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酒是泸州老窖,歌是安徽黄梅。人,是人中之龙。

偌大的厅堂,全副打扮、竭力演绎的戏子,客人只有一人。正坐厅中,手边摆的水果不多,是一串晶晶莹莹,叫人一看就垂涎的葡萄。葡萄之下,垫着一层薄薄冰块。六月天,冰,比葡萄更晶莹。

封家人,虽富不比白家,却比白家贵气。没有人因此对这位新任武林盟主不满,封家酒楼满天下,每日进帐不知多少,奢华一点,又算什么?何况这个人,天生就此他人懂得享受。

[一夜无眠乱愁扰,未拨白潜踪来到。往常见红日影弄花梢……]

台上舞步轻盈,封龙却站了起来。

[公子?]

[烦,出去走走。]封龙边说边走,道:[不要跟着。]

[是。]

满堂歌舞,定在原地。

绕过乱蝶争芳的花园,朝引水的小溪一路走来,封龙悠闲自得,无聊烦闷的心绪,似乎转好一点。他忽然止步。若有若无的呻吟,从墙外传来。悦耳而蛊惑,撩人遐思。

封龙眼中精光蓦闪,腾身一,越过丈高的围墙,落在外面的翠竹林中。

果然有人。正好,就在封龙脚下。

衣裳完整,发却已经乱了。满面潮红,嫩白的指尖紧紧拽着胸前衣襟,洁白的牙齿用力咬着失去血色的下唇,仿佛正在承受痛苦的折磨。

[居然是你!]封龙一惊,半跪在呻吟者旁,[少情,贤弟,你怎么了?]

[不,不要靠近我。]白少情蹙眉。怎能不蹙眉?他在这里已整整等了三天。原来封家大公子。并不常逛后花园。

[少情,你受伤了?]抓起略显纤细的手腕,静切数息,封龙浓眉一扬,[你被人下药?]

[我不识得那人。]白少情似乎忍受不住煎熬,在封龙怀中翻滚挣扎,白皙的脸已经红得仿佛溢血。他猛然抓住封龙的手,颤声问:[大哥,他们为何要如此害我?我……我……我碍到他们什么了?]

封龙看着白少情的模样,怔了一怔,猛然清醒过来,脸上不免有的尴尬。他叹气,[你模样太好看了。这是媚药,似乎刚下不久。奇怪,居然有人胆敢在封家墙外做这等歹事……]顿了顿,[少情,恐怕此人不仅想欺辱你,也想找我封家的麻烦。]

[媚药?]药效已经发作,白少情身烫如火,目光更是娇媚,柔软的腰身在封龙身上不断挪动摩擦,忍不住呻吟道:[那……那怎么办?]

封龙为难地摇头,[此药好厉害,恐怕不是普通媚药。]

白少情佩服。这颗云南欢喜教的圣品,可是为了封龙才专门找出来用的。吃入肚中,果然春情蓦动,连自己也几乎禁受不住。[大哥救我!]白少情哀声一叫,楚楚可怜地靠在封龙身上。乌黑的发丝,已经尽数被汗侵湿。妖艳之美,惊心动魄。你再不来占我便宜,我就要血液逆行而死了。白少情虽向来极恨男人的好色面目,这刻却不禁有点害怕封龙太过正经,不肯趁火打劫;万一无法解开药效,那岂不是弄巧成拙,害了自己?

幸亏,封龙没有犹豫。[别怕,有大哥在。]将白少情抱在怀中,轻功急运,几下起伏,朝房中驰去。

推门,大而华丽的床,白少情已经躺下。白少情伸手,似无意又似有心地拉住封龙的腰带,[大哥……]他的唇本已被自己咬得失了血色,此刻却娇艳得鲜红欲滴。

封龙一向炯炯有神的眼也开始有点茫然,低头。滚烫的热度,从白少情面颊传到唇上。[少情,你浑身发热。]

白少情不屑,他笑得更炫目,呻吟道:[嗯,全身都很热。大哥,你不要走。

[你所中的媚药厉害无比,恐怕除了交媾之外,无药可解。]

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封龙却看不出白少情眼中的不耐,继续沉声道:[最厉害的媚药,在于用阴阳之气制约中药者。无论男女,都需要至阳至刚之气才可解毒。为兄即使为你找来女子交媾,也无济于事。少情的毒,需要的是男人。]

白少情越听越气,欢喜教的圣药非同小可,他从吞下熬到现在已属不易,封龙居然还在这里详细解释这些他早就清楚的事情。伸手一搂封龙脖子,白少情忍着一肚子气,低声求道:[我都清楚了,既然如此,请大哥借我至阳至刚之气。这是少情所求,大哥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求人家上自己。他切齿,若不是为你腰间的碧绿剑,我……

[此事万万不可。]封龙居然摇头,[贤弟冰清玉洁,封龙怎可做这等事?]

[那大哥是要看我活活被这药害死?]白少情终于忍无可忍,低吼起来。但红唇方张,一颗东西已落入口中,咕噜一声滑入喉咙。

封龙微微一笑,[少情当真命大,这血莲子生于火山洞口,至刚至阳,乃稀世之宝。为兄前几日才重金购得,刚好可解贤弟今日之难。少情,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他的话确实不假,血莲子一下肚,涌起一阵热流,与身上沸腾的欲火连连相击,居然两下抵消,舒服许多。白少情原先扭动不休的身子,也渐渐停了下来。

[血莲子共有两颗。一颗刚刚已经解了贤弟的毒,剩下这一颗,贤弟带在身上。]封龙握住白少情的手,将一颗血红的莲子放在他晶莹润泽的掌中,[少情,大哥我说句不好听的实话。你模样太过标致,江湖人心险恶,好男色者众多,你常年在外游学,又身无武功,难免会遇到坏人。这颗血莲子放在身边,可以防人对你下药。]

白白浪费一颗千辛万苦弄来的媚药,白少情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半天才别扭道:[多谢大哥。]

[大哥知道你心里的事。]封龙一拍腰间的碧绿剑,恨声道:[今日之事,大哥一定帮你报仇。你可记得他的长相?]

大事又坏,白少情心情糟糕无比,脸上神情衬起他刚刚被人下药的事来,还真是相配。[不记得。]他怔怔垂头,[那人,蒙了脸,也没有说话。]愁云忽至,在俊美的脸上盘旋一阵,飞舞于房檐之下,在明窗边徘徊不去。

如此人物,谁不见怜?封龙凝视片刻,轻道:[少情,在封家稍住几天,可好?]

[不!]白少情的目光还是下垂的。[我已经习惯漂泊了,在这里,会不自在。]

[留下吧!]封龙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目光诚挚而充满善意,让人不由觉得,即使将天下最大、最重的担子交给这个人,也一点不用担心。封龙叹气,[我知道,你累了。]

白少情的心,忽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猛震一下。多年的双面生涯,多年的受辱经历,多年的出生入死,多年在荒郊野外孤零零地为自己大大小小的伤口抹药。不敢相信,自己的心还会有如此震动的一天。他霍然抬头,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封龙。看见的,是另一双比他更清澈的眼睛。不但清澈,而且蕴着坚毅和沉着,体谅和阔达。[大哥。]他忽然想掉泪。

白少情的眼泪从不轻易落下,只在最需要的时候,才会吝啬地流下一滴。他的泪从不浪费,每当滑落一滴,就势必成就一次大事,学会一门新的武功,害死一个他讨厌的人。

封龙微笑,[少情,你不累么?]他用双掌合起少情白皙的手,[留下,休息好了再上路不迟。]微风,越窗而来。

白少情默默把这滴眼泪收了回去,虽然他眼中已经有少许湿润,湿气却没有溢出眼眶。[谢谢大哥。]他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封家莫天涯,虽名为天涯,却只是一处风景优美的山庄。白少情在莫天涯外伏了三天,引诱封龙不成,倒成了莫天涯的贵客。

[少情,你为何只穿黑衣?封家有自家的丝绸铺子,来,让大哥为你添上几件新衣。我觉得,白色才最配贤弟。]

[大哥不要忘记,白色是白家嫡传弟子服色。少情从出生起,便没有穿白衣的资格,也没有跨进白家练武堂的资格。]

封龙哈哈大笑,豪迈道:[你是我兄弟,难道还要受这等闲气?”他一把抓住少情的手,沉声问:“大哥只问你喜不喜欢。你要穿,立即帮你量身做来。我倒要看看谁敢说半句闲话。]

有人站在身边的感觉,原来这般不同。少情清冷的眸子微微一荡。

很快,警觉。莫要忘了,蝙蝠永远是黑的。只能飞在黑暗中,用血色的眼睛窥探世人。

[大哥,我还是愿穿黑衣。黑色多好,不容易脏。不,应该是即使脏了,也看不出来……]

莫天涯的池旁,垂柳更胜太湖,比太湖的更绿,比太湖的更美。白少情,就站在柳树之旁。

仍是黑衣,但衣已换成丝绸所制;仍是黑鞋,但那穿在脚上舒适无比的感觉,不愧是封家最老练的女红。[我是太累了么?]白少情轻轻问。旁边无人,他问的是自己。

在封家,已经过了三天。那把天下闻名的碧绿剑,一直别在封龙腰间,在白少情眼前晃来晃去。

那双天下闻名的手,总喜欢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封龙、封龙,他为白少情夹菜,陪白少情看戏,和白少情在月下畅谈江湖快事。种种白少情最看不起的虚情假意,由封龙做来,却事事真切,如行云流水,毫不矫情。

一天,一天,再一天。不过三天,他仿佛已经习惯了看见封龙,听他的声音,看他在面前舞剑。这种平常人的感觉,居然泛滥到心口,几乎碰到那层早结了痂的硬伤。

[太累了……]累的是心。心累的人不能休息,越休息越累,越休息越不想走,越休息……便越不想去思考那些血腥而毫无光明而言的前景。

白少情明白,这三天,他睡得极好。从小一直,缠绕着他的恶梦,居然没有再发。封家不是不好,只是,碧绿剑,难题。

[唉……]他叹气。

身后忽然也发出一声叹息。白少情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原来是封龙。

[大哥。]

[少情,你又在叹气。]封龙说:[你这三天,只要一对着这些柳树,就会不断叹气。我已经开始琢磨是否要把这些柳树铲掉。]

[大哥真爱说笑。]白少情扭头,让柳条在修长嫩指中柔柔穿过,轻轻笑道:[这么好的柳树,不该铲掉。白少情,又算什么?]他人已极为俊美,微笑起来,仿佛全身都泛出淡淡光华。

封龙看着他,已经痴了三分。

白少情忽然开口,[大哥,我想离开。]

[什么?]封龙惊讶,[为什么?你才住了三天?]

三天,已经够久了。再住下去,我怕我舍不得走。[由奢入俭难。]白少情淡淡道:[大哥太过盛情,我不敢再留。]

沉默的凝视少情片刻,封龙长叹一声,幽幽道:[少情,唉,少情……]他轻道:[你风流倜傥,生性阔达,天下无人可比。你这样的人,本就该锦衣玉食,被人好好疼爱。]

[哈哈,大哥谬赞。]白少情摇头。[白少情靠双脚行万里路,游学天下,自由自在,要那锦衣玉食做什么?]

封龙一愣,盯着白少情的眼中,似乎有点不舍,[你真要离开?]

[嗯。今晚再和大哥畅饮一宵,明日告辞。]待我今夜趁醉偷剑,无论成功与否,都算有个了结。

[又喝酒?]

白少情亲切地笑着,[大哥,可不要吝惜你莫天涯内的好酒喔。]

“少情,喝酒伤身。你体质禀弱,还是少喝为好。听大哥的,酒我们就不喝了。”封龙忽然低头,解下腰间碧绿剑,送到白少情眼前:“此剑名为碧绿,大哥送给你。”

翠绿的剑身,晶莹温润。白少情浑身一震,简直不敢置信:“碧绿?”

“你不是江湖中人,不认识此剑也不奇怪。”封龙轻道:“可此剑在江湖中,名声可不小。它虽不算神兵利器,却也锋利。少情将它带在身边,万一遇到江湖是非,搬出碧绿剑,江湖中人看在封家的面子上,一定会竭力帮你。”

“不不,这剑如此重要,少情万万不敢要。”推辞间,宝剑已经轻巧地塞入白少情手中。入手温暖,果然是千年暖玉所制。“你拿着,就当……”封龙犹豫片刻,霍然转身,高大的背影似乎有点苍凉。他叹道:“就当大哥陪着你吧。”

手中的碧绿剑,蓦然沉重起来。

第六章

夜凉如水。白少情抚着碧绿剑,一夜无眠。听说此剑由珍贵无比的暖玉所制,应该是随着四季而不断转换适应人温才是,为何此刻抚着,却别样炽热,扰人心绪?难道那热的,不是剑,而是人?不是人,而是人心?

他在黑暗中冷冷微笑,人心都是冷的。炽热心肠?不信,我偏不信。

次日艳阳再现,白少情已经孤零零走在官道之上。

不辞而别,是蝙蝠的行事作风。他已换了原来那身粗布织就的黑衣,穿回那双有点烂的黑鞋。黑衣黑鞋虽然已经随他多时,却不舒服。穿过封龙为他准备的丝绸和好鞋后,这些在街边廉价买来的东西如何会让人觉得舒服?白少情默默叹气,不过几日,身体就会记住好东西的滋味。那心呢?身体被诱了,心又如何。

孤独走在烈日之下,手也是空的。碧绿剑不见踪影,它留在莫天涯,那间贵客已经离开的房间里,和白少情一样孤零零。不过,很快它的主人就会看见它,把它重新珍惜地放回身边,就象白少情取回属于自己的黑衣黑鞋一样。

“我不要你送。”白少情将碧绿剑摆在床头前轻声喃喃:“报你三天款待,蝙蝠暂不取此剑。三天后,我抢也好偷也好,一定把碧绿剑弄到手。”

原打算三天后盗剑,可离开莫天涯才一天,封龙的爽朗笑声,已经不时浮现心头。

“为何想他?”白少情恼怒:“他是武林盟主,等我偷了剑入了正义教,两人更是死敌。”

越不去想,心绪越乱。他只想离封龙所在地方越远越好,一路朝北,也不叫车也不买马,心头烦闷,居然连轻功也不想用,在官道上一个劲赶了三天路。三天后,才一身风尘地发现,已离莫天涯好远。

白少情对着南面,苦笑道:“罢了,还你的人情还个够本,我等一月快到了再去偷吧。”

索性在北方趁着风光明媚好好散心,闲时湖边吹箫林中抚琴。他已有计划要入正义教门下,暂无心思继续偷学武功,这几日便当真象不会武艺的书生一样轻轻松松四处游荡。

这日,盘缠又缺,便找上一家青楼。

“找活干?”龟头打量他一眼,尖声道:“小哥哥模样是不错,不过我们这里只要姑娘,你到别处问问吧。”

“你想错了。”白少情淡淡一笑:“我是书生,游学差了盘缠,想在这里为客人们弹弹琴,赚些脚夫费。”

“弹琴?”白少情气质过人,隐隐中流露贵气,龟头也不敢太轻忽,考虑一会道:“那你等一会,我帮你问问。”

青楼之中,倒有一两个识琴的红牌姑娘,一听白少情略试琴艺,哪能不佩服。

于是,约定让白少情在楼中为客人弹三天琴,挣得的银子青楼白少情各得一半。

白少情生性风流,藏身青楼,一是不容易被人找到,二也可以常碰见值得结识的风尘奇女,谈话一宵,也觉乐趣无限。他白天藏身在二楼帘后弹琴,不见外人。琴声一起,举座惊叹,赏的银子竟可以和当红的姑娘比,不少客人要见弹琴者,都被老板娘因为白少情说好的条件拦住。

第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刚刚谈了两个曲子,帘外忽然喧哗一片。

龟头道:“曲公子,实在不是什么小姐,弹琴的是个公子。楼里这么多红牌姑娘,还不由您挑,何必一定要见个大男人?”

“能弹琴的必是美人。琴声越美则人越美也。”一把趾高气扬的声音夹杂着巴掌着肉的声音,想来是龟头挨了他一个耳光:“本公子今天一定要见识一下。别拦着,再拦看我砸了你这楼子,把你这乌龟王八送到我爹的知府大牢里。”

帘珠一阵清脆撞击,已有人鲁莽地闯了进来。

白少情不慌不忙收起古琴:“公子有何贵干?”

那曲公子一见琴师果然是个男子,不由愣了愣,待看仔细白少情容貌,又露出色迷迷的笑容:“公子好琴技,本公子姓曲名扬,也是爱琴之人。今天一听这琴声,立生仰慕之心,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他边说,边挥手叫下属退出帘外,自己摩拳擦掌地欺身向前。

白少情冷冷瞅他一眼,薄唇微扬:“曲?不知是曲知府贵亲?”

“那是我爹。”一提老爹名头,曲扬立即得意洋洋,眼睛转到白少情白皙修长的手处,垂涎道:“好白的手。”

阴冷光芒从眼中一闪而没,白少情微笑道:“手白有什么用,不过是个小琴师而已,比不上知府大人的公子。”

“好亲亲儿,”曲扬一见白少情笑靥,心都酥了,扑上前道:“我是知府大人的公子,你就是我的公子。来,先让我尝尝小嘴的味道。”

白少情冷眼看他扑来,手中早捏了一枚毒针,要他一触之下不死不活瘫睡终身。不料曲扬扑到中途,忽然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白少情以为他是假装,小心打量。

低头一看,却赫然发现曲扬满头大汗,神态痛苦之极。仔细审视,他膝盖和手肘上分别嵌了几片碎瓷片,看来是遭了暗算。

偷袭者武功高强,能在白少情面前出手,曲扬四肢的关节,居然被瓷片震得粉碎。白少情吃了一惊,抬头四顾,察觉不到来人位置,再低头,发现不但四肢,连哑穴上也沾着一点瓷片。想必是偷袭者不想曲扬大声呼救,所以同时点了他的哑穴。

“你怎么了?曲公子?”想起自己不识武功的身份和暗中的窥探者,白少情心惊片刻,立即装出惊慌模样:“我可动也没有动,曲公子,你躺着,我帮你叫大夫。”

他退后两步,仍不能察觉偷袭者,不知是已离开,还是武功高强至白少情无法察觉。

他掀开帘子,装作脚步虚浮地匆匆离开,余光一瞥,竟然看见角落处隐隐躺着数人,似乎是那曲公子带来的下属。血腥味隐隐钻入鼻尖,白少情凛然。

难道是曲扬惹了仇家?此人杀了他所有下属,却又只震碎曲扬四肢关节,显然极恨曲扬,要他多受点活罪。我本想好好离了江湖休息几天,怎么偏偏又遇到这些事?还是及早离开才是。

他轻轻下楼,龟头迎上来道:“白公子你出来了?曲公子是这里贵客,又是知府大人的公子,我实在拦不住,你别生我的气。迎风姑娘知道你被曲公子缠上了,正替您担心呢……”唠唠叨叨,居然并不知道楼上已经发生惊天大事。

白少情轻道:“曲公子正生气,你不要让任何人上楼。我去买些东西,哄他高兴。”

“哎呀那好,曲公子是贵客,白公子又是清白人,我正担心会起事端呢。如今白公子看得开,我就放心了……”他笑着说了一气,白少情早扬长而去。

知府公子出事,城中顷刻便会大乱。白少情虽不怕他们,也不想惹麻烦,一路出了城门,找个郊外安静人家借宿。

他貌美神清,一看便令人心生好感,要借宿当然不难。当晚睡在农家硬实的木板床上,不由回想今天的事。

偷袭者是谁?他本以为是曲扬的仇家,定下神后却越想越不对劲。曲扬这种纨绔子弟上不得场面,怎会得罪此等绝世高手?那人下手的时机也太凑巧,而且思虑周到,点了曲扬哑穴,让白少情可以安然离开。

会是谁?封龙的脸,忽然从脑中掠过。白少情赫然一惊,从床上猛地翻起,摇头道:“不会不会,他为何跟着我?又为何不作声?他忙得很,为何会到这里来?他是我大哥,可以光明正大教训曲扬,又怎么会偷偷摸摸?”他连问了几个为何,连连摇头,心中却隐隐担心,又隐隐高兴。

白少情楞了半晌,猛然躺回床上,悻悻道:“我为何高兴,他若跟着我,说不定早已看穿我的身份,想着把我抓起来开武林大会。”想起这一段日子都不曾施展武功,又无端欣慰起来。“只要他不知道我会武功,我自然还是他的少情兄弟。要真是他跟着我,这些天也该相信我不会武功。否则,他怎么会出手?”

翻来覆去想了半夜,在黑暗中幽幽发亮的眸子才缓缓合上。

第二日留下点银两答谢让自己留宿的农家,白少情的心情却带着点前所未有的兴奋。

接下来几天,他不断试探是否有人窥探他的行踪,故意找了几个僻静地方招惹有钱子弟。果然不出他所料,一旦有人对他不利,总会有人暗中出手相助。对他无礼者,不是手足折断就是脸上挨了冷箭。只有一次,企图施暴者被一枝竹签直插心窝惨死,似乎那暗藏的高手太过愤怒,居然下手忘了轻重。

白少情心里微甜,却每次都做出惊惶失措的模样,对着四周空气昂然拜道:“四方神仙作证,这可不关我的事。他们坏事做多了,老天爷罚他们呢。”便扬长而去。

一路飘荡又过了七天,在青楼弹一天琴所挣的钱却已经快用完了。白少情虽然身有武功,却很清高,不屑偷窃抢劫小道偷抢武功秘笈除外。他掂掂轻飘飘的钱袋,买了个馒头,叹道:“没有钱了,今天不住店,到郊外找户人家借宿。”

出了城外,却发现山花浪漫。白少情虽然冷傲,骨子里却有一份极慈柔的温情,见到满山野花开得盈然,居然露了孩子气,在山中晃了好久,等想起借宿时,已经过了村庄,找不到借宿的人家。

“没有借宿的地方。”本来以他的轻功,施展半个时辰,大约就可以找到村庄。但他知道有人暗中跟踪,怎么肯泄露身份,自言自语浅浅笑道:“就以天为席好了。”

找块溪旁干净的草地,当真躺下睡了一夜。

次日白少情在鸟语花香中醒来,忽然觉得有异,起身一看,腰间的钱袋沉甸甸的,身边的草地上放着一个纸包。

白少情打开,里面装着两个馒头,半只烤鸡,居然还热气腾腾,显是有人怕他吃不到早餐,特意施轻功从城里买来的。

白少情心知肚明,欲故意狐疑道:“这里怎么会有食物?我的钱袋为何多了许多银子?糟糕,糟糕,遇上山里的大仙了。”他心里暗笑,对四周团团拜道:“昨夜少情打搅了大仙修行,请大仙原谅。这些东西,少情不敢收,天下尚有需要帮助的人处境比少情更艰难,大仙若要行善积德,少情便帮大仙将这些东西送给更需要它们的人吧。”

拿起食物,银子一路进了城,居然随手就把这些都送给了城门下的小乞丐,小乞丐一阵欢呼,立即团团聚在一起,将那半只已经变冷的烤鸡瓜分。白少情看他们一人一小块狼吞虎咽,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东西送了人,身上的银子却也花尽了。现在不说住宿,连吃饭的银子都没有,白少情路过酒楼,不由想起洛阳谈笑楼的好酒好菜,心内苦笑:“这下可开玩笑开过头了。”

轻轻摇头数下,看看酒楼醒目的招牌,咽了口唾液,刚要掉头,忽然听到一声爽朗的大笑。“这不是白少兄么?”

白少情愕然回头,看见封龙从酒楼里冲出来,抓着他手高兴道:“兄弟走了也不打声招呼,把我送的东西漏了也不知道。大哥一路追来,总算见到兄弟了。”把碧绿剑往白少情手里一塞,拉着他往酒楼走。

“大哥怎么会在这里?”

“我有事到这一带,想想你四处游学,说不定可以碰到,就把碧绿剑带在身边,想不到真的碰到了。”封龙让白少情在一桌佳肴前坐下,忙叫小二加好菜好酒。

白少情拦道:“菜已经够多了,不必再加。”他顿了顿,又问:“大哥一个人?”

“嗯。”

“一个人也点这么多菜?”

“在莫天涯习惯了,没有一桌子菜就没胃口。”

白少情侣微笑道:“大哥一定也习惯了有人陪吃饭。”

“呃?”封龙奇怪地看着他。

“不然,大哥怎么会准备两副筷子?”白少情侣淡淡瞥一眼桌面,“总不能说大哥想着今天可以碰见我,特意准备好了。”

“呵呵!”封龙毫无窘迫之色,笑道:“我总想着可以碰到你,的以顿顿都准备好,你看,今天不就准备对了?”

白少情料不到封龙会如此回答,言语畅快而深蕴他情,微微一愕。

默默吃了几筷,白少情忽然道:“这几天,少情在路上遇到不少坏人,差点身受不测。”

封龙嗯了几声,却不接腔,指着桌子道:“吃菜,吃菜,你饿了,多吃点。”

“大哥怎么知道我饿了?”

“你瘦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饿的。”

白少情静静瞅着他,不知为何,忽然管不住自己的怒气,将筷子往桌子上了放,冷然道:“少情刚刚说差点身受不测,大哥为何一点不紧张?”

“你现在不是好端端的?”

白少情更气,他向来深沉镇定,今天却似乎和封龙较上劲,冷冷道:“大哥怎么不问欺负我的是什么人?大哥曾说过欺负我的人你一定教训,难道要反悔?”

“啪!”封龙的筷子忽然也重重往桌子上一放。他俊脸一沉,闷了半天,才冷冷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天,我都跟着你,看你到青楼弹琴,看你天不怕,地不怕地招惹纨绔子弟,看你孤身一个胆敢睡在荒郊野外,少情你胆子也太大了。”

“大哥为何跟踪我?”白少情挺直脖子,“难道武林盟主喜欢偷鸡摸狗?”

“你不辞而别,不就是不想见我?”封龙悻悻道:“我跳出来救你,你会高兴?我本想送回碧绿剑就走,可看着你这到处惹是生非的模样,能放心?”

白少情微微一震,眼中波光忽泛,忙把头低下。“明知道我不想见,为何又忽然跑出来假装碰巧请我吃饭?”

“你……”封龙似乎忍耐不住,凌厉的视线蓦然射向白少情,瞪了半天,才缓缓呐呐道:“你不没有银子吗?送你的东西你又不肯吃。”他浓眉一皱,在桌上猛拍一下,“你嫌我这个大哥,那我立即走好了。”他武功过人,一拍之下,桌子立即连同上面的碗碟一起震得粉碎,落在地上,竟全部都成粉末,虽然无声无息,却比轰然巨响更是骇人。

酒楼中客人识得厉害,纷纷避开,店里的伙计也绕得远远,缩在门后偷看动静。白少情面无表情,拉住封龙。

“何事?”

“大哥不是要把青绿便送我吗?”

原来封龙怒气拍桌神智未失,事先将碧绿剑拿在手上。封龙将碧爱绿剑交给白少情,一言不发,转头就走,却又被白少情拉住。

“又有何事?”

“大哥,少情还未吃饱。”

封龙愣了一愣,从怀里掏出钱袋,“拿去,算我们兄弟一场。”

看他怒容满面,白少情却觉得可爱万分,微笑道:“那若有人再欺负我,可有人来保护?”

封龙狠狠瞅他一眼,可对上白少情笑得温柔的脸,却似乎又狠不下心,顿了一顿,才叹道:“你可真是惹是生非。”摇头不已。

两人相视片刻,忽然同时大笑,又摆了手,叫来好酒好菜,重新吃喝起来。

有封龙陪在身边,衣食住行都有照应,又不会烦闷,白少情一路自由自在,开朗不少,他与封龙笑谈各地景致人物,惊讶地发现,封龙虽然是武林中人,却也称得上是风流才子,古今诗词,典故经籍,居然都知道十之八九。

“大哥,今天去哪?”两人悠闲行走,开始是封龙跟着白少情,不知不觉中,却渐渐变成白少情跟着封龙四处观景。

封龙好赏奇景,他所向往的地方,或是深山大泽,或是绝崖陡峰。“附近有一座玉指山,每月初十,山峰中飞溅的泉水刚好反射天上月光,美丽非常。”封龙朝不远处一指。

白少情转头,这山果然像根手指一样,虽细但长,直直竖起。“少情,今天刚好初十,我们吃过晚饭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