶说,今年过年亲家母往邵东家家去,小邵奶奶给了咱们萱儿一套金的长命锁、手脚镯。”

褚韶华倒不是个爱显摆的,只是一对上魏太太那金光闪闪的双眼,褚韶华心下一动,想着这婆娘素来势利。虽则褚韶华也不大乐意魏家这桩亲事,可她这性子,她不乐意人可以,倘人不乐意她,她心里却又难免不得意。褚韶华便拿出个红木匣,拉开一层,拿出个红布包递给魏太太看,魏太太打开来,见是套金灿灿的长命锁手脚镯俱全的小孩子的物什,不禁赞了声好。她家儿子出生虽也收到了几套长命锁,却都是银的,金的是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