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就是没新意的老年人别乱搭话,周于谦冷冷地射过去一个眼神,又瞄向电视里那个头上插满了花花绿绿发卷的人,好笑道:“你穿着睡衣跟包租婆挺像!”

“胡说,哪里像了?”来茴霍地起身,再看了一眼身上的宽大的家居服,以往在家里穿习惯了,被他这样一说,还真有点难堪,她声音小了些:“也就衣服像!”念头一转,她死盯着周于谦,盯得他莫名其妙,才笑得好不开心道:“你才刚看怎么知道那女人是包租婆?”

周于谦咳了咳,别过脸,又对上电视里的女人,口不择言道:“以前听你说过!”

“我才没跟别人说过。”她眼睛眯了眯,低哼两声。“我以前不在家,你是不是偷来看过了?”

周于谦被“偷”这个字眼儿扎到了,蓦地站起来:“是我上次放错了碟才看了一眼,这种俗不可耐的东西只有你才会去偷来看!”他看着来茴笑得越发开心,火苗“蹭”地窜上房梁,原本要离开的步子又顿住。“看你那德性,那包租婆分明是你扮的!”

说完就要走,来茴忙抓住他,跟了他几年,对他的脾气也算是了解的,她稍稍敛了笑,才好言说道:“别走嘛,坐下来一起看!等等我去给你煮咖啡!”

“我才不跟你一样低俗!”

“是是是,你不低俗,我俗,你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看看低俗片也没什么!”

“巧言令舌!”轻哼。

“我说的是大实话!”

“先去煮咖啡!”

来茴忙不迭地跑进厨房,暗暗腹诽,明明就想看,还非得人家给他台阶下,烂脾气。

等咖啡端上来,周于谦优雅地喝着咖啡,悠闲地对来茴道:“其实你很想从头看吧!”

来茴掉过脸,笑得灿若春花:“当然!”她笑啊笑啊,按下遥控器的重播键。

欧阳擎少离婚后,程兰与来茴相互间便疏远了些,近日里,竟又频繁了起来。几月不见程兰,来茴只望着这削瘦得没了型的女人,静静地听着她夹杂着哽咽的倾诉,她觉得自己像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自己都挣脱不了,能做的也只是睁着慈善的眼眸看着、听着别人的苦难。

“他这些日子再没去你那儿?”来茴问道。

程兰用纸巾胡乱抹了泪,摇头。“自那事过后,他隔日来安抚了一阵,就再没来过了。”

原来,欧阳离婚后没与程兰提起再婚一事,程兰想是刚离婚也不宜催他,只说是先领个证,她比来茴大了两三岁,想着要个合法的孩子,哪知欧阳当时听了只含敷衍了她几句便含混过关,之后来她这里就少了,一星期来个两次算是稀罕。程兰不是省油的灯,思来想去只得先留了个心眼儿,花了些钱买通欧阳的司机,才知道欧阳在外面又养了一个。

程兰刚得知时只恍恍地犹似在梦中,见到欧阳出电梯开门进那屋里,她在门外守了一整夜,楼梯间里的小窗户透进的风“啪啪” 地掴在脸上,打醒了她的酣梦。天将将亮时,她抱着冷透的手臂站在门口。那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送欧阳出来,险些撞上她,连声道歉,抬脸看到一张似被醋泡发的红脸,错愕地愣了神。

程兰怒向胆边生,在欧阳还摸不着头的情形下,揪住那女孩儿的头发便是一拳擂到鼻子上,不等她叫痛,拳脚相加,打得那女孩儿鼻歪嘴裂。欧阳费了好大的劲才拉开她,歪嘴咒骂道:你他妈的在老子面前还敢打人。骂完提着她的后领往墙上一扔,她像只轻飘飘的纸鸢飞了出去,又顺着光洁的墙面滑到地上,全无适才打人的凶狠样。

欧阳趁机把女孩儿抱进屋里,锁了门,又打电话叫了保镖来领人。隔日,欧阳回了小别墅,左哄右哄,连声道歉,程兰不理他,他赔着笑说道:那女孩儿是一个亲戚的孩子,刚毕业来这里工作,我不过是替人看管她。

程兰冷讽道:管到要睡一屋去?

欧阳脸僵了僵:那房子离公司近,我一直住那儿,后来拨给她用,偶尔也去住上一两天,我睡我的卧室,她睡小房间,你那天来了后,我就把她赶出去了。他见程兰不信,举手赌咒发誓:我要骗了你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事情的真相是,那小女孩儿只知道欧阳离婚了,天真的以为两人是交往,所以同居也无妨,只想着如何掳获这大财主,程兰那一闹,小女孩儿哪经受得起那般折腾,受了辱,心也凉了,死活不再跟着欧阳,而欧阳当初也花了不少钱在这女孩儿身上,还没扳回一成,就落得个人财两空,他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只能回来先安抚程兰,毕竟在众多女人中,程兰对他是死心塌地的。

反正骗了也是别人被天打雷劈,欧阳最后把弃尸荒野,人见人剐的咒都赌了出来,谁说最毒女人心?

哄了一天,程兰不再计较了,她想即便那女人是他养的,现在也赶出去了,说来说去,他还是在乎她的,当初他老婆对她动手时,他可是铁了心地离了婚,趁欧阳低声下气,她又提了一次要生孩子,欧阳只推托说忙过这段时间。

来茴想程兰的愿望怕是遥遥无期了,但也对她说不得什么,程兰不是笨人,许多事比她这个外人了解得透彻,只是不愿去相信罢了。

送走了程兰,她无心打毛衣,呆呆地坐着,像根箭矢笔直地插在沙发上。她只想着:幸好我没爱上周于谦,幸好没有

一个情妇不能工作,没有亲人朋友,连自由行走的权利都没有,终日困在华美的牢笼里,等着金主赏赐一番雨露,卑贱到了极致。若是不小心被别人的老婆抓到,被打一顿,受些屈辱除了饮下苦楚,非但没有叫声疼的权利,还得叩拜感谢人家没将你告上法庭的恩典。程兰好歹还仗着爱,她呢?只为了钱,即是卖了自己,就是一件商品,商品不该有爱,不该有思想,一旦爱上了,不但拿不到钱,无穷无尽的空虚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如果这几年她爱上了周于谦,按他平均一个月来这里七八次的纪录,她是不是只能眼巴巴地坐在大门口等他临幸。她想着打了个寒颤,嘴里喃喃道:幸好,幸好

“幸好什么?”周于谦进门就见她傻傻地出声,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些什么,绕到她身前,见她脸上像被泼了水,湿乎乎地全是眼泪。

冷峻的脸阴沉了几分,锐目里隐含了几不可觉得关切。“你怎么了?是不是你妈的病情严重了?”

来茴转过脸,痴傻地望着他。“你是为了我好,对不对?”

“什么?”

“每晚问我爱你还是爱你的钱,是为我好对不对?你也知道我不能爱你!”来茴盯着他,眼光却像是越过了他,看着他身后白茫茫地一片。

周于谦有种被说中的难堪,见她飘忽迷茫的样子又有些心疼,厉言道:“胡说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来茴还是茫茫然地,声音越发地飘缈绝望。“是胡说啊,原来都是一样的,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为什么到了最后的日子竟觉得我的人生完了呢?”

周于谦这才察觉到她很不对劲,忙坐到她旁边抱她入怀,胸口如同煨了个暖炉,阵阵的热流汩汩地传送到体内,四肢百胲都被她的眼泪滚烫着,他竭力地想阻止那股不寻常的痛刺激自己的感官,最后竟发现无能为力,只能由着她哭,由着自己承受那种麻麻痒痒地痛。

把绝望哭尽后,来茴总算拉回了神智,忆起刚才的恍惚,她诧异自己怎会落得这境地,强打起精神,她嗡着鼻子说道:“眼泪鼻涕的,弄脏你衣服了!先上楼换了,我晚上洗。”

她说着就站起身,要先给他拿衣服,手却被周于谦抓住了。以往碰到这样的情况,周于谦都是顺着她,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而现在,他却觉得自己不能不管。“是不是程兰来过了?”

“哦,先来坐了会儿!”来茴试着挣脱他的手,反倒被他扯得坐回沙发上。

“以后少跟她来往,你见她一次就受一次刺激!”周于谦锐利地看向她,又道:“以后只要你想出去就出去,不必因为我硬待在这房间里,许诺要明年才出国,你也可以去找她!”

来茴蓦然转头,周于谦避开她惊诧的眼神,她越是惊诧,他就越觉得自己以前很苛刻,心里想着,就半年了,别太束缚她,至少让她在出社会之前,和外界多打交道,学会该如何在社会上生存。

“你先上楼给我准备衣服,我待会儿上去!”放开她的手,周于谦交待道。

来茴收起惊诧,恢复如初的平静,问道:“哦,待会儿要出门吗?”

“不出去了,给我找套宽松的衣服!趁太阳还没落山,到后面走走吧!”

南岭别墅群背着群山面朝大海,他们住的房子出了后门便是人工凿建的登山石梯,梯下是大面积的花园,有环卫工人在打理梯边的花草,A城入秋便少雨干旱,工人捡了水管,手指捏扁了管口,一股清流化成水雾,溅在花草上,也溅了些在来茴身上,黑黝的环卫工忙扔了水管过来道歉,周于谦见她手忙脚乱地拍去衣服上晶莹的水珠子,又连连对那工人摇头,说没关系,他恶劣的思想再上心头,跟她道:“你的运气还差了些,那水该当头泼下,省去你洗澡的功夫。”

来茴头垂得老低,暗自翻了个白眼,负手先一步上了石梯,周于谦跟上,在她身后又烧了把火。“你背着手爬梯子,从后面怎么看都像个蹒跚的老太婆!真丑!”

前面的伛着的身子蓦然挺直,背在后面的手指绞了几绞,颇不甘愿地松开,僵硬地垂在身侧,连前后摆动都不曾。

周于谦再接再励。“你双脚跳到山顶吧,人家当是大白天见了僵尸,保证不敢跟你抢道。”

前面的人倏地回身,暴怒的双眼紧瞪着他,周于谦似不明所以地又道:“你杵这儿干嘛,上前开道啊!”

不要跟猪打架,不要跟猪打架!…来茴在心里反复地念了数遍后,才忿然转身,一路开道上了山顶。

山顶是块平地,物业公司筑了些石凳石桌,栽种了许多一到秋天叶子便红的树木,站在靠海的那一边,树木是清空了的,一眼望去是无边的大海,一轮红日挂在海天相接处,橘红色的光洒在海面上,似一面落了胭脂粉的镜子,泛起绯红的光,美则美矣,只可惜

来茴用余光瞄着身旁的人,脚往左挪了几步,离他远了些。

红日缓缓下降,在海平面呈了个半圆,来茴很是奇怪,在这么美好的景色里,他怎么总是说些不应景的话。

来茴推开病房门,里间传出一阵欢笑声,她退一步再看了眼病房的号码牌,没错啊!她纳闷地走进去,一眼看到谢家逸双手抱胸倚在窗边,嘴边的笑还未来得及收起,徐亚坐在床边跟正在给母亲做手部按摩的小余笑着说什么。

小余眼尖瞧到门边的来茴,笑着打招呼道:“茴姐来了!”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她,家逸看穿她的疑惑,走到门边,拉着她的手走到来如芸面前,说道:“我前天就来过了,是吧,芸姨!”

“你怎么知道这里?”来茴不着痕迹地挣脱开他的手,见母亲的神色如常,松了口气。

“你不告诉我地方,还不许我打听呀?”家逸头转向徐亚,又道:“徐亚吵着要来看芸姨,今天就带他来了。”

徐亚横了她一眼,笑骂道:“死丫头,出这么大的事儿不跟我们说一声,一个人躲起来,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来如芸难得开心一次,就怕来茴不高兴,忙说道:“说那些干什么呢?我也是没想到这条命还能留到见着你俩,嗳,徐亚,把你的笑话再讲两个给我听听!”

徐亚眉开眼笑,跟来茴道。“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芸姨,您要高兴,我就天天来跟您说笑话,说到您以后见我来了就让小余赶我,好不好?”

来茴拍一下他的头道:“用不着等小余,我直接把你扫地出门!”

家逸也道:“我帮你拿扫帚!”

徐亚哼哼:“狼狈为奸!”又谄媚地跟来如芸道:“芸姨,您评评理,他俩从上学时就联合起来欺负我,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真不像话是不?”

来如芸大笑道:“是不像话,这不管过多少年呀,有徐亚在总是开心的!”

家逸向来如芸道:“他也就嘴皮子滑溜些!”

徐亚不满地回击道:“你呢?闷声不吭,便宜尽给你占去了!”

来茴“噗哧”一声笑。“这叫那个啥咬啥,一嘴毛的,妈,您说对吧!”

家逸的手掐上她的后颈,徐亚也凶神恶煞地瞪着她,两人同时冲吼她道:“你少插嘴,该干啥干啥去!”

---好像还是在那个昏暗的小客厅,电视里播着琼瑶剧,小桌上摆着切好的西瓜,红红的瓤,香甜的味道。徐亚说着笑话,惹得她跟妈妈总是被呛到,谢家逸则是奸诈地埋头捧着西瓜猛啃,等到离开时,他坐位前的西瓜籽总是最多的。妈妈收了瓜籽,洗了晾干,加盐炒了,他们再来,又有了零食。不一定总是西瓜,也可能是桃子,李子,有时是妈妈买,有时是他们带了来,那个小客厅,永远都充满了果香味和欢笑声。

她的眼前开始模糊,徐亚和家逸的笑脸像蒙上了层白纱,飘飘缈缈,越来越虚幻。头一乍一乍的疼,若没有经历过幸福,就不会有痛苦。正是那曾经的幸福快乐都历历在目,一朝失去才让人痛不欲生;正是因为那时的回忆被掀开来,她才疑心自己这些年是没有生命的。

负在身后的手突然被握住,是那只她再熟悉不过的手---温柔的,细腻的,曾经在她伤心难过时都会及时握住的手。她眨了眨湿润地眼睛,这次没有挣脱。

十点钟时,家逸和徐亚告辞,来如芸说道:“你们到外面等等小茴吧,待会儿她跟你们一起走。”

他俩点点头,说了几句保重的话便出了门。来如芸看着给她整理被褥的来茴道:“家逸跟他女朋友分手了,这孩子大概是不会放弃的,小茴,你自己考虑清楚。”

来茴拉被子的手一顿,勉强地用淡然的语气说道:“没什么考不考虑的,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来如芸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等来茴把病房收拾好,拎着包要离开时,她才冲着来茴的背影说道:“小茴,你要真不考虑,就把钱包里的照片扔了吧!”

背影猛的一颤,她回头问:“您怎么知道的?”

“前段时间我让小余去买东西,你留的钱恰好不够,我让你小余从你的包里拿钱,看到那张照片了,就是你以前摆在家里,又扔到垃圾筒的那张吧!我看你都过塑保护了,小茴,真是忘了,你还留着作什么?”

她顿了顿又道:“虽然你是当着我的面扔了,但那晚你舅舅看见你在翻垃圾筒,小茴,医院的垃圾筒多脏啊,你舅舅说你戴着口罩跟手套,一边哭一边翻那些肮脏的垃圾,他都不忍心上前问你。”

来茴再说不出话来,望着捅破她心事的母亲,心好像被戳了个洞,心酸苦楚一股脑地全涌了出来,堵也堵不住,只能任着它们淹没自己。

医院走廊里,徐亚靠着墙,拇指插在牛仔裤口袋里,露在外面的四个指头轻轻敲着大腿,家逸问道:“肖钰还好吗?”

徐亚垂头避开他的视线,不自然地说道:“嗯,还好!”

家逸又问:“你是打算放弃来茴了?”

徐亚抬头,嘴角噙着一抹酸涩的笑。“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她,不管过多少年,她都在我心里,但我不能勉强她啊,我爱她不见得非要她躺我怀里,只要她开心的时候我能看到她笑,她难过的时候我能安慰她就行。”

“那肖钰呢?”家逸突然问道。

“你知道了?”徐亚再扯开一抹苦笑。

“我猜的,那天你一早在我家里,还买了早餐,又没说找我什么事,我就猜到了!”家逸没有背叛的愤怒,仅是平淡地叙述事实。

“你跟她吵架后,她就经常找我,刚开始是诉苦,后来---我和她都是要不到爱的可怜人,所以,我也不会跟你道歉,至于我们会不会在一起,目前我跟她还没有说起过!”徐亚背过身,额头抵在冰凉的墙壁上,他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整个世界都乱套了。明明是到A城找来茴的,却发现不管过多久,他都是在背后默默看着她的角色。而搭上他表哥的女朋友,连他自己都意外,没法说是谁勾引了谁,或许是相互怜惜彼此的落落寡欢,或是深夜里萌发的原始冲动,或许是他们都喜欢偎在一起,借对方的体温取暖。

徐亚的头重重在磕到墙面上,睁得大大的眼睛滚下两行泪。“你鄙视我吧,但我也恨你,你不但招惹来茴,害我只能退让,肖钰你也不好好珍惜,我见不得肖钰哭,见不得她被遗弃的样子,我更恨她白天在我那里乖乖睡觉,你一下班她就得回去。”他蓦地转身,眼里布满血丝,他揪住家逸的衣领,牙齿咬得格格响:“我们是血缘最近的表亲,却两个男人共有一个女人,又两个男人共爱着一个女人,知道这是多丑恶的事吗?我真恨你!但我又恨得不自己就是你!如果我是你,当初就不会离开来茴;如果我是你,如今不会伤害肖钰,更不会再去招惹来茴!”

他猛地推了家逸一把,头也不回地走了。迎面走来一个护士,漠然地视而不见,医院每天都在上演生死离别,一个男人泪流满面再正常不过。

家逸颓然地坐在长椅上,灯光照着一尘不染的走廊,地板明晃晃地刺痛眼睛,门牌号蒙了层雾,尽头处像一张魔魇的大嘴,吞没光亮,喷出黑暗,沉沉地射入眼睛里,渗进心房,胸口那里,是黑的,黑忽忽的,每个人都一样。家逸仰头讽刺地笑,这就是人惧怕黑暗的原因---怕看见自己心里的东西。

他无声地笑着,脸上满是笑容的皱痕,密密麻麻,一条条地无比清晰,像是眼里溢出的泪,划得整张脸都是痛苦的痕迹。

直到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才收起了笑,转头看到来茴站在背光处,飘飘忽忽,他抬起手,想要握住,摊开却看到手掌布满了血痕,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手心已被指甲掐得破皮流血。

“来茴,究竟是谁错了?”他惨然道。“所有人都说是我错了!来茴,我只是一个爱你,又忘不了你的人,也许在你以后的生命中我是无足轻重的,可我还是要爱你,因为那不是我能去决定的,就算我错一百次,我还是要爱你!知道吗?我只能爱你,我爱不了别人!”

他哭了,眼泪像溶化的冰,滴滴落在血迹斑斑的掌心上,透明的泪珠渗着红红的血丝,浅浅的伤,深刻的痛,无奈的怆然

他的痛苦,谁说不是别人的痛苦。

来茴拿出纸巾,默默地拭净他手上的血迹,刚拭干净,泪又滴在手心上,分不清楚是他的,还是她。

医院是个适合悲伤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不会对哀伤的人侧目,尽情地哭,尽情地释放,一旦走出这里,便没了悲伤的权利。

但,可以悲伤的时间并不多。

“我们走吧!”来茴望着寂静的走廊说道。

家逸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点点头。“走吧!”

两人默默地在草地上并肩而行,医院到了夜晚只沿路点了灯,其余的地方是静幽幽,黑漆漆的,踩在渗了水的草皮上,“哧哧”的脚步声时有时无。近光亮处时,家逸旋身挡在来茴面前,吓了她一跳,原本在走廊上听了他那些话就有些慌乱,这下又不知道他挡着她要做什么,只管低着头,不敢看他。

“我们再走回去吧!”

挨得很近,她听到他的呼吸声有些急促,像是在斥责自己的冒失。她可顾不得,只作没听懂地说道:“这不到停车场了吗?还走回去做什么?”

家逸当是没听出她的拒绝,顺着她的话答道:“我有话跟你说!”

“哦,有话在这里说一样的!”她不想跟他再走回去,路走完了,就不必要再回头,多添些留恋和烦恼。

“你要我在这里说也行,只是你确定要低着头听我说完?”他的语气颇有几分纠缠和无赖。

来茴急急地折身,走在前面。“现在说吧!”

她猜到他要说什么,并不想堵往他的口,不管她有没有猜对,都希望他能亲口说出来了,证实她猜对或是在她意料之外,她都希望听到,至于听了该怎么办,她暂时不去想。

“我跟我女朋友分手了!”他的声音含了几分羞愧,来茴拎包的手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些,期待他说下去,又有些想捂住耳朵,若是跟她猜的一样,该怎么办?她又自问一次。

“来茴,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们重新开始,你一定觉得我厚颜无耻!”他顿了顿,黑暗中看不到她惊讶的神情,想了想,继续说道:“所以我不会说,哦,是现在不会说,周于谦不放你,我只能等,趁这段时间我证明给你看,我改变了,不会像过去一样不懂得珍惜你!”

她咬紧了唇不说话,果然,果然跟她猜的一样,他竟然说出来了。以前她无事就想,他一定会后悔的,现在他真的后悔了,心情却不如她想像的那般畅快,半点虚荣心都挑不起来。

“如果没有再见到你,或许我就随便同个女人结婚,这一生也就平平淡淡地过了,但我又见到了,算算看,重遇后我们也只见了五次,每见一次,我就带着你的影子回家,任凭你在我的生活中兴风作浪---”

“你说这话有失公道,你与你女朋友分手,不要把责任推卸到我头上!”来茴张口打断他,不想听他再说下去,她已经后悔了,不该听的,越听越是烦乱不堪。

“你知道我不是在推卸责任,随你怎么想都好,你可以把我想像得更不堪些,但在你没有爱上别人之前,我还是要争取。”他执起她的手贴在颊边。她的指尖触到冰凉的肌肤,想要退缩,却被握得更紧的,又听他叹息一声,闷闷地道:“你是不知道的,当年你离开我以后,我找你找得发了疯,这一切是我自找的,我只能埋怨自己,但我总想着,若不发生那些事情,我们便在老家过得平平淡淡,不管我们怎么吵,我们总是不会分开的!”

来茴猛地抽回手,冷漠地说道:“你怎么知道就不会分开?有那么多和我一样的人最后不都分开了?”

“我当然知道,你仔细想想,大学时候我为什么要辛苦地去赚钱?我赚钱存钱都只为了买房子,毕业后就结婚我不是说说而已,大二起我就开始计划了,来茴,你记得我们那时候就连吵嘴都跟夫妻没区别,我想不管怎么吵,都像平凡夫妻一样,你始终是要和我在一起的,不管发生多大的事情,你总是要在我身边,我那么确定,只是没想到你会彻底地消失。”

说不下去了,他的喉头阵阵发紧,胸口又开始抽痛。来茴仍是低着头,忆起大学时的种种,很多次半夜醒来,还见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温习功课,手托着脸颊,困倦得头一点一点,好几回险些撞到桌子,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就去洗把冷水脸,日复一日,只为了白天要赚取她的生活费,好让妈妈不再那么辛苦地寄钱给她。

平日里他要四处奔波,忙着工作,他是学校的资优生,却要为了赚钱低三下四地求人,收起骄傲拉拢人际关系。记得最清楚的是,有次他带她与同事聚会,席上所有人假意敬他酒,要他一口干掉,而自己却握着杯子一口不喝,别人欺他,他故作不知,反是为了称别人的心,一口饮尽,脸上挂着虚假讨好的笑直到醉得不醒人事。

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把身体滚烫的他扶回巴掌大的出租屋,刚进门,他便推开她,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边缘呕心吐肺起来。

他狼狈的样子让她心揪得死疼,她又恨他卑微地讨好别人,让人瞧不起。半夜里,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翻身便紧紧地抱住她,呓语般地在她耳边呢喃:宝贝,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不会再让你拿掉我们的孩子!

那件事情,何尝不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痛苦?

他不是像其他的情侣一般,空口说着毕业后结婚的誓言,除却在校园里花前月下外,什么都不去做。他是用行动证实,他要在毕业后给她一个安稳的家。

那时候那真傻呀,他早就是把她当妻子看,所以才期望能一起扶持走到最后,她为什么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多体贴他一些?反倒是过了这么多年,才明白他的苦心,如果她那天不要任性,留张纸条给他,虽然日子会过得苦些,但不至于分开啊!

可---终究是迟了,时间又不能倒回去。现在憣然醒悟又有什么用,错都错过了,他们终究是无法回头了。

但是,越想就越不甘心,鼻子微微发酸,她两腿一弯,蹲在地上抽噎起来。

家逸跟着蹲下身,手伸了伸,最终还是缩了回来,两人就这样蹲着,好半天,家逸才哽咽出声:“别哭了,我没想惹你哭,你要不愿听就当没听见,来茴,不管怎么样,我都等你,直到你愿意嫁给我,或者---嫁给别人!”

她抬起头,单手撑着草皮,沁凉的露水沾湿手心,清洌的草香给她提了些神,她不再看谢家逸,起身奔向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子,逃难般地驶离医院。

家逸惶惶然地站在原处,他想,她算是很明白地拒绝了吧,再不然就是逃避,命运多舛,她只想平静度日,不愿面对任何意外。因为,哪一种意外,都可能使她再次受伤。她是真的改变了,当初义无反顾地爱他,拒绝多次仍不放弃,如今却变得怯懦只知逃避。他直直地望着停车场的路灯,暗处,只适合心灵相依的两人,他们显然是该寻个亮堂处说话,如此,才能看清对方的心思。

“看来,你除了惹哭她以外,也没有别的本事!”远远的一个身影走近,他听出那讽刺的声音,竟然是周于谦。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家逸愤怒地质问,不知道他究竟看到多少,旋即,又因害怕他为难来茴,丧气道:“虽然是我惹她哭,但她也拒绝我了!”

周于谦闻言,不知怎的竟放松了些。他也是突发奇想地来接她,不想在停车场撞到他们折返黑处,等了又等,只见到来茴哭着跑上车,想必是伤心透了,经过他的车都没发现。

被忽略的感觉让他很不痛快,但他也清楚,若此时去询问她不是理智的。

周于谦单手抄在西装裤口袋里,颀长的身形伫立的黑幕里,身上散发出压迫性的气息,直逼向谢家逸。“她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再没有更重要的了!”家逸面对他的逼近,纹丝不动,他不是几年前的谢家逸,现在,周于谦对他来讲不具任何威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