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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起哄。江怀雅慷慨道:“成成成,都有。”

她一人一叠,把赢来的钱千金散尽。牌桌基本恢复初始状态,反而是她的筹码望过去最短。

张怡悦看这差不多开始下半场了,轻声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杨薇连忙把酒杯放下,举手:“怡悦等等我,我也去!”

女生都有这个毛病,二十几岁了还是改不掉,一记连锁反应,屋子里瞬间空了一半,连连扬都跟着说要去。

留下的人也尴尬,索性中场休息,一块儿去院子里放放风。

一行八人浩浩荡荡穿越院子里的石板径。漆黑的道路再也不显得可怖,黑夜给人纵情的理由,他们勾肩搭背,欢笑打闹,就像年少时一样。

聂非池和江怀雅落在最后。

她把眉眼笑成一道月弯,显然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中,像兔子回到族群。

他好像也被温馨的气氛感染,双手插袋,问她:“连扬和杨薇是什么关系?”

这几个都是他从前不认识的,一起玩了大半天,他很努力在记他们的特征。

江怀雅诧异地看着他:“聂非池,你居然还八卦。”

“…”就当是吧。

她很乐意给他科普:“他俩是小学同学,刚进高中的时候就很熟了。连扬这人妇女之友,跟杨薇两人像一对小姐妹一样。”

小姐妹就能隔着性别随随便便躺对方身上?

聂非池下意识问了一句:“没有在一起?”

“没有呀。”江怀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认识久就一定得在一起?谁规定的。”

说完才发觉,这话有她未料到的弦外之音。

这个院子真是有一种魔力,走进来就会触雷。

她紧张地不停往他那瞥。聂非池却很淡然,眼睫低垂,好像在认真听她讲话,眼睛里不知装着什么。沉默久了,他笑:“看什么?”

“看…你这里这条疤。”她瞎编出一个借口,有模有样地摸摸自己的下巴,“这边那条,刚来那天看还挺严重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基本看不见了。”

他仰头。

一轮圆月,月色清幽。

快吗?她来的那天还是浅浅一道月牙,倏忽已是十六。

这期间他们同住一个屋檐,却几乎没有交流。她的存在感只有掏空了他的零钱罐,和冰箱里日渐减少的饮料酱料。她特别怕冷,傍晚坐在沙发上写稿子的时候会在下面垫一条毛毯。每个星夜他到家,都能见到一条毯子孤零零地半挂在沙发上。

她可能根本不知道它是谁帮她收起来的,以为毯子每天都能自己归位。

他们俩之间最糟糕的地方就是这样。亲密的岁月太漫长,伤疤很轻易被抚平,有时候双方都容易遗忘。

“看不见了吗?”他自己伸手去感受,确实已然没有痕迹。

“嗯。”

他们走得太慢,其他人都已经去洗手间。只有一个男生坐在廊檐下,招呼他俩去坐。江怀雅隔着半个院子回答:“不用了,我们在这逛逛。”

其实是怕相同的地方,又勾起方才不愉快的记忆。

说完转身,他却匆匆几步,向大部队的方向去了。背影迅速湮没在夜色里,弄得她好不尴尬。

张怡悦出来得最快,错愕地发现,洗手台边站着聂非池。

整面墙被嵌上镜子。他的面容映在镜中,低敛着眼眸,像一个电影慢镜。镜子组成画框,男人慢条斯理地冲刷手指,用无意义的动作在这虚耗光阴。

张怡悦将手放在感应区,清水和她的声音一起到来:“陈杞好像在追兔子。”

他俩连认识都算不上,或许说这话有点交浅言深。可这个秘密是她贫瘠的少女时代,长久以来保守在心的,对她而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她感到自己在说这话的时候,心跳都在怦然作响:“你喜欢她的吧。”

是了。

这就是他记得她的理由。

因为在那个黄昏,他匆忙离开的时候感觉到了她的眼神。少女的心思都是敏感如丝的,她们也许不精明,但却很容易看穿一个人在感情上的慌乱。他无法判断她究竟如何揣测,只知道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把破绽留给过一个陌生人。

而现在,答案来了。

他问:“你这么觉得吗?”

张怡悦坚定地点头。

其实大家都这么觉得。但她始终认为自己的“觉得”,和所有人是不同的。

只有她知道,那是真的。这份感情不是学生时代一对男女被老师喊起来时遭遇的揶揄起哄,而是真真切切,盘虬在岁月之中,堙没在尘土之下的一桩深情遗案。

只不过,后者被前者掩盖了。前者热闹越盛,后者黯然愈深。

这让她莫名在意了很多年。

他没有说话,唇畔牵起一丝笑,好像不用作答。

张怡悦腾起看客的着急:“为什么不告诉她呢?你们才是…”

她想说你们才是最应该在一起的人。然而杨薇突然推门出来,狐疑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张怡悦把话硬生生截住了。

沉默怪异地浮在三人之间。

等杨薇走了,大部队也差不多快要出来。

聂非池擦干手,对着镜子说:“陈杞追不到她的。”

他离开得很干脆,好像始终成竹在胸,淡漠到让她怀疑方才印证的猜测会不会只是她的错觉。

这个夜晚的后来,除了张怡悦和陈杞去楼上休息,剩下六个人挤在廊檐下,喝光剩下的洋酒。赵侃侃像袋鼠一样抱着江怀雅的腰,困得奄奄一息。江怀雅笑她:“你干嘛不直接去跟怡悦挤一挤。”赵侃侃说偏不,她就喜欢赖在她身边。

连扬在对面地上坐着,撑起一条腿看她俩:“我说兔爷,文委,你俩这大好青春单身到现在,不会是想搞百合吧。”

江怀雅踹他:“你才搞百合,爷这不叫单身,叫丧偶。”

“…”

好一阵静默。

赵侃侃有点喝醉了,眼神迷蒙地看了她一眼,确定她神色正常,才又放心抱着她睡。

连扬半开玩笑地扯扯嘴角:“兔爷你别是认真的吧?”

聂非池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眼,好像能猜到她的答案。

果然,耳畔飘来江怀雅云淡风轻的一声:“认真的呀。”

杨薇当年是和她同一个社会实践小组的,多少知晓一点内情:“不是吧…还是那个,艺术家?”

她仰脖子干掉一杯酒:“嗯。”

杨薇吓得和连扬对上一眼。

据她所知,那个艺术家至少四十岁了,患有重度抑郁症,今年在美国自杀。这在文艺圈子里屡见不鲜,并没有惊起多少波澜。

但放在一段感情里,用这样的方式结束,再怎么样也算惨烈。

即使这段感情是离奇的,不被世人理解的。

江怀雅却还能泰然自若地搁下酒杯,嘻嘻哈哈地圆场:“怎么啦。是不是按照传统要守丧,不能喝酒?”

谁也不敢接这句话。

聂非池上前把她的杯子拿走,低声说:“你喝太多了。”

“多吗…”她单手趴在台子上,看着他的眼里月色溶溶。

可是没醉呀。只是很伤心,月色这么好,她却没有醉。

第二天回程的路上,赵侃侃是清醒了,换江怀雅枕在她腿上呼呼大睡。

赵侃侃放心不下,小心翼翼地询问:“我能…去陪陪她吗?”

聂非池说:“好。”

把两个姑娘放进家里。他的存在有点多余,正倚在门上考虑要不要出去给她们买点吃的,江怀雅的手机响了。赵侃侃一看来电显示就慌:“她爸的。”

通讯录备注依然是她高中时设置的那个——“老公主”。

她爸由于行事作风太剑走偏锋,总被她数落说有公主病。

赵侃侃可不敢接这个电话:“怎么办,她爸超难搞。兔子不想让她家里知道她人在北京。我一接不就穿帮了?”

偏偏她爸执著异常,电话一遍接一遍地打,好像不联系上她死不罢休。

聂非池缓缓两步走过去,说:“拿来吧。”

第10章

他的手伸出去,被江怀雅捉住了。

她刚醒过来,迷迷糊糊只抓住了手臂,然后才去抢他刚拿到的手机。一开始抢不走,他松手她才得逞,然后行云流水地挂掉了电话。

最后把她爸加入了拒听列表。

做完这一切之后,随便把手机一扔,人冲进了洗手间。

门没来得及关,那种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倾倒出来的吐法吓到了赵侃侃。她用眼神询问聂非池:这…没事吧?

挺有事的。

认识她这么多年,没见她喝成这样过。

但他表现得近似无动于衷,瞥一眼赵侃侃:“会煮粥吗?”

“哪种粥?”赵侃侃半懵,“我就会弄最简单的,复杂的就不会了…”

“白粥。”

她猛点头:“这个当然会。”

江怀雅吐了不知多久。

到后来洗手间里都是安静的,她不知何时自己关上了门,静静地待在里面。闷了不知多久,开始传出断断续续的水流声,和她洗脸漱口的响动。

赵侃侃举着锅铲心想,她应该快出来了。

她转成文火,慢慢煮稠一锅粥。

江怀雅端详着洗手间的镜子,脸颊依然发烫,但呕吐带来的充血已经渐渐被凉水消下去,整张脸苍白中泛几分病态的浅红,气色居然马马虎虎。她吐掉最后一口漱口水,满嘴都是柑橘味,有点苦涩,搞不懂聂非池为什么喜欢这种口味。自虐吗?

她用清水再漱一遍,冲淡些,才推门出来。

客厅空无一人,隐隐约约飘来食物的香味。

走到厨房,只见到赵侃侃一个。她第一反应是问:“聂非池呢?”

“好像出门给你买药去了吧。奇怪,这么久还没回来。”

江怀雅放弃追问:“你煮东西了?”

赵侃侃系着围裙笑眯眯:“对呀,你再等一会儿,我给你煮了粥。”

最简单的白粥,再怎么煮味道都不会错。

尤其是赵侃侃知道她爱吃甜,洒了一大把白糖,喝起来就像哄小孩子的甜粥,腻丝丝的。但她最喜欢。江怀雅喝了大半碗,本来就红的眼眶又泛热,抱住好友的脖子,感动地说:“侃侃你真好。”

赵侃侃轻抚她的肩膀,想安慰几句。埋在她肩上的人闷闷地阻止她:“别动,侃侃,让我趴一会儿。就一会儿。”

赵侃侃就这么静静地在心里数着数字,最后见她轻耸的肩膀渐渐平静,眯着眼笑:“别只找我投怀送抱呀。你家竹马哥哥也很好啊,厨房都是他的呢。”

“嘁——”江怀雅破涕为笑,怨念地斜她一眼。

厨房是什么鬼。

赵侃侃却突然正色:“我说真的。你不愿意跟家里说也就算了,但身边总得有个人照顾你吧?”

她不以为意:“什么意思?说得好像我是那种历尽千帆的女人,想找个老实人嫁了似的。”

“我看你也差不离了。”

江怀雅猛戳一记她的腰:“胆儿肥了!我是这么没下限的兔吗?就算我有这个想法,也不能祸害自己人是吧…”

赵侃侃瑟缩到椅子上,遗憾至极的样子:“别吧。祸害就祸害了。这么好一棵窝边草,你不吃我都想吃。”

“那你去吃吧。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多难嚼。”

“难嚼才好啊!”赵侃侃掰着手指数,“你不就喜欢挑战难度高的吗?比如换了二十个女朋友也轮不到你的摇滚小青年,和宁愿死也不想跟你在一起的中年艺术家。”

江怀雅还红着一双兔子眼呢,扶住自己的胸口:“打住。你再说下去,我可能要跳楼了。”

也就赵侃侃这个缺心眼的敢这么抖落她的辛酸事。

幸好,心眼这东西你缺我缺大家缺。江怀雅埋头喝了两口白粥,觉得就凭舌尖上这股甜味,她能原谅赵侃侃一辈子。

真的,要不是这碗粥,她不一定能走得出来。清晨迷迷糊糊睡着那会儿,她做了许多噩梦,那会儿她真觉得人生太苦了。

她去博物馆摔那罐子的时候,正处在人生最低谷。那段时间,姜溯因为在驻唱的酒吧寻衅滋事,被校方勒令辍学,她父母的婚姻也陷入危机,每天都在争吵。那几乎是她人生最失落无助的一年,后来又面临博物馆的巨额赔偿和恼人的风言风语,是李祺身为当事人,原谅她,宽慰她,给了她黑暗中的一缕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