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妹妹。”

咖啡厅某种程度上是个适合睡觉的地方,温度合适,背靠柔软的沙发,音乐轻柔。她睡得很沉,抿着嘴巴,睫毛微微上翘,苍白的肤色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非常健康。有几根发丝落在她的鼻尖,赵初年俯下身去,轻轻为她拨开了发丝。

赵初年直起身来,回头对女服务生微微一笑。旁边的女服务生虽然见惯了英俊的男人,但是一瞬间还是红了脸。

他跟女服务生要了张便笺,写下自己的手机号,又在其中夹了几张小费递过去,“请不要吵醒她,也不要让人坐在她旁边。等她醒了,麻烦你给我一个电话,非常感谢。”

孟缇是被叫醒的。“阿缇”、“阿缇”的声音低沉悦耳,一声声都落在她的耳中。孟缇揉一揉眼睛坐起来,才发现两个人终于姗姗回来。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三到四个购物袋,两人在对面落座,叫了咖啡。

孟缇迷迷糊糊不在状态,揉了揉睡得麻木的手,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她居然足足睡了一个小时五十分钟。

赵初年说:“抱歉,让你等得太久了。”

“是我不好,一直拉着初年买这个买那个的。”张纪琪脸色红润,拿着两个袋子递过来,“对了,刚才看到了一条裙子和一双鞋,我觉得适合你,所以买来送给你。”

孟缇摇头,“不要,谢谢。”

“我既然已经买了,你就收下吧。”张纪琪说,“你就算不相信我的审美眼光,应该相信你哥哥吧,他也觉得非常漂亮。”

“跟审美眼光没有关系,我不需要那么多华美的衣服。”

赵初年往咖啡里加了一勺糖,很自然地说:“纪琪,她不会要的,无功不受禄。我帮阿缇谢谢你。”

“……那就算了。”张纪琪有点遗憾,“话说回来,初年,明天的生日礼物,你想要什么?刚刚给你买衣服你又不肯要。”

“我不需要什么生日礼物,你别费心。”

张纪琪打趣,“那怎么行,我们都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不送礼物也太说不过去了。我记得每天你生日问你最希望得到什么生日礼物,你都不肯说话,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现在还这样吗?”

赵初年面沉似水地端起杯子喝咖啡。

孟缇一只手支着头听他们说话,另一只手用小勺搅拌着自己的茶水,脑子里算着复杂的方程,竭力让自己对他们的谈话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因为那些旧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还是会零零散散地听到一些“这些年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话。

等他们俩都喝光了咖啡,孟缇才彬彬有礼开口问:“说完了吗?我们可以回去了吧?”

赵初年欣然从命,跟张纪琪告辞。

张纪琪伸手拥抱他,脸颊埋在他的胸前,然后才微笑道:“明天见。”

孟缇冷眼旁观,这个拥抱明显已经超出友谊的范围。有东西堵在她的胃里,她觉得自己严重地消化不良。

第五十一章晚宴

孟缇一大早就醒了过来。

这张床宽大柔软,比她之前睡过的任何一张床都大,但也比之前的任何一张床都让她难以入眠。她翻身起床,换好衣服,叠好被子,抱膝坐到宽大的窗台上,将英语教材搁在大腿上。

她一边背着课文,一边盯着楼下的草坪。赵初年不应该那么早出门的,如果出门,她在这个房间一定可以看得到他离开。

电话响起来,是叫她下楼吃早饭的。孟缇深呼吸一口气,下了楼,果然看到了赵初年。

他今天打扮得很休闲,浅褐色条纹的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毕竟他是今天的寿星。

孟缇指着盘子里的早点,随口问:“你今天做什么?”

赵初年的声音很平和,“白天出去一下,会在五点之前回来的。”

“哦,”孟缇简直无法按捺自己想要挖苦他的冲动,“有约会?跟张小姐吗?”

“不是,”赵初年言简意赅,那个“是”字带着干脆的力度,一点尾音也没有,很明显,他是不准备回答下去了。

孟缇好像被人在喉咙里塞了个鸡蛋,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好在赵伯光开了口,问他:“是女孩子吗?”

“嗯。”

赵伯光开口,“是不是张家的那个姑娘无所谓。如果你喜欢,就带回来让我看看。”

孟缇盯着盘子里的东西,无所谓地附和,“是啊,带回来啊!能在生日这天跟你出去,很难得啊!一定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吧。你行情很好啊!”

然而不论她说什么,接下来的几分钟,赵初年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用最短的时间解决了早饭,上楼拿了包。他出门后,连汽车发动的声音都异常干脆。

于是接下来的一天孟缇都心情恶劣,直到明辉拿了储物室的钥匙给她才高兴了一点。

她上到三楼,在那间堆满杂物的储物室坐了大半天。昨晚下了场大雨,今天一整天都很凉爽。

里面堆放着一些看上去很陈旧的家具,其实因为这屋子刚刚打扫过是没有灰尘的,而且颜色也依然很鲜亮,可家具仿佛也是有灵魂的,呈现出一种疲惫和苍老的姿态。

它们曾经的主人离开它们三十年了,它们也就被遗忘了足足三十年。

这屋子里的床不宽,上面堆放着零散的家具:书桌和几个凳子。书架很大,里面还有不少书,《莎士比亚全集》很醒目。墙角还有几只很大的纸箱,孟缇翻开,里面大都是些教材、作业本、考试试卷之类的东西。

随便拿起一张考试试卷,都是满分或者接近满分。孟缇就坐在地毯上,慢慢翻着三十年前的教材。

赵同与不像同龄的男生,他天生身体不好,有轻微的哮喘,这决定了他不可能进行剧烈运动。他花了很多时间在屋子里静静地看书,去学习各种技能。例如音乐、书法、绘画,他似乎都学得不错。他还有收藏的嗜好,凡是自己写过字的东西,绝不丢弃。他在自传里说:“所幸家里够大,我有足够的地方来放置我购买的书,哥哥姐姐们有时候笑话我,但他们怎么能懂得‘敝帚自珍’的乐趣。”他是家中的幺子,从小就备受疼爱,加上天生聪明,斯文听话,所以不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所有人都以为他就像温室里的鲜花一样,被人呵护着长大,也会在平静富足里度过一生。没料到有朝一日他竟忽然爆发出叛逆的血性,一句话不说就背上包离家出走,连多余的衣服都没带,就像是简单地出门旅行一样。

只是这一趟旅行耗费的时间实在太长,足足后半生,他再也没有回来。

孟缇看得累了,疲惫地打开窗户想去透透气,结果发现夕阳西下,外面草坪上已经相当热闹了。她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所谓的生日宴。

“看得怎么样?”

孟缇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到赵伯光走进屋内。

“啊,爷爷,您来了。”她现在已经能把“爷爷”两个字念得十分顺口。

“同与的东西,全都在这里。”

“您还一直留着?”

赵伯光简单回了一句,“我以为他会回来。”

他对自己的小儿子的确非常怀念。就因为那份怀念,所以他非要把他的女儿接回自己身边。愧疚是一种微妙的感情,就像酒一样,越久越醇。

孟缇冒险问了一句:“爷爷,爸爸他为什么会离家出走?”

“我忘记了。”

“啊?”

“三十年前的事情,太远了。”

孟缇看着他方正而威严的脸,慢慢地思考,什么样的父亲会对儿子冷漠到这个地步呢?而他明明还保留着屋子里的那么多东西。

她把手里那本三十年前的大学数学教材放下,支着头想了一会。她本来也不指望在赵家找到答案,但得到这么干脆利落的回答还是有点轻微的失望。

“确实很久了,”孟缇轻声说,眼神也不知道看向哪里,“我对爸爸的记忆也很模糊了。但我记得小时候,微妙住在阁楼里面,屋子很小,书桌前有窗户,爸爸就坐在桌前写稿子。我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就睡着了。那时候我们没什么钱,妈妈工作很辛苦,但穷一点没有关系。我现在基本都不记得那时候的事了,可那时候的幸福感还是很能感受到的。”

“好了,”赵伯光不为所动,“换衣服下楼吧,客人都要来了,跟我一起出席。”

宴会场是露天的,热闹非凡。彩灯悬在上空,至于晚餐,则请了某个西餐厅来布置。孟缇下楼时听着外面的嘈杂声,疑心这个城市里的有钱人都被请来了,她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下了楼。一楼外有很大的门厅,站在里面往外看,外面草坪上一两百人是肯定有的。年轻女人脖子上的项链格外闪亮,男人就更多了。她一下子就看到门厅外的几个格外扎眼的人。

赵初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再是早上出门时的打扮,二十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洁白的衬衣衣领,领带手表都很齐全,这也是孟缇第一次看到她身穿西装。他站立的姿态很完美,整个人挺拔得如同一棵白杨树,让她也忍不住想说“这才叫。站有站姿。”此时,他正在跟张纪琪说话,大概谈到了有趣的话题,孟缇老远就能感受到他剑眉星目里溅出来的火花,至于他面前的张纪琪,一袭长裙,笑靥如花。

孟缇觉得堵心,迅速转移了视线。赵律和则在不远处和站在门厅外的几个人寒暄。他同样身着正装,挽着他手臂的是一个有着惊人美貌、顾盼神飞的年轻女人。

那位年轻的女人回过头来,对孟缇微笑了一下。

她生得本来就美,笑起来更是不可方物,连孟缇都看得一呆,片刻后才想起对这位可能成为她嫂子的女人点头致意。

然后赵律和和赵初年的圈子她也不可能加入,她退了两步,拐入了门厅旁边的小厅,想去找口谁喝。没料到刚一进去,她就在小客厅看到了程璟。他靠着桌子抱着双臂,面色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孟缇“咦”了一声,心里琢磨着到底请了多少人啊?!同时,她立即跟她招呼,“程璟表哥也放假了?”

程璟衣服穿得很光鲜,可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有些暗淡,那种暗淡绝不是因为长年野外考古工作晒出来的。他侧头看到她,眸子还是亮了亮,“阿缇,你加内特很漂亮。”

她穿着昨天赵初年给她买的那套衣服,绾起了头发,鬓角夹着两只小发卡。

孟缇说:“是衣服漂亮吧。”

“不,别人是衣服穿人,你是人穿衣服。”

她询问考古队诸人的近况,“那我就谢谢你的夸奖了。蒋老师,施媛姐他们怎么样?”

“很不错,身体健康。”

“你们在昌河发掘出的那批文书解读了多少了?”

程璟想了想,“没有多少。全世界懂这些文字的也太少了。我们修复了一下,保存着。蒋老师打算再联系国外的专家。”

脚步声从后传来,程璟拉着她回头,看到迎面而来的一对衣着高贵的中年夫妻。

程璟压低声音介绍:“这是我的爸妈,也是你的姑姑、姑父。”

孟缇一怔,脑子里迅速扶起关于这位姑姑的相关资料。她听张明辉说过,她叫赵同舒,年纪大致在五十岁,可她看上去就像三四十岁的人,保养的非常好,她穿着合身的乳白色套裙,手上戴着闪闪发亮的戒指。至于成绩父亲的混血儿特征就比程璟分明很多,魁梧的身材,蓝眼睛,头发也是淡金色的。

孟缇顿了顿,在面前的女人走过来之前就叫出来:“姑姑。”

“嗯,你是知予?”她的视线在孟缇身上停了一会儿,伸手拥抱她。

姑父也依葫芦画瓢地拥抱他。他的中文很流利,笑容也很亲切,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岳父给我们打了电话,我们是专门回来看你的。”

赵同舒态度亲切地握住她的手,“我从程璟那里知道你很久了,一直都很想见见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孟缇低了低头,“您见笑了。”

赵同舒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是很有礼貌的,不卑不亢的,“我听说你养父母是大学教授?看来他们把你教的很好。”

孟缇心里绷得紧紧的琴弦突然被人扯了一下,发出破碎的音节。她竭力保持笑容,“是啊,他们是大学教授。”

赵同舒视线忽然有点远,盯着她出了一会儿神,知道程璟一声“妈”她才醒过神,笑着掩饰,“你跟我妈妈……也就是你的奶奶长得很像。”

“是吗?”

“她去世十多年了。”

“哦。”

“难怪爸他……”

赵同舒对儿子显然有点没好气,视线看向他的时候,脸也一沉,“你外公也觉得,,你这个专业不能念了。”

程璟跳起来,高声说:“那怎么行?”

孟缇凝气眉头,愕然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他们不许程璟学考古吗?她心里正在忐忑不安,赵伯光从楼上下来,脚步稳健,朝她伸出手臂,孟缇叫了一声“爷爷”,走过去挽着赵伯光的手臂,走出几步后回头,只看到程璟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孟缇说:“程璟表哥他……”

“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赵伯光在商界的地位一望即知,一出场全场都静了好几秒。

在那几分钟的寂静里,他走到了话筒前,开始介绍,“今天请各位前来,其一是为了给孙子庆祝生日,其二是为了介绍我孙女给大家认识,我的幼子虽然亡故,但还给我留下了这个孙女。”

孟缇站在他身边,环顾全场,脑子里轰然作响,心里一片茫然。

“……十多年过去,我以为已经失散,不过天随人愿,我前不久又寻到了她……”

她感觉到赵初年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一种抚慰,又像是一种关爱。

赵伯光的话一结束自然是带来热烈的掌声,随后就是漫长的应酬。孟缇花了几分钟才适应这种灯红酒绿的场合。孟缇笑得脸都快痛了,她疑心自己“经此一役”,以后再听赞美的话就会形成条件反射。

赵伯光和本市的这些商业界老总级的人,就算在这样觥筹交错的场合,聊得话题也少不了经济形势等。她一个字也听不懂,越发百无聊赖,只是在赵伯光的示意下乖乖叫这些大佬级的人物“伯父”、“伯母”等等。

她长相好,声音甜美,漆黑的眼珠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赵伯光很满意她的表现,一个晚上都笑容满面,完全是十足的慈爱祖父形象。

孟缇好不容易喘息几秒,赵律和就出现在她身边,高深莫测地感慨,“你今天表现得不错啊!就算告诉爷爷利润翻了一番,他也不会比现在更高兴。”

孟缇陪着笑脸,视线落在挽着他手臂的美人身上,“……这位是?”

“江祖怡,我的未婚妻。”

孟缇倒是从来没想过赵律和居然会有未婚妻,明明是衣服花花公子的模样嘛!

“赵小妹妹,你好。”

江祖怡本来就极美,笑起来更是不可方物。她非常高,踩着又细又高的鞋子,穿着大红色的裙子,露出半边肩头,一双长腿若隐若现。孟缇信箱,这么招摇的红色也只有这种姿色的女人才能穿,环顾全场,这么多年轻女人,论容貌的话,没有一个人可以比得过她。

“呃,江姐姐,你也好。”

赵律和不以为然地摇头,“错了。”

“什么?”

“她未必比你大。”

孟缇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即将出现的失态,她觉得自己的表情大概应该扭曲了。

“她今年二十三岁,知予,我记得你大概也是二十三岁了。”

人和人是不能比较的。孟缇完全无法想象跟自己同龄的女人可以长得这么女人味十足,这么风姿绰约。

于是孟缇狼狈地抱歉,江祖怡无所谓地摆手,“没关系,以后都是一家人,我们几个月后也要结婚了。”

好在这时赵伯光也恰好跟某位朋友交谈完毕,孟缇赔笑说了两句“恭喜恭喜”就乖乖撤退到赵伯光身边,重新挽住他的胳膊。

赵伯光瞥了赵律和一眼,微微低了头问她:“你刚刚在跟那个江祖怡说话?以后不要跟她来往。”

这话里的蔑视和方案是在太明显,对一个即将成为孙媳妇的女人来说,赵伯光的态度可以算作相当不正常。孟缇略微疑惑,但没有追问,她在赵家的生存原则就是,能不多问从来不问。

“好的,我知道了。因为他们说就要结婚了菜多聊了几句。”

赵伯光早就知道了这事,眼神里暗沉的光一闪,再次叮嘱她:“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记住我的话。”

眼看着绕场走一大圈,孟缇觉得越发无聊,直到看到郑宪文和宋沉雅。孟缇睁大眼睛,意外至极。

赵伯光拍了拍她的头,“过去吧。”

就像囚犯得到了赦令,每一秒钟的自由都是珍贵的。孟缇朝郑宪文小跑过去。

“郑大哥、沉雅姐,你们怎么来了?”

“赵家打电话请我过来的,沉雅也很想来看看你。”郑宪文微微一笑,“来了之后吓了一跳。本来以为就是普通的聚会,没想到这么热闹。你爷爷倒是费了心思。”

孟缇撩起鬓角的一点碎发,“我也没想到。”

这场宴会确实称得上奢侈,还清了一支乐队,长发的女歌手缓缓地唱歌,歌声萦绕四周。

宋沉雅招来服务员,给她拿了杯冰柠檬水,笑着递到她手里。

“先喝点水。”

她喝了一大杯酸的并税后,嗓子舒服多了,大脑也清晰多了,“幸好我爸妈没有来,不然一定伤心的很。”

“别的事你不用考虑太多,你的确是赵家的孙女,就算享受这些也是应该的。”郑宪文什么时候都会安慰她。

“我这哪里是享受?”孟缇苦笑,“备受折磨还差不多。”

“这也是。”郑宪文深感同情,“习惯了就好了。”

孟缇笑了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两人身后传来了低低的说笑声。

“看来老头子对这孙女还当作掌上明珠一样宠爱啊,搞了这么大一出戏!”

“到底是不是真的孙女?二十多岁才回来,真假难说。”