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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万?”

“十万?”

她摇摇头,都不是。

提起这茬的杨薇失望道:“不会只赔了一两千吧?”

这数目也太少了。

江怀雅笑着说:“怎么可能。”

众人正齐齐后仰说这才对嘛,江怀雅忽然把话接了下去,摇摇手指:“一块钱。”

“什么!?”

“就一块钱。”她淡然地耸耸肩,“法律上的象征性判决。我都忘了博物馆最后有没有把那一块钱给我。”

一桩传奇以一块钱结尾,失望情绪顿时染遍整条河岸。江怀雅跟他们笑闹了几句,起身说:“不在这陪你们扯了。你们根本不好好钓鱼。”然后在一片嘘声里逃到聂非池身边。

聂非池好似也听见他们聊的内容,笑着在拧一瓶矿泉水。

刚拧开,江怀雅眼疾手快夺了过去,口干舌燥灌下半瓶,然后嬉皮笑脸地说:“不好意思,太渴了。我再帮你去拿。”

他把她喝剩的半瓶水搁在一旁:“不用。”然后问,“在和他们聊什么?”

“聊你见义勇为的光荣事迹。”

“见义勇为?”

江怀雅想了想,改口:“那就英雄救美。”

“…”

她笑声爽朗,不打算开玩笑了:“就是博物馆那次。”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办公室从中午一直坐到天黑,我爸那人来了之后就知道帮我找回场子,我拽他袖子他都不听。只有你发现我没吃饭,给我从博物馆门口买了一份炸洋芋。”

“真的,那是我第一次发现炸洋芋这么好吃。”她严肃地说,“当时我就想——滚他丫的姜溯,炸洋芋这么好吃,我以后一定要嫁个卖炸洋芋的!”

…这心路历程是该这么发展的吗?

聂非池已经不想追究了,挑着半边嘴角继续听她胡编乱造。

她哪有自己说的这么淡然自若。

他还记得当时进了派出所,由于她是未成年人,流程全是她爸在走。他陪她坐在一边,对进展几乎一无所知。派出所就那么一张空凳子,她坐着他半蹲着,她盯着炸洋芋,他盯着她。

面面相觑好久,她才开口,低低地说:“聂非池,那只罐子真不是我摔的。”

他说:“嗯。”

她当时特别生气,把装洋芋的纸碗都还给他了:“你是不是和我爸一样,觉得赔点钱无所谓,没必要花力气较这个真?”

“…”他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说,“没有。我知道不是你摔的。”

后来江怀雅总觉得,他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他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笑的时候也是寡淡的,嘴角微动,带两分讥诮。所以当他眉心微蹙、用低沉的嗓音说话的时候,总让人很轻易地觉得信服。

其实他未必就真的相信她。

但当时她哪有空想那么多。眼睛正发酸呢,聂非池把她的纸碗递回来:“有点冷了,还吃不吃?要不要出去吃点正经东西。”

江怀雅把碎发撩到耳后,低头张口,他拿竹签子戳一块洋芋,递来喂她。

是有点冷了。她饿得头昏眼花,吃冷掉的炸洋芋都几欲落泪,嚼了嚼吞咽下去,声调委屈却很冷静:“外面好冷的,我才不出去。待会儿等我爸出来,让他送我们去吃顿好的。”

她不知道,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炸洋芋。

甚至在寒冬湿冷的上海街头,连炸洋芋的摊子都很少见。

二十五岁的江怀雅仰头望着北京湛蓝的天,觉得有些东西就像这晴空,见时只觉寻常,失去了才发觉,一生再难遇到。

她比照回忆,望着聂非池,觉得他其实没怎么变,依然是那个待人冷淡,但给人留下印象永远善良谦和的聂非池。因为他从不主动施恩,可是只要她要求,他永远有求必应。

他没有变,是她变了。

她变得不敢像从前那样,恬不知耻地指使他做这做那了。

陈杞他们钓完鱼收摊,朝他俩这边喊说要回度假庄。江怀雅急忙回头应一声,四点钟的风吹动她未束的长发,将发丝拂到他面上。

又清又凉的香味。

鼻尖微痒,他下意识想捉住,她却突然站起来了。

居高临下的角度,“回去吧?”

他点头,慢慢收拾。她不好丢下他一个,百无聊赖站一边等着。没穿牛仔裤,手没有口袋安放,悬空的感觉就像心情一样,让人不得不宣之于口:“聂非池。”

“嗯?”

看得出来,她有点紧张:

“如果这趟谢阿姨不开口,我主动来联系你,你会帮我吗?”

“帮你什么?”

“给我地方住,车接车送…陪我像这样讲话。”如果这也算。

他觉得好笑:“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

理由多了去了。江怀雅一直控制自己,假装记忆失灵老来健忘,把后来他俩闹翻的过程忽略不计。这很容易,因为亲密的岁月太漫长了,那些小小的争执再激烈,也会被时间层层柔软地包裹,看不见鲜血淋漓的棱角。

何况,以他的个性,绝不会主动提起过往的龃龉。

可她总觉得这样很对不起他。

算怎么回事呢?他曾经对她这么好,现在她依然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的好。而她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对他讲。

第07章

长桥卧波。

江怀雅揣着心思,踏过粼粼水面。赵侃侃桶里的活鱼蹦出来,吓她一跳,人差点栽下桥面,是陈杞扶了她一把。她惊魂未定地说着谢谢,余光莫名瞥见聂非池。他好像淡淡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这心虚劲是从哪凭空而来。

晚饭全鱼宴,吃饱喝足,八.九点钟,到了都市人最舒适的夜晚时分。

度假庄里的豪华棋牌室派上了用场,有女同学提议打麻将,被几个男的嘲笑:“你们怎么回事,这才几岁就进入中年妇女节奏了?”

杨薇笑着骂人:“这里最多的就是麻将桌,不打还能玩什么,陪你们斗地主?”她招呼班里几个著名的妇女之友,“连扬!你们那边过来几个,咱们能凑两桌。”

江怀雅和赵侃侃身为仅有的几位妇女,被杨薇也抓了壮丁。

四个女生正要落座,连扬不高兴了:“你们四个女的打有什么意思?我过来。你们过去一个。”

杨薇又是和他一阵你来我去,最后犯了难。四个女生,走谁好?

江怀雅主动站起来让贤:“我不太会打,让给连扬吧。你们高手竞技,我去新手桌捣糨糊。”

她抱着外套跑去男生桌。男生本来就对这项运动不太感冒,让起座来积极多了,还有人说要指导她打。江怀雅挑挑眉道:“现在夸下海口说要教我,待会儿可别不认我这个学生。我是真不会打,从来没打过。”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兔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对,我喝酒划拳都是兔爷教的。那年兔爷生日,我说我不会喝酒,兔爷对我那叫一个嘲讽。后来我回去苦练酒量啊,就为了以后不在兔爷生日宴上丢份。”

一群男同学七嘴八舌,最后不知是哪个八卦的问了一句:“聂非池呢,喊他来教你呀。”

江怀雅连忙摆手:“他在弄工作上的事,别喊他。”

再说了,他那种人会打麻将才怪。

陈杞端杯茶水坐她旁边,把最基础的公式给她一教,牌桌上的江怀雅立马信心倍增。

不就是aaa、abc,组合来组合去,这点东西还难得倒她了?

她们这摊开牌,江怀雅凭借新手光环,旗开得胜,连赢了好几把。

牌桌上好几位老雀神,顿时不服气了,紧盯着揪她的错。

没一会儿,错就给人揪住了。

江怀雅谨慎地推出两张牌:“吃。”

“又吃?你怎么什么都吃得进。”

说话的人探出头,定睛一看,这不对啊——

“兔爷,你这怎么拿东风南风吃西风呢?”

不是说aaa和abc都行吗?

江怀雅一脸真诚懵懂:“东风南风吃个西风怎么了?很过分吗?”

嚯。

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

那男同学对着满屋子人大喊:“都来看看,兔爷拿东风南风吃西风,过分吗?——一点也不过分!”

满室爆发出一阵哄笑。

江怀雅终于意识到方向好像不能吃,脸颊泛红,真想把喊那嗓子的人摁进鱼塘。

杨薇从另一桌也发来贺电:“你们这桌可真热闹。”

连扬磕两下麻将牌:“专心点,九筒还要不要了?”

至于她们这一桌,早就笑得打不下去了:“我说兔爷,你刚刚胡那两把,不会都是这么吃来的吧?”

“少来,我那是真金白银胡的,别想抹黑我。”

男同学阴阳怪气:“这可不一定——刚咱们都可没查叫。”

混乱之中,陈杞笑得茶水都咳进肺了,压手劝:“少欺负你兔爷了。人家是留洋兔子,对国粹不熟悉。”

他这一开口,立马有人把枪口掉转到他身上:“陈杞你这师父是怎么当的,教个徒弟来吃方向啊?”

老好人毫无愠色,笑呵呵地说:“好好好,都是我教得差,我给你们去弄东西喝。”

他一起身,江怀雅更没依傍了,匆匆忙忙站起来:“我也去我也去,你们随便找个人替我吧。”

度假庄的棋牌室相对独立,回屋需要经过一段院子里的小径。

深夜里只有几盏地灯照亮脚下的石板路,光影交错,幽暗而雅致。陈杞很有绅士风度地虚挡着她身后,给她在夜色里开路。

江怀雅很少被人这么照顾,说着谢谢,但幽浅的不适应还是从身体深处浮上来,忍不住望向别处。

这么一望,就望见了一盏廊灯。

昏沉的一束光,淡淡打在他身上。

聂非池坐在廊檐下听电话,很安静,偶尔才轻轻应一声。从这里能听见聚会众的动静,他们没关门,时而漏出一声欢闹。他把这些声音当背景音听着,无意望见路的那头走来一对男女,陈杞和江怀雅。

她单手扶着另一只手臂,是很拘谨的姿势,但陈杞永远言笑晏晏,令她渐渐放松。

他瞥开眼不再看了,过一会儿却听见一串脚步声,窸窸窣窣踏草地而来。

陈杞不知去了哪。江怀雅有路不走,抄近道破坏绿化,一下蹦上台阶。

安静的夜里,她出现的方式真像一只小兔子,富有冲击力。

他下意识用空着的手拉了她一把,眼神询问:怎么来了?

江怀雅对他笑,指指他的电话,用气声问:“谁呀?”

他匆忙几句挂掉电话,声音恢复正常音量:“你弟弟。”

“江潮?”江怀雅惊得睁圆了眼睛。

他开口安她的心:“我没跟他说你在这里。”

这里。指的是此时此地,指北京,也指她回国的决定。

“你回国没告诉家里?”他问。

刚接通电话,江潮就冲他抱怨他们家一家四口常年处在互相联系不上的情况下,实在太像孤儿,说要来北京找他取暖。

江怀雅依然是粉饰太平想蒙混过关的模样,吐吐舌头:“江潮这人嘴很大的,告诉了他他肯定告诉我爸妈。我妈知道没关系,我爸知道就不太好了。”

他们家实在是个奇葩家庭。

她紧张地试探:“江潮发现不对了?”

“没有。他以为你又去非洲当志愿者,或者进深山拍电影。”

江怀雅捂着嘴笑:“蠢的他。”看来在国外那几年活得浪一点,也不是没有好处。

电话里江潮也是这么骂她的。聂非池想到这个,不动声色笑了一声:“早点坦白吧。江潮下个月要来北京,你可能藏不住。”

“…”她果然笑不出来了,愁眉苦脸,“我能不能说我是特地来看你的,碰巧遇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